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青溪

津州市第一看守所。

寒潮來臨,看守所石灰色的牆壁與霧氣融為一色,每一粒砂石都向外透着寒冷。

江岷的外套結了一層霜,警察把他帶進看守所內,冷霜便融化成細小的水珠附着在他衣服上。

他摘掉眼鏡,用眼鏡布擦拭鏡片上的霧氣。

按照程序,關押在看守所的嫌疑人是不能會見外人的。

江岷找到了家中的關系,才得見趙安陽一面。

趙安陽被兩個獄警押到律師會見室,獄警接到過上一級的指使,在會見室外面等待。

這是江岷第二次見趙安陽,他記憶好,見過一面的人就不會忘掉,但眼前的趙安陽,同他第一次見的那個人完全不同。

趙安陽的頭發剃成了短寸,面頰深深下陷,整個人瘦成了皮包骨頭。

他看上去吃了很多苦,但看到江岷來了,仍然是笑着的。

趙安陽說:“沒想到竟然是你。”

江岷之前寒暑期實習,去過監獄,他見過很多犯人,那些犯人也并非人們印象中的窮兇惡極,而是和普通人一模一樣。

人性最可怕的一點是,你不知道在看起來相似的臉孔背後,隐藏着多少各異的心思。

江岷開門見山:“傅佳辭來我,幫你找辯護律師。”

果然聽到傅佳辭三個字,趙安陽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

他怕江岷。

之前在青溪,江岷處于下風,尚能和他們冷靜地周旋,現在處境颠倒,他随便用些手段,就能玩死他們。

傅佳辭雖然聰明,但她容易意氣用事,不是江岷的對手。

傅佳辭有底線,而江岷,是個無底洞。

趙安陽提高聲音:“江岷,當初的事都是我指使的,有什麽你沖着我來,小辭也只是聽我吩咐辦事。”

江岷不敢想象如果那夜出現的不是他。

如果是另一個人,那他是不是要指使傅佳辭和另一個人上床了?

趙安陽見江岷蹙眉,以為他是遷怒傅佳辭,他繼續解釋說:“小辭跟你的那晚上也是頭一回,是我糊塗,你別搞她。”

江岷輕笑道:“你現在知道保護傅佳辭了?可惜你馬上就要在監獄度過至少八年,你沒有機會。”

“我不用你施舍,你別動傅佳辭!”

江岷不難看出趙安陽和傅佳辭之間确實沒有男女情誼,如果有,當初趙安陽就不會讓傅佳辭和他上床了。

因為愛是一種獨占。

愛一個人,甚至不會允許別人觊觎她的影子。

但他還是無法接受趙安陽的存在。

憑什麽,是因為這樣一個人渣,傅佳辭才會來找他?

可是沒有這個人渣,他和傅佳辭根本不會遇到。

趙安陽的存在,讓他們的關系多了很多複雜成分。

“你高看我了,我只是個普通學生,不會拿她怎麽樣。”江岷冷淡地說,“趙安陽,有些話陳執沒有跟你說,我來跟你說。我知道,你固執地不要他為你辯護,是因為你想償還受害者,但你有沒有想過,就算你坐一輩子監獄,那個犯罪組織還在,他們還能繼續騙人,你想報恩的那個人,他會用你的犧牲,去傷害更多的人。現在你有迷途知返的機會,別犯渾浪費掉。”

江岷說罷,起身離開。

走到門前,他想了想,又回頭對趙安陽說:“你不用擔心傅佳辭,她比你清醒。”

趙安陽是明知對錯,而選擇了錯的那條路。

而傅佳辭,不論她走多少歪路,做多少沖動的決定,都不會走上那條錯誤的路。

江岷走後,就有獄警來把趙安陽帶回去。

看守所的冬天沒有暖風,江岷離開看守所,回到車上,才暖和了一些。

他撥通陳執的電話,陳執正在開晨會,看到是江岷的來電,中斷會議接通電話。

“我剛見過趙安陽了。”江岷說,“他已經動搖了。”

陳執很困惑:“江岷,你知不知道,在為趙安陽辯護這件事上,你比當事人的意願還要強烈。”

江岷說:“我不管你用什麽方法、或者關系,只要最後站在趙安陽辯護席的人是你。”

他命令式的語氣讓陳執不寒而栗。

陳執也覺得委屈,自己憑什麽要聽江岷命令?他和江岷母親是兩情相悅,幫江岷,只是想以後彼此關系不要太僵硬。

但是陳執很清楚江岷,他做任何事,都要看到明确的結果。

說更直白一點,江岷有點兒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如果這件事他沒有盡全力去做,江岷是有辦法讓他和秦瑗兩個不得善終的。

江岷對趙安陽、傅佳辭那些人的固執,讓陳執想起一段往事。

當初他受秦瑗的資助,考上了大學,前往秦瑗家裏拜訪。

秦瑗給學習中的江岷送去點心,江岷養的那只獅子狗抓傷了秦瑗的手背,江岷卻表現得事不關己。

他在乎的,是秦瑗侵犯了他和那只狗的領地。

“江岷,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可怕?”

江岷聽到這話,并不覺得稀奇。

他以前也聽人在背後說過,說他可怕,沒有感情,甚至有人說他是反社會人格。

尤其是他高考成為省狀元那年,接受媒體采訪,當時他說過江骅的事和他無關,在那條報道的評論下,是上萬條罵聲。

可那有什麽呢。

他知道自己是什麽樣子就好。

江岷冷笑,反問陳執:“覺得我可怕,你可以不必按我說的去做。陳執,就算你是貪圖我媽的錢才和她在一起,也要拿出一些誠意來。”

陳執認為江岷在侮辱他。

“江岷,你在侮辱我,也在侮辱你母親。”

“我是在侮辱你,你不必非帶上我母親。”

陳執咬牙切齒地說:“趙安陽的案子我一定給你打到底,之後,我跟你媽的事你不許再提半個字。”

江岷挂斷了電話。

在他和陳執打電話的途中,出太陽了。

他看着天上破開的烏雲,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今天晚上是最後一科考試,明天正式放寒假,假期他想去旅游,可以和傅佳辭一起去。

如果她願意。

他想先試探一下傅佳辭的意思,于是撥打了她的電話。

傅佳辭偷偷地把他手機裏關于她的備注改成了“宇宙第一美女”,雖然很幼稚,但他沒有改過來的打算。

電話裏回應的是一句:“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江岷的動作僵了片刻,又重新撥打了一次。

仍是關機。

江岷沒有做第三次嘗試,他開車回家,回到家中,卻不見傅佳辭,她長挂在衣架上的那個行李包也不在了。

他沒有預感到這一切,江岷拉開那個裝着傅佳辭衣服的衣櫃門,裏面的衣服沒有全被帶走,只是少了幾件毛衣。

看來不是突然告辭了。

可是,她又能去哪呢?

江岷又接連打了兩個電話,仍是關機狀态,他的心開始慌亂。傅佳辭再野,到底還是個女孩子,若是在外面遇到危險呢?

誰又曉得她有沒有胡亂招惹什麽人,若是欠債呢?

江岷急促地敲開鄰居家的樓,鄰居大嬸一邊開門一邊罵:“敲什麽敲,催命喲,有人死掉咯,急什麽呀。”

打開門,看到江岷那張不好惹的臉,她收聲,問:“怎麽的啦?”

江岷問:“你有看到和我住一起的女孩嗎?”

大嬸說:“誰有看到她哦,我才不曉得你們的事哩。”

“你不是天天在陽臺偷窺麽?”

大嬸急了,她不過是好奇小男女的私生活,偶爾去看看他們過得怎麽樣,怎麽就給她扣上偷窺的帽子了?

她看了幾次,什麽都沒看到,就不看了的。

“對咯對咯,你一說,還真有人看見過她一大早背着包跑出去的,你們又吵架咯?”

得知傅佳辭是自己離開的,江岷松了口氣。

至少,不會是危險的狀況。

他道過謝,心中忽然有了一個想法。

也許,傅佳辭回青溪了。

傅佳辭沒有其它社會關系,看她一窮二白的樣子,也不像是有借過錢。

她說過自己外婆家在青溪,或許是她外婆家裏有事。

可為什麽打不通電話呢?只要打不通電話,聽不到她親口報平安,江岷的心就沒法安定。

今日的青溪下着凍雨。

孫叔的車突然滅了,他打電話給修車鋪,修車鋪的人在路上的時候,他對傅佳辭說:“先去吃飯。”

傅佳辭問:“幾點了?”

孫叔說:“中午十二點多了。”

傅佳辭想,這個時間,江岷應該不在考試,也不在上課。

她從口袋掏出手機,手機因溫度低而關機了,她在書包裏翻來翻去,沒找到充電寶,這才想起:她根本沒帶充電寶和充電線。

“孫叔,有這個型號的充電線嗎?”

孫叔看了眼她手機接口:“我的跟你接口不一樣,我回家問問你阿姨。”

傅佳辭心想,江岷說過他下午和晚上都有考試,大概率一整天都在學校裏,一時半會的功夫還發現不了她離開了,既然不着急,不如等到了晚上再給他發信息,反正不要打擾到他考試。

她可不想因為自己給他發信息的緣故,打擾到他考試,如果他考不了全系第一,借機怪她呢?

吃飯的時間,孫叔打算跟傅佳辭好好談談。

但他一開口,傅佳辭就知道他想說什麽了。

傅佳辭的舅舅好賭,屢教不改,她外婆的養老金都被拿去賭了。

外婆生前,孫叔為此事和傅佳辭的舅舅争吵過多次,甚至動過手。

後來每次她舅舅去要錢,孫叔都會把他擋在外面。

傅佳辭外婆彌留之際,立遺囑要把房子留給傅佳辭。

但是她舅舅仗着自己在青溪,她外婆一斷氣,就占了房子,不準人去接她外婆的遺體,為的就是逼傅佳辭把房子給他。

“你舅和他那幾個狐朋狗友占着你婆婆家房子,早上我都叫了書記去,他不給開門,威脅說要是我們強闖,就毀了你婆婆的遺體,小辭,你舅的腦子已經被賭博給腐蝕壞了。”

傅佳辭對他舅舅的印象很差,在她小時候,她舅舅就開始賭博了,那時候假期媽媽帶她回青溪,住外婆家,他喝醉酒,上門要錢,什麽難聽的話都罵。

罵外婆克夫,罵她媽媽白眼狼。

那時候外婆還很精神,她能拿着鐵鍬去對付舅舅,中氣十足地罵他喪盡天良。

每到舅舅上門的時候,媽媽就會堵住她的耳朵,不讓她聽到難聽的話。

傅佳辭問孫叔:“他就想要婆婆的房子?”

孫叔忽然憤怒地拍起桌子:“什麽叫就想要?小辭,那是你公公婆婆的家,把房子給你舅,他轉頭就能把房子賣了拿去賭。”

“報警了嗎?”

“鎮上的警察哪敢管這事,你清楚,咱們這的小民警,也就混口飯,要你舅真的發瘋破壞了你外婆的遺體,他們不敢擔責的。”

傅佳辭如同嚼蠟,她安慰孫叔說:“孫叔你別擔心,我會跟他好好談的,我們先把婆婆的屍體運出來,至于他要搶房子,我們之後去找律師和他談。”

“我下午本來要去參加小磊的家長會,我讓他媽去,我陪你去找你舅。”

傅佳辭攔住他:“孫叔,你跟我舅關系向來不好,你去的話,他越不願意配合。我自己去,跟他慢慢談,就算我同意了把房子讓給他,也是得走程序的。”

孫叔認為傅佳辭說的在理,但讓傅佳辭一個人去,他實在是不放心。

傅佳辭說:“要不然,你找人陪我去。我去和他談,咱們先文後武,有事我随時打你打電話。”

孫叔見傅佳辭很冷靜,擔心減少了一些。

傅佳辭在小餐館給手機充了電,孫叔找的幫手也來了,他找的人是傅佳辭的遠方親戚,按照輩分,傅佳辭叫他一聲“九公”。

傅佳辭上了九公的拖拉機副駕駛,九公正要發動拖拉機時,傅佳辭忽然問,“九公,你家有斧頭麽?”

九公撓撓發茬:“你要斧頭幹什麽?”“他反鎖了門,咱們得找個開門的方法。”

九公木讷地點了點頭,又勸傅佳辭說:“這事最好別動武,你舅那幫人都是地痞無賴,吵起來了是咱們吃虧。”

“難不成要和地痞無賴講道理?等你跟他們講完理,我婆婆的屍體都要臭了。我支走孫叔,因為他這個人愛講道理,肯定不同意和我舅動手的,九公,被關在裏面的是我婆婆的屍體,你家兩個孩子,一個能上大學,一個在市裏上高中,沒少得了我婆婆幫忙,別人怕多管閑事,惹麻煩,不惦着她給青溪做出的貢獻,你是我家親戚,你不能不幫我的。”

傅佳辭吃準了,她舅再壞,無非是想要錢,他壞不過社會上那些真正的歹徒,她跟着趙安陽走南闖北,對這種賭徒屢見不鮮,她知道怎麽對付:要麽讓他得到一切,要麽就比誰更壞。

講道理、法律那一套,不适應所有人。

九公開着拖拉機到他家後院拿來劈柴的斧頭,眼看傅佳辭要單手掄斧頭,九公說:“小心,這東西很重的,你不要拿不穩砸到自己腳!”

他卻是小看傅佳辭了。

傅佳辭單手掄起斧頭,綽綽有餘。

她看起來纖瘦,但是并不弱質。

九公心頭一緊,生怕傅佳辭會做出什麽過分的事來。但轉念一想,傅佳辭她一個二十歲的女孩子,又能做出什麽過分的事?

他把拖拉機開到傅佳辭外婆家門外,拖拉機轟隆的聲音吵到了正在樓上打牌的廖正生,他裹着軍大衣走到陽臺,越過已經枯萎的花草枝葉,看見傅佳辭,刻薄地笑道:“外甥女,來領你婆婆屍體了?”

廖正生對傅佳辭的外婆心中有恨,站在他的角度上,無法理解為什麽那個老婦人明明和傅佳辭他媽媽鬧掰了,卻還是要把房子留給傅佳辭,而不是給急需用錢的他。

傅佳辭冷漠地向樓上看了眼,她提起斧頭,朝大門口沖去。

等廖正生反應過來的時候,傅佳辭已經掄着斧頭朝木門砸了上去。

門被砸開的聲音震耳欲聾,廖正生不可置信地罵起來:“傅佳辭,你他媽就是個瘋子,比你媽還沒腦子的瘋婆娘!你信不信我把毀了那老婦人的屍體?”

傅佳辭退後幾步,仰頭看着二樓的廖正生,大聲喊道:“你毀啊,損壞遺體要坐牢的。廖正生,我跟你也一樣,不在乎一具遺體,我只要房子,你給我滾下來開門,你不開門,我就燒了這房子。”

廖正生的姐姐,傅佳辭的母親,就是個不顧一切的瘋子。

在廖正生看來,傅佳辭有過之而無不及。

鄰裏聽到動靜,紛紛跑出來圍觀。

九公被傅佳辭的動作吓傻了,他回過神,正要去勸傅佳辭,拖拉機副駕駛座傳來一段手機鈴聲,他看過去,是傅佳辭的手機掉在了副駕駛座上。

九公不識字,不曉得來電顯示的那個名字是誰,電話鈴聲很急,好像非找到傅佳辭不可,他慌忙地接通電話,舉着電話朝傅佳辭跑過去。

正這時,廖正生領着他一幫狐朋狗友氣勢洶洶地沖下樓,從裏打開門,同傅佳辭對罵了起來。

九公見他們一幫人對傅佳辭一個,也顧不得手裏的電話了。

他攥着傅佳辭的手機上前,将沖向傅佳辭的廖正生攔開。

“幹什麽?你們這群混蛋還得理了?跟誰兇呢!”

傅佳辭直接推開瘦弱的九公,向廖正生舉着斧頭:“從我房子裏滾出去。”

廖正生曉得傅佳辭和她媽都是瘋婆娘。

母女倆,一個死前出軌,一個不念書去混社會,腦子都不正常的。

他指着自己的腦袋,對傅佳辭說:“有本事你砍,老子讓你吃一輩子牢飯。”

作者有話要說:

又是5k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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