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傅什麽辭

傅佳辭明白,江岷這類人最怕和她染上關系。

帶着嘲諷的笑意在她嘴角擴散,她笑時,嘴角有兩只淺淺灣灣的漩渦。

傅佳辭能感覺到自己和他的距離越來越近,幾乎只能用毫米來衡量。她等江岷叫停,可他遲遲沒有,傅佳辭的心開始懸在半空,越來越沒底。

第一次親他,是在青溪縣那夜,當時糊裏糊塗,理智并不在線。

好女人絕不能兩次親同一個男人。

“我對香水過敏。”江岷說,“你身上香水味太重了。”

傅佳辭推開江岷:“臭直男,不懂欣賞。”

江岷被她推來推去,腦袋裏似被一群螞蟻啃噬。他扶住太陽穴,緩解頭暈,又出聲警告:“你再動我,病情加劇了,需要你出醫藥費。”

顯然傅佳辭沒錢出醫藥費。

江岷睇她一眼,說:“你保證不再對我動手動腳,我就告訴你陳維筝的事。”

傅佳辭走回對面的病床坐下,“行,你說吧。”

那個害陳維筝自殘、辍學、遠離故鄉的兇手,不只有江岷一個。

在閉環的圈子裏,每一個人都是殘忍的加害者。

三年前,不,更早的時候,這場加害就開始了。

小學時候,江岷和陳維筝曾住在同一片區,一人家在街頭,一人家在巷尾。在一開始的時候,陳維筝是所有人眼裏的好孩子,內斂、踏實、聰明、勤奮。

陳維筝的父親有酗酒家暴的陋習,一個冬天夜裏,他的父親喝醉後家暴他母親,他母親擔心陳維筝害怕,就讓他去鄰居家躲起來。

在陳維筝被母親推出門後,他遭到了街區瘋女人的性侵。

那件事對陳維筝家庭造成了毀滅性的打擊,因為那天是陳維筝的母親親自推他出門的,他母親将所有罪責都怪在自己頭上,後來終于承受不住,精神失常,離家出走。

男童性侵一直是社會死角問題,陳維筝的父親求遍了所有人,用了所有手段,仍然沒能為陳維筝讨回公道。在自責之中,他父親只能酗酒度日。

那件事改變了陳維筝的一生。

他母親是在他六年級時候離家出走的,他母親走後,陳維筝開始留長頭發,穿女性的服裝。

而他父親不是在酒館喝酒,就是醉倒在路邊,壓根沒有發現陳維筝的變化。

江岷和陳維筝在初中時在同一個班級,因為班裏還有其它知道陳維筝經歷的同學,關于陳維筝的過去,漸漸在校園裏流傳開,在流言蜚語的壓力之下,陳維筝破罐子破摔,他開始在學校穿奇裝異服,小小年紀跟人家去混吧,而不論學校的同學怎麽議論他,他都一言不發。

陳維筝被班主任當着全班同學的面,強行剪掉他留了很久的長發,陳維筝哭得很傷心,可沒有人站出來為他發聲。在那個圈子裏,所有人,都認為陳維筝是錯的。

傅佳辭聽完陳維筝的故事,眉頭忽然下沉,她難得露出深沉的表情。空氣裏有一粒白色的塵埃落在了她臉頰旁的頭發上,她的頭發烏黑,那一點白落在她頭發上,格格不入。

傅佳辭正在沉思想要怎麽說服陳維筝,忽然一只手落在她臉頰邊的頭發絲上。

那只手,無比精準地揮走那一粒塵埃,又無比精準地避開了傅佳辭的臉頰。

明明沒有肌膚接觸,傅佳辭卻感覺到了臉上的熱意。

她警戒道:“做什麽?”江岷說:“有東西在你頭發上,我有強迫症。”

“這年頭誰還沒有強迫症呢。”

“是臨床診斷的精神疾病,你有嗎?”

傅佳辭腹诽,還是不要和別人争當精神病了。

江岷忽然笑問:“你是不是以為我要占你便宜?”

傅佳辭一雙黑黢黢的眼珠上下打量着他,心說:就你現在這樣?

他現在這一副病軀,整一朵病恹恹的嬌花,有什麽能力占她便宜呢。

但是,為什麽她的臉頰在發燙?

傅佳辭在醫院已經超過一個小時了,她意識到待得過于長久,惡狠狠瞪江岷一眼,“你好自為之,自求多福,有緣再見。”

江岷腦袋微向□□,對她說:“不會再見的。”

傅佳辭覺得自己落了下風,她回頭擺出一個潇灑的笑容:“是啊,後會無期,江岷。”

她特地加重了“江岷”二字,這兩個字被她念得咬牙切齒。

傅佳辭身影一消失,江岷的強迫症忽然又一次犯作。

這女的,她到底是叫什麽名字呢?

她到底叫傅什麽辭?

傅什麽辭呢?

傅佳辭在乘坐公交的過程中接到陳維筝的電話。

公交上人熙熙攘攘,吵得她什麽都聽不見,她在下一站下車,坐在街邊的長椅上和陳維筝通話。

傅佳辭嚴厲地質問道:“你躲去哪裏了?”

陳維筝說:“你放心,我在一個誰也找不到我的地方。”

傅佳辭問他:“別人找不到你,你就真的逃得掉嗎?”

“你什麽意思?”

“陳維筝,有些事情你不去親自面對,永遠逃不出去。你以為你逃離的是別人的欺辱嗎?不,你想要逃離的、不敢面對的,是你內心的怯懦。”

電話另一端,陳維筝咬緊牙關,恨到聲音戰栗:“你知道什麽!你知道什麽!你知道什麽!”

傅佳辭:“我什麽都不知道,但是每個人最在乎的都是自己,沒人在乎你身上發生過什麽。”

“你根本不知道,那種被當做異類怪物的痛苦,那些人的眼光像刀子,你沒有嘗試過每天都要經歷千刀萬剮,你什麽都不知道!”

這回換傅佳辭沉默良久。

陳維筝:“你沒經歷過,所以無話可說是嗎?”

傅佳辭:“我剛剛在點煙。”

陳維筝:“…”

傅佳辭狠狠吸了口煙,她的眼角被煙氣熏紅。

她沒有煙瘾,甚至至今都不習慣抽煙,偶爾煩心的時候吸一口,被煙嗆到以後,讓肺腑的痛苦代替心靈上的煩悶。

“陳維筝,我有跟你講過我小時候嗎?”

“沒有。”

“我小時候很漂亮的,比現在還要漂亮。可我爸是個控制狂,他心理有病,不準我穿裙子,不準我留長頭發,小時候他要帶我理發我不願意,于是他用剪刀把我的頭發剪得稀巴爛,直到高中,我都沒有留過長頭發,沒有光明正大穿過裙子。上學的時候,男生喊我男人婆,女生都背地裏議論我的性取向。可我只是因為家教的緣故,沒有長頭發,也沒有裙子而已。那些議論你,當你是異類的人,他們分不清對錯,難道你自己也分不清嗎?明明是他們錯了,他們的聲音很大,是因為他們知道自己是錯誤的,沒有底氣,是他們對自己的價值觀沒有自信,所以他們才要抱成一團,壯大聲勢,去維護他們那薄弱可憐的價值觀。”

這是陳維筝第一次聽傅佳辭的故事,也是第一次,有人說他沒錯。

傅佳辭接着說:“雖然小時候我沒有長頭發,也沒有裙子,可幼兒園的時候我是全幼兒園的短跑冠軍,因為我經常替班裏拿第一,所以老師總是分給我更多糖。陳維筝,你也收到過糖果的,只是你沒有珍惜。”

陳維筝開始回憶,他的糖是什麽呢?

他的記憶回到被班主任當衆剪掉頭發的那一天,随着他的頭發落地,他的自尊心也只剩稀碎了。

那天他的打算,是要在學校人流最多的時候,從頂樓跳下去。

可江岷問他,放學要去理發店嗎?

江岷無疑是許多人都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的人,是老師眼中最可靠放心的學生,江岷接近他的日子裏,他的處境好了許多。

可是為什麽後來上天偏要收走這顆糖?

傅佳辭的聲音打斷他的思緒:“陳維筝,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你們初中畢業後,江岷不是故意躲着你,而是當時,他也正在失去着什麽?”

陳維筝從來沒想過。

自媽媽離開後,他的世界就只剩他一個人了。

傅佳辭:“他不是給了你五萬塊錢,讓你去找你媽媽嗎?他如果真的想要傷害你,為什麽三年過去了還要送錢給你?”

陳維筝初中聽說他媽媽去了南美,五萬塊,是帶她媽媽回來的機票錢。

這是他的秘密,他只告訴了江岷。

其實回憶并不都是痛苦的,正當陳維筝回味那一絲一縷的甘甜時,傅佳辭的一句話将他拉回現實。

她說——

“江岷只不過是個直男而已。”

陳維筝不服氣:“他沒談過女朋友,你怎麽知道?”

傅佳辭差些脫口而出:我跟他睡過啊。

她故作老态地跟陳維筝說:“這次是你做的太過分了,你讓人家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去對付威哥那群人,不是送羊入虎口嗎?”

陳維筝:“他是初中就拿過輕量級拳擊賽的全國冠軍…”

聽罷,傅佳辭露出一個僵硬的微笑:“哇哦,真是大跌眼鏡。”

陳維筝:“不是有跟你講過的嗎?他什麽都要拿第一,為了拿第一,他什麽都能付出。”

傅佳辭:“果然是強迫症,病的不清。”

說起江岷的強迫症,陳維筝有道不完的故事。“你以為他一直這麽優秀嗎?小學三年級以前,他每天都跟人打架,弄得渾身髒兮兮,後來不知道怎麽回事,突然迷戀上了穿白襯衣,結果每天只穿白襯衣,白襯衣必須一塵不染,他爸媽當時才意識到他有強迫行為,帶他去醫院檢查,果然是強迫症,後來他又迷上考第一了,只要是第一名,他都拼命去拿。”

傅佳辭的腦海中瞬間浮現出一個小學生穿白襯衣、梳油頭、戴黑框眼鏡去出席拳擊場的畫面。

她忍俊不禁,在大街上笑了起來。

陳維筝:“這不是能笑出來的事…你知道麽…他那個人,能看透所有人,狠起來,連他自己都利用。”

傅佳辭:“怎麽會有人利用自己?”

陳維筝:“那是因為你還不認識他。你知道黑洞嗎?星體自體坍塌之後,才會成為黑洞,想要看清他的、靠近他的,最終都會被吞噬。”

傅佳辭打了個寒顫:這是什麽青春疼痛故事?

可陳維筝的話裏有個漏洞。

總是越神秘、危險的事物,才越讓人抓心撓肺,不得忘懷。

傅佳辭已經把陳維筝的事望到九霄雲外之後,她腦海裏剩一個問題——那位江同學,為什麽這麽迷戀白襯衣,又這麽迷戀做第一呢?

陳維筝知道威哥這件事,不止毀了他的前程,也毀了傅佳辭的前程,他不是沒良心的人,對于傅佳辭,他心中仍是懷有愧疚。

他醞釀了很久,才遲疑着問:“傅佳辭,你為什麽要幫我?”

傅佳辭說:“因為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請我吃過飯,我傅佳辭不喜歡虧欠別人。”

那天早晨,她其實不是為了拍攝而空腹。

而是因為她身上只剩坐地鐵的錢,那一丁點的錢,如果她拿去買早餐了,就買不了地鐵票,只能步行三個小時回市區。

沒有窮途末路過的人,永遠不會知道這個世上的每一分善意,都要付出帶高昂的代價。

她要及時還清,才能沒有拖欠,沒有牽挂。

電話裏傳來很長一段空白,陳維筝什麽都沒說。

傅佳辭望着天上有幾縷淡淡的雲飄過,漫不經心地說:“陳維筝,以前的事都忘了吧。也別恨誰了,江岷他沒有利用過你,也沒有責備你。”

陳維筝出現了一絲動容。

緊接着,傅佳辭說:“你一路走好,我會多燒點紙錢給你的。”

作者有話要說:

什麽辭?

是佳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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