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我把自己從泥沼中撿回來……

蒼澈這人, 說話反着來。

他說自己是好人的時候,大概是一肚子壞心眼,想着這次要怎麽糊弄姜周。

他說自己是壞人的時候, 看着姜周的目光卻又促狹溫柔。

“還說不喜歡我?”姜周輕輕問他。

蒼澈低頭, 又在她的唇上允了允:“我沒說過。”

蒼澈拖着殘破的人生活了二十四年, 滿身髒污,半世狼狽。

可是當下卻攥住了雲彩的一角,妄想把手探進陽光裏。

所有的隐忍不發和自我欺騙, 在姜周亮如朗星的眸中潰不成軍。

姜周曾經和楊亦朝說過,自己喜歡蒼澈不過是因為“我沒見過他這樣的人”。

而蒼澈又何嘗不是沒見過姜周這樣的人。

她和他不一樣,那是活在陽光裏的姑娘。

雖然蒼澈已經在社會上摸爬滾打足以立足,那顆心髒已經強大到無堅不摧。

可是他同樣還是會羨慕、也會向往。

那是他不曾接觸過的活潑, 像束光似的闖進了蒼澈灰暗的世界。

她會鬧會笑,喜歡耍小脾氣黏着他。

可是又乖乖聽話,即便不想也要堅持學習的樣子格外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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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澈很佩服那些會讀書的人。

就像當初陳叔送他去學校, 他壓根看不下去那些方方正正的課本。

他天生不是讀書的料,哪怕他知道這可能是他這輩子唯一掙脫開貧窮的出路。

可是蒼澈還是退學了。

陳叔老了、病了,他得掙錢。

後來又撿回來個蒼寒,他更要掙錢。

他的人生似乎也就這麽一點用處, 為了報答當初的一飯之恩, 他應下了陳叔要照顧蒼寒的要求。

“這孩子跟你姓,以後你養他。”

蒼澈十七歲就有了個兒子,這兒子裹在單薄的錦被裏,一副活不下去的樣子。

是怎麽把蒼寒拉扯大的,蒼澈已經記不太清了。

十八九歲的時候,大概是他離死亡最近的幾年。

每天饑不裹腹不說,差點還直接撒手人寰。

蒼澈躺在醫院的時候就在想, 自己要真的毫無知覺地死了,會不會輕松一些。

可是當兩三歲蒼寒站在病床邊、用紙杯笨拙地給他端來半杯水的時候,他又是那麽想活下去。

就算摔得滿嘴鮮血,也要咽掉血淚繼續向前。

他的身上還背負着一條生命,他要是倒下了,蒼寒也站不起來。

後來他遇見了老餘,被引薦給了老板,一切才向好的方向發展。

蒼澈果斷決絕,出手狠辣。

他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

吃飯管飽就行,好不好吃是其次;

衣服保暖就行,幾百年不洗也沒問題;

頭發長了就紮起來,太長就借把刀直接割了。

人要是不惜命,活得就像具行屍走肉。

陳叔把他趕出去,讓他找個地方自己死了。

蒼澈也軸,真找了個地方安靜等死去了。

那時候正逢着學生上學,他就看着那些穿得漂漂亮亮的孩子,背着幹淨的書包,在家長的陪伴下來到學校。

他見過臨城一中很多面孔,當然,也熟悉姜周的。

那就是個被簇擁的公主,是他這輩子都碰觸不到的美好。

“你看那有個人,”姜周拉了拉楊亦朝的書包,指向蒼澈,“他在看我。”

楊亦朝皺着眉頭,走到姜周的另一邊擋住了蒼澈的視線:“你別看他。”

“他為什麽要坐在那?”姜周扭頭繼續看他。

“你管別人做什麽?”楊亦朝推着她往前走。

“他是不是認識我?”姜周在早餐攤上買早飯。

“你少自戀,”楊亦朝瞥了蒼澈一眼,“這幾天上學放學我跟你一起,你別一個人走。”

“我給他買了個飯團,”姜周把一個黑米飯團遞給楊亦朝,“你幫我給他吧。”

“你有病啊?!”楊亦朝恨不得把飯團摔姜周臉上,“快走。”

“你給他吧,”姜周推着楊亦朝,“再加杯豆漿。”

“他要是不在看我,就在看早餐車,肯定是餓了。我爸爸總讓我幫着別人,指不定他吃一頓飯就好了。”

楊亦朝被她說煩了,拎着早飯到蒼澈面前,蹲下身放在他的身邊。

“我警告你,”楊亦朝壓低了聲音,“少打什麽歪主意,不然我弄死你。”

蒼澈擡起眼皮,懶懶地看着這個毛都沒長齊的臭小子威脅自己。

地上的飯團還熱着,透過塑料袋散發出濃郁的飯香。

蒼澈擡手,用最後一點力氣把它拿過來,囫囵吃了下去。

然後他起身,把那杯豆漿帶給蒼寒。

人總是要活下去的。

蒼澈想。

這個世界也不是那麽糟糕。

因此,當幾年後蒼澈又在巷子裏遇到姜周時,他立刻摘了唇上的煙,扣住了她的車把手。

他幫小姑娘修好自行車,然後沒事幹就愛逗她玩。

一半出于善意,他想如果有一天姜周需要幫助,他會盡自己所能去幫她;

而一半則出于非善,他曾經覺得無法觸碰的東西,現在偏要去碰一碰。

可是她和那個男孩救下了陳叔,蒼澈的那點非善就在內疚和自責中消失了。

到後來,姜周言語之間、視線之內,看向他的全是喜歡。

蒼澈這種混跡在各種場合裏的老油條,牛鬼蛇神看的太多,像姜周這樣赤誠的感情,根本瞞不過他的眼睛。

他理智上想要推開,可卻不受控地和對方越走越近。

蒼澈甚至讓身邊的人知道姜周的存在。

他讓老餘知道,讓陳叔知道,讓顧欣妍知道。

他企圖借用他人的口舌,讓自己保持清醒。

“蒼澈你丫打算當禽獸啊?那學生?”

“你也知道人家是小丫頭,你要不要臉?”

“蒼澈,你不會真打那小孩的念頭吧?”

“……”

所有人都在警告他,都以為他在開玩笑。

蒼澈如他們所願,笑着否認。

“沒,那就一小孩。”

“我真沒想過。”

“我哪配啊。”

“……”

好像他否認多了,自己也就信了。

真是瘋了。

可姜周的告白來得比想象中要早上許多。

小姑娘笨拙地準備逗他,卻被他壞心眼的逗了回去。

“我說的都是真的。”

他看着姜周破罐子破摔,一邊崩潰一邊逼着他的模樣,可笑,又覺得可悲。

笑是姜周可笑。

悲是自己可悲。

他竟不如一個姑娘。

沒膽子也把那句“我說的也是真的”說出來。

他拒絕了,拒絕地非常幹脆。

為了讓他們的關系不至于降到冰點,蒼澈還賤兮兮地開了個玩笑。

“因為你太嫩了,我喜歡姐姐。”

太正經的拒絕他實在是說不出口。

他甚至不敢拒絕的太過決絕,他怕姜周真的放棄。

可是即便如此,他們仍然有許久沒有說話。

大概是把他忘了,蒼澈自嘲地想。

他也沒什麽好讓人念念不忘的。

然而某次回家,他意外的聽到了一席話。

“所有人都覺得認識他是一件壞事。”

“可是他那麽好,認識他是我這輩子最好的事情之一。”

“我非常、非常慶幸可以認識蒼澈。”

他又忍不住接近,然後再看姜周吃醋的樣子。

小姑娘格外在意他身邊的顧欣妍,導致蒼澈沒事幹就像把對方拖出來溜溜。

然後再繼續拒絕她,告訴她好好學習。

他太狡猾,每次都出現的那麽合理。

隔上一段時間,好提醒姜周別忘了他。

可是姜周的成長又太超乎他的預料。

這個姑娘比蒼澈想象中要優秀許多,她越聽他的話,就離他越來越遠。

蒼澈有時會很壞心的想,把姜周耽誤下來,自己指不定還有一點機會。

可是那點壞心又在下一秒被他徹底否定。

曾經拉他出黑暗的姑娘,他是多低劣,才會反把人扯下深淵。

他反複告訴姜周要好好學習,強調她少談戀愛。

可是蒼澈努力封閉住的內心,卻在聽到姜周要考臨大時裂出了那一點點細紋。

“我考試一直都在進步,今天下午我做了套模拟試卷,分數也很高。”

“我想考臨城大學,以後也會留在臨城。”

“我有好好努力,也在好好長大。”

“你能不能等等我,別再把我當小孩看。”

那天是元旦,蒼澈連軸轉了好幾天,身體不太舒服,似有貧血病發的前症。

他一個人去診所輸液,接到了姜周的這通電話。

蒼澈看見窗外炸起煙花,聽着衆人歡呼的聲音。

手背上的吊針一滴一滴往下滴着營養液。

有人把他安排進了未來,他這麽多年第一次紅了眼。

“元旦快樂。”換班的護士笑着和他打了聲招呼。

蒼澈啞着聲音,低低回應:“元旦快樂。”

這世界,還是有一點盼頭。

所以他更要努力,比之前還要努力。

然而事與願違,一個年下的過度勞累直接把他送進了醫院。

蒼澈感到疲憊,也感到了無力。

病痛讓他被抛棄,也讓他脆弱無比。

他不止一次覺得自己像個廢物,可是姜周卻說她不在意。

她讓他等她,可是又在最後一刻變了主意。

隔着電話,姜周告訴他想考寧城大學。

蒼澈不知道寧大是什麽學校,他只知道寧城和臨城隔了好遠。

“你在幹什麽?”

“在上班。”

“那我是不是耽誤你了?”

“沒事,哥哥可以請假。”

他的小姑娘要走了,他迫不及待想去見她。

姜周依舊愛纏他,可蒼澈卻高興不起來。

他比姑娘現實,知道一旦分隔兩地,等待着他們的會是什麽。

所以在剩下的時間,蒼澈抽空就會帶姜周出去。

他知道學習也很辛苦,就想讓她能開心一點。

後來姜周果然考上了寧大。

蒼澈就知道,他的小姑娘一直很優秀。

可是慢慢的,蒼澈發現,他的小姑娘太優秀了。

“蒼哥你說說呗,我還沒認識過正兒八經的女大學生呢。”

“女大學生有三頭六臂?不也都一樣是人?”

“那人和人差別可就大了,我們和那些女大學生就不是一種人…”

蒼澈想想也對,他能和姜周一樣嗎?

現在高考結束了,這場荒誕的夢境也該結束了。

他躲着姜周,不敢面對。

在對方打來電話逼問後,用最卑微的姿态再一次拒絕。

“放假回來哥哥可以帶你玩。”

“其他的事,就不要說了。”

他還試圖留下最後一點幻想,可是姜周就連十一長假都沒有動靜。

蒼澈一邊在意,一邊放棄。

後來姜周給假借着喝酒的由頭給他打了個電話,蒼澈連裝都不想裝,直接問她什麽時候回來。

有那麽一瞬間,他簡直想把所有和盤托出。

可姜周沒給他一個準确的答複。

他有工作,又要出差。蒼澈想找姜周要個日期,好做調整,可是話都打在了對話框裏,又一點點删掉。

老餘和他一起,陳叔不接孩子。

蒼澈只得把蒼寒送去顧欣妍家裏。

可是卻又不巧撞見姜周回來,又被誤會。

蒼澈一度想要趁這個節點和姜周斷個幹淨,可是他又忍不住跑去找她。

可是他的微信被拉黑,電話也不接。

蒼澈在樓下等了許久,最後放棄。

算了。

他以為真的結束了。

他喝了個爛醉。

蒼寒給他倒水,幫他擦臉。

他抓着這個唯一的溫暖,一字一句告訴對方他多後悔。

“你要好好念書,不要像我一樣。”

“你要像她那樣,才會值得被人喜歡。”

他不管蒼寒聽不聽得懂,他只顧着自己一通發洩。

可是再後來,他傻乎乎的兒子卻拉着他去找姜周。

而他正巧看見,姜周和楊亦朝站在一起。

時間仿佛倒退到好幾年前。

他也是這麽在遠處看着這兩個人。

即使蒼澈站在站在這裏,即使他絲毫沒有狼狽。

可是他總覺得,他站不起來。

他比楊亦朝還高了半個腦袋,可是楊亦朝看着他卻依舊像是俯視。

當年那個威脅說敢打壞主意就弄死他的少年,蒼澈覺得他依舊在這麽說。

只是姜周沒給他打壞主意的機會,小姑娘甚至都沒正眼看他。

他們倆打鬧着離開,蒼澈心上疼得像被挖掉了一塊。

蒼寒似乎知道自己好心辦壞事,耷拉着腦袋不敢出聲。

蒼澈揉揉他的頭發,抱他回家。

“為什麽姐姐不要我們?”蒼寒小心翼翼地問道。

他自嘲地笑了笑:“她只是不要我了。”

再後來,他去教育機構接蒼寒,這小子告訴他辦公室裏老師找他有事。

蒼澈還有急事,門敲了兩下就直接打開。

結果迎面撞見姜周,還燙了她一手的熱水。

蒼澈心裏瞬間明了。

又是這小子幹的好事。

再見面兩人陌生的像是從未認識,他從別人口中聽姜周的故事。

“嗯,挺厲害的。”他由衷發出稱贊。

然後他聽見,姜周念的醫學。

蒼澈先是沒多在意,可是慢慢的一個大膽的想法讓他整個人都有點不敢置信。

他一遍遍的否定,可是又忍不住一遍遍的去想。

他告誡自己不要自作多情,可是他壓抑着的感情泛濫,就要決堤。

“我家孩子…英語不好。”

他找了個極爛的理由,掏出手機。

“這樣,不知道能不能加一下姜老師的微信,以便交流…”

他仗着姜周不好拒絕,流氓耍的頗不要臉。

可是就算加回來了,姜周還能再删第二次。

“我沒辦法跟你做朋友,如果你真不願意的話,我們就不要見了。”

蒼澈眼睜睜看着姜周把自己删掉,很想問問她的心為什麽可以這麽狠。

“你要回去告訴蒼小寒,不是我不要你,是你不要我。”

“我是喜歡你,可是單向奔赴沒有意義。我已經很努力了,實在不行,我也沒辦法。”

蒼澈不明白為什麽事情到了姜周嘴裏,就像是他罪大惡極。

他有“要她”的資格嗎?有奔赴向她的能力嗎?

他也有在努力,可是為什麽也不行?

蒼澈看着姜周離開,看着那枚放在垃圾桶上的發卡。

他走過去,把它撿了起來。

蒼澈手指輕顫,想把發卡扔進垃圾桶裏。

連帶着所有,一起扔掉。

可是為什麽他就要被扔進垃圾桶裏?

憑什麽他從最初就要被否認,就要被抛棄?

發卡嶄新,顯然是姜周小心珍惜。

它不應該待在垃圾桶裏。

他也不應該。

蒼澈收回手,轉身大步追上姜周。

他趕在小姑娘上車的那一瞬間,把她拉了下來。

“既然都離開了,為什麽還要往回看?”

都離開了,還要回來找他。

就僅僅是還他發卡,删他微信嗎?

然而姜周的回答堅定有力。

“我從未離開。”

一直徘徊在蒼澈心裏的問題似乎有了答案。

他看着姜周含着淚的眼睛,突然明白自己有多過分。

他平白無故招惹,一而再再而三的退縮。

他把膽怯放在最前面,把喜歡藏最底端。

只要他不說,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麽。

蒼澈活在他的世界裏,感動的只有自己。

他把發卡還給姜周。

“沒不要你。”

不僅僅是他沒不要姜周,還是他沒不要這份悸動,更是他沒不要自己。

我把自己從泥沼中撿回來。

整理幹淨,再送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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