第11章 三只軟啾

老太監回到宮裏時,蕭明淵正吹着口哨,坐在窗下竹榻上,拿着草葉逗蛐蛐。

老太監行了禮,笑着上前:“殿下。”

蕭明淵微微擡眼:“東西都送過去了?”

“送過去了,阮小公子看見殿下的字條,笑得可高興了。”

“是嗎?”蕭明淵扯着嘴角笑了一下,阮久看見他的字條,怎麽會高興?分明是笑他俗氣。

“老奴去的時候,小公子的酒已經醒了。不過好像是被阮老爺打了,出來的時候還掩着左手,不小心碰着了還疼得要哭呢。”

老太監滿以為自己懂得主子的心思,剛要說,要不自己再幫殿下送點藥過去,卻不想蕭明淵丢下草葉,撫掌笑道:“活該。”

他不再看老太監,撿起草葉,繼續逗弄罐子裏的蛐蛐:“我明天就去找他打馬球,這回一準贏他。”

老太監定在原地:???

您稍微做點人事吧。

這時格圖魯也回到了鏖兀使臣所居住的驿館。

他叩了叩門:“使臣。”

裏面的人應了一聲,他才推門進去。

風将燭焰吹動,桌上排開幾十張紙牌,赫連誅洗漱過,頂着濕漉漉的長發,披着白色的布袍子,披着頭發,坐在桌前,翻看那些小紙片。

白天阮久跟他說游戲規則的時候,說得不是很清楚,他沒怎麽聽懂。但他覺得很有意思,便把葉子牌帶回來了。

他擡起頭,用鏖兀話問了一句:“東西都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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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圖魯點頭:“是,阮小公子很喜歡,都感動哭了。”

燭光一躍,赫連誅的眼睛也亮了一下:“真的?”

“真的。”

阮久:我不是,我沒有,信口開河的鏖兀人!謠言就是這樣誕生的!

赫連誅笑了一下,看見他提在手裏的食盒:“這是什麽?”

格圖魯将食盒放在桌上,打開蓋子:“阮府的點心好吃,我多吃了兩塊,阮小公子看見了,就送了我一盒,讓我帶回來吃,使臣要嘗嘗嗎?”

赫連誅看着食盒裏模樣各異的精致點心,伸手拿了一個。

确實很好吃。

他将點心塞進嘴裏,極其自然地伸出手,再揀起一個。

格圖魯不敢開口,面露難色,心在滴血。

那明明是阮小公子送我的!

赫連誅吃了兩塊點心,門外又響起敲門聲。赫連誅将食盒蓋上,把東西放進內間,才用鏖兀話應了一聲“進來”。

來者也是鏖兀人,與格圖魯身形相似,只是身上衣裳華貴得多,鑲着皮毛,還有刺繡。耳邊兩個小辮,綴着的也是綠色瑪瑙。

格圖魯一改在阮久與赫連誅面前那樣憨直的表情,十分冷淡:“阿史那。”

被叫做“阿史那”的人并不理他,擡起右手,朝赫連誅行了禮。

赫連誅在案前坐下,朝他點了點頭。

阿史那道:“使臣,這兩日臣已經與梁國皇帝商定了和約的各項事宜,只剩下……”

他頓了頓:“和親一事。此事畢竟關系到使臣自己,臣來時,太後娘娘多次囑咐,和親人選可以由使臣自己确定。臣與梁國皇帝已經說好,等過幾日,他會舉辦宴會,将合适的人選召進宮中,到時使臣可以親自挑選喜歡的……”

他明知赫連誅要選的是男子,最後卻道:“公主。”

赫連誅神色淡淡:“我知道了,時間不早了,你先下去吧。”

阿史那行禮告退,将門帶上。格圖魯看向赫連誅:“大王?”

赫連誅垂眸看着桌上的紙牌。

早在十幾年前,梁國就與鏖兀有過一次和親。

赫連誅的母親,便是上一次的和親公主,也是因此,她喪夫之後,才會襲用梁國“太後”的稱呼。

可赫連誅的祖母,對漢人極為不喜,甚至認為是她把自己的兒子給克死了。

她們之間針鋒相對,連帶着赫連誅的日子也不太好過。

赫連誅的祖母不喜歡他,更不喜歡他再娶一個和親公主,最不喜歡鏖兀與梁國議和。照她看來,鏖兀兵強馬壯,直接揮師南下就好,哪裏用得着這些彎彎繞繞的事情?

他的母親也不太喜歡他。倘若不是赫連誅在,說不準梁國早就把她接回去了,永安繁華,哪裏是鏖兀能比得上的?

這回為了能與梁國牽上線、說上話,也為了梁國的工藝書卷,他的母親一力促成這次議和,還有和親。

赫連誅不過只是被她推出來,與梁國做好關系的一個擺件。

赫連誅将散落桌上的紙牌,一張一張收進手心。

誰做和親公主都随便,和親公主這個身份,就讓他無比反感。

這時格圖魯問了一句:“那要是阮小公子做和親公主呢?”

赫連誅動作一頓,随後握緊拳頭,手裏的紙牌拗出一道深深的折痕。

“我想和他交朋友,我不想……占有他。”

他将紙牌往桌上一丢,霍然起身,扭頭進了內室。

格圖魯無比後悔自己問了這樣一句話。

他的點心還在裏面,看樣子是拿不出來了。

嗚嗚嗚,還我點心——

送走了客人,阮府也要開飯了。

阮老爺與阮夫人到飯廳時,阮久正趴在椅子上,把自己受傷的手展示給哥哥阮鶴看。

他委屈巴巴地說:“疼死了,足足打了一百下呢。”

阮老爺瞪大眼睛,吹起胡子,明明就才十下,一下都沒多打!

阮久行啊阮久,胡編亂造、博取同情有一手!

這時阮鶴也看見爹娘來了,摸了一下阮久的耳朵安撫他,随後起身行禮。

阮久回頭,有些心虛,也有些生氣,跳下椅子,躲到兄長身後。

阮老爺在主位上坐下,瞪了他一眼:“你不吃飯了?還是在外面喝酒喝飽了?”

飯桌上,阮久用受傷的左手扶着碗,右手握勺,一邊委屈,卻也不忘一口一口往嘴裏塞飯。

畢竟是自己親生的,阮老爺見他這副傻樣,也沒忍住要笑。

阮久眼珠一轉,碰了碰身邊的兄長的手肘:“哥,我要吃丸子。”

“好。”阮鶴擡手給他夾。

阮久又道:“要搗得爛爛的。”

“好。”阮鶴對他,無有不應。

不多時,阮鶴将碗推到他面前:“吃吧。”

“還要澆點汁。”

“還要什麽?你一并說來。”

“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不要見半點肥的在上頭。然後還要十斤肥的,不見半點精的在上邊……”

阮鶴無奈:“你又去說書攤上聽《水浒》了?”

阮久哼了一聲,揚着下巴,看向阮老爺。

你打我,我的手不方便了,我就使喚你最愛的大兒子。

阮老爺表情扭曲,一攥拳頭,把手裏的竹筷折斷。

逆子!氣煞我也!

一頓飯吃得好笑。

飯後飲茶,阮老爺将茶盞往桌上一放:“小久,跟我來書房。”

這時候阮久才知道害怕。

他以為白天的事情,打了手板就算過去了。

再說了,那蕭明淵和赫連誅都送了錢過來了。

吃飯時,他也沒有使勁使喚兄長,也就是讓兄長給他夾了兩三回——或許是五六回,當然也有可能是十幾回的菜。

但是阮鶴一向寵他,絕不會生氣,這一點他有自信。

阮久緩緩起身,給兄長使了個眼色。

阮鶴接收到訊號,笑了一下,握了一下他的手。

——沒事,去吧。

阮久跟在父親身後,再一次進了書房。

那個軟墊還擺在正中,阮久下意識要過去跪下,阮老爺咳了一聲:“不用跪了。”

阮久聽見這話,哧溜一下,無比順滑地就站起來了。

他開始拓寬思路,說不準這回老阮頭是為了他用一份布匹、掙了兩份錢的事情,要獎他呢。

阮久,別緊張,你可以的,相信自己,快先想一下獲獎感言。

這頭兒,阮老爺回身,面對着他:“白天打你,是為了你在外面喝酒的事情,以後不許在外面喝酒。再有下次,你一整年都別想出門。”

阮久點點頭:“知道了。”

阮老爺見他這副模樣,微微翹起嘴角:“八皇子與鏖兀使臣送過來的錢,既然是你掙回來的,那就給你花。”

阮久一怔,随後不敢相信地“哇”了一聲,熱熱切切地貼過去,挽住他的手臂,眼裏發出金銀閃爍的光芒:“爹,你是散財童子轉世吧!”

阮老爺不悅皺眉,阮久拍拍嘴,改了口:“財神爺!”

“不是什麽大錢。”阮老爺不放心,再囑咐了一句,“但是往後不準喝酒。”

阮久使勁點頭,比剛才誠心得多:“明白明白,我的明白!”

“沒事就回去吧,還能清點一下你的‘財産’。”

阮久高高興興地向父親道了一聲“晚安”,轉身要走,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回頭道:“爹,能不能把我的武功秘籍還給我?”

阮老爺“慈愛”地看着他:“《易筋經》、《洗髓經》,還有《少林十八銅人》?”

阮久乖巧點頭:“對。”

阮老爺的“慈愛面具”出現一絲裂縫,他竭力保持語氣的平靜:“這位逆子,為父建議你,在為父無師自通,練成‘手板大法’之前,馬、上、出、去。”

話音未落,阮久奪門而出。

阮久沖出書房,卻一腦袋撞進阮鶴懷裏。

原來阮鶴就在外邊等他。

阮鶴輕笑:“跑這麽急做什麽?爹又要打你?”

阮久篤定道:“要不是為了養活我們,爹不得不做生意掙錢,沒準他現在已經稱霸武林了。”

書房裏傳來阮老爺的咳嗽聲,阮久一激靈,連忙拉上兄長逃跑。

回了院子,阮久熱情邀請兄長參觀自己這一天新增的巨額財産。

十來個大箱子在院子裏擺開,這時天已經黑了,但是各種金銀器玩,硬是把半個院子都照亮。

阮久十分大方:“哥,你看上什麽就直接拿走。”

阮鶴淡淡道:“全部。”

阮久往邊上一倒,抱住廊柱,委屈道:“哥,你這樣可一點都不友愛。”

本就是說玩笑話,阮鶴笑了笑,忽然不知道看見了什麽,眉頭一皺,提腳上前。阮久跟上去。

兩人看着一個箱子裏裝着的動物皮毛,阮鶴語氣不變:“這是鏖兀的東西。”

阮久頓時被打回原形:“哥,你聽我跟你狡辯……”

阮久決意不讓兄長知道有關鏖兀的任何事情,還特意囑咐伺候的下人,讓他們也不許說。

誰能想到,“露餡小餃子”竟是我自己。

他直接把鏖兀人進城的證據擺在了兄長面前。

房裏,阮久雙手放在腿上,安安分分地坐在兄長面前。

桌上一支蠟燭,阮鶴借着燭光,将他“不小心露出來的小肉餡兒”看得一清二楚。

阮鶴用指節叩了叩桌案,提醒他:“坦白從寬。”

阮久說得飛快:“就是鏖兀使臣進京議和,蕭明淵作陪,還有魏旭,我正巧碰上了。”

“什麽時候?”

“今天。”

“鏖兀人是什麽時候來的?”

“昨天。”

阮鶴了然:“所以昨日在客滿樓,你遇見的也是他們。”

“嗯,讨厭死了,那個使臣莫名其妙地說我漂亮,還……”

阮鶴目光一凜:“什麽?”

“他比我還小。”阮久連忙給兄長滅火,“然後八皇子要打他,被我們攔下來了。”

阮久始終沒有把自己想算計赫連誅,結果卻把自己灌醉的事情說給兄長聽。

因為實在是太丢臉了。

阮久舉起左手,對天發誓:“要是兄長不高興,我明天就說我死掉了,等鏖兀人走了,我再複活。”

阮鶴看着他,見他信誓旦旦的模樣,最終還是輕笑一聲。

阮久趁機握住他的手:“哥,那你不生氣吧?”

阮鶴反問他:“我為什麽要生氣?”

“就是……”

阮鶴神色如常:“當時與大梁交戰的,是西北一個叫做喀卡的小部落,鏖兀不過是沒能及時約束喀卡。”阮鶴摸摸他的頭發:“能夠議和,百姓不再受戰亂之苦,自然就是最好的。我不生氣。”

百姓安居,可是他卻不得建功立業,仕途僅一年就斷送在西北。阮久仍舊不明白,最後只能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這時十八端着藥碗進來:“大公子,藥好了。大夫也過來了,在外邊等着給您診脈。”

阮久深吸一口氣,就聞見滿腔的苦味,皺眉道:“快去拿蜜餞!”

十八腹诽,您當大公子和您一樣,喝個藥還得滿大街逮人吶?

阮鶴推了阮久一把:“你去洗漱吧,管這麽多。”

阮久哼了一聲,阮鶴招手讓十八上前,端起藥碗,眉頭也不皺一下,就把湯藥喝盡。

等大夫給阮鶴診過脈,天色也晚了,阮鶴打算就歇在阮久這裏。

十八在外間整理阮久換下來的衣裳,忽然有個小紙包從衣袖裏掉出來。他将東西撿起來,遞到阮久面前:“小公子,這是什麽?”

阮久抱着枕頭,掀開帳子看了一眼:“噢,赫連誅給我的,他說開飯好像生病了,每天拿一點放進水裏給它喝就行了。”

“那小的先拿去給府醫看看,能用就給開飯用。”

十八抱着東西出去,吹了燈,掩上門。

帳子裏,阮久把受傷的手放在被子外邊,阮鶴問:“赫連誅是誰?”

“就是那個鏖兀使臣。”阮久想了想,補了一句,“像小狗小豬一樣。”

一連用了兩個動物。

阮鶴壓低聲音:“小久。”

“我知道,不會在他面前說的。”

你放屁,你白天還說你要一個滑鏟把臭豬鏟走!

兩個人說了一會兒話,阮久的聲音慢慢地變小,最後沒了聲音,阮鶴轉頭去看,只見他舉着受傷的手,睡得歪七扭八的,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麽擺出這個姿勢的。

阮鶴怕把他弄醒了,也沒幫他糾正睡姿,就這樣随他去了,總歸阮家給他打的床足夠大。

阮鶴幫他把被子掩上,收回目光,忽然咳嗽了一聲。

他迅速掀被起身,披上衣裳,掩着嘴出去。

到了房外,掩好房門,他才扶着牆咳嗽起來。咳得厲害,從耳朵到臉頰都是紅的。

惹了阮老爺發火,再加上自己的手也不太方便,阮久就乖乖在家休息了幾天。

這天他正躺在榻上,枕着兄長的腿看畫冊,銅人進來了:“小公子。”

阮久把畫冊丢到一邊,蹬着腳坐起來:“你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他看了一眼阮鶴,小聲對銅人道:“我不是讓你去武當山買秘籍嗎?”

“小公子,老爺派人把我喊回來了。”

“啊……”阮久為難地搓了搓臉,“是不是我爹有什麽事情?那你做完我爹吩咐的事情,再去一趟峨眉山吧?”

“老爺說,以後不準你派我去買武功秘籍。”

“那我派十八……”

“老爺已經吩咐了府裏所有人,誰都不準幫你買秘籍。”

阮久要鬧了:“他幹嘛呀?我就這麽一小點愛好……”

“小公子別難過,老爺特意給你準備了兩本秘籍。”

阮久一愣:“什麽?”

“這個。”銅人從袖中拿出兩本書冊。

阮久接過書一看:“《金鐘罩》?《鐵布衫》?”

阮久沮喪地垂着眼睛,還沒來得及鬧,銅人又道:“小公子,鏖兀人在羅绮莊訂的衣裳都做好了,老爺說,讓你去送。”

“我才不去!”

阮久真的要鬧了!

阮鶴摸摸他的腦袋:“不要緊,兄長幫你找秘籍。”

“真的?”阮久擡起頭,眼睛放光。

“真的,兄長給你找《降龍十八掌》。”阮鶴一拍他的左手。

阮久被打的左手還沒好全,拍一下,“咿唔”一聲。

拍兩下,“咿唔”兩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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