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寒假補習小組 (1)

淩霄書坊一連三天都沒開門。

??“今日歇業”的牌子一直挂在那個位置上,?不禁令人懷疑,它到底是臨時歇業,還是徹底關門了。

??鄭九疇連着三天散步,?都散到了淩霄書坊門口。

??其實也不是他非要來這裏看一下,?他甚至不知道就算見到了宋淩霄又能說什麽,只是灑金河街太短,他熟悉的路線就是這個,?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淩霄書坊前面,?那順便看一眼開門沒有,也是很正常的事吧。

??在這三天之中,?鄭九疇見到了一次嵇清持,當時嵇清持從清流書坊出發,?準備坐車去城南景山湖畔的清流書院,?前呼後擁一大堆編修出來相送,?好像他們的坊主要去西天取經似的。

??鄭九疇使勁擠到近前,扶着車轅,?搶着跟嵇清持說了兩句話,告訴嵇清持,?契書有一些問題,沒有簽成。

??“不知道嵇先生那天委派給我的編修是什麽意思,有沒有告訴嵇先生這個結果呢?”鄭九疇仰着頭,望着高高在上的嵇坊主。

??嵇清持微笑着聽完鄭九疇的問題,不疾不徐地說道:“是這樣嗎?我回去問問。小鄭啊,你放心,這件事會有個結果的。”

??接着,鄭九疇就被編修們擠出了送車的隊伍。

??他站在街邊,馬靴上踩着幾個灰白的腳印,?倉皇地擡頭望向嵇清持的背影,馬車開動了,車輪碌碌,駛向遠方。

??嵇清持是清流書坊的坊主,說會給他個結果,就一定會給他個結果。

??鄭九疇這樣想着。

??到第四天的時候,他的希望快要被磋磨殆盡了,嵇清持終于叫人傳信給他,叫他去茶樓一敘,鄭九疇忙換了件衣服,沖出狀元宅,來到三條街外的茶樓。

??嵇清持坐在一樓進門處的茶桌邊,這讓鄭九疇有些詫異,因為嵇清持這樣身份地位的人,就算請人喝茶,也會選最清淨、視野最好的雅座。

??他坐在進門處,只能說明一個問題,他随時要走。

??鄭九疇突然感覺一陣窒息,他好像開始能夠看懂一些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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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小鄭。”嵇清持溫和地同他打招呼。

??鄭九疇也還了禮,坐過去,嵇清持親自斟茶給他,将茶杯推到他面前,笑吟吟地看着他:“冷吧?一大早出來。”

??鄭九疇又微微地受到感染,嵇清持就是這麽平易近人,讓人感到親切。

??“嵇先生,我也不想浪費你寶貴的時間,有話我就直說了,貴書坊的編修,拿來跟我簽約的契書,裏面的分成比例我不滿意,貴編修便嘲笑我一番,拿着契書走了,連商量都不打一個,我覺得這樣不大好,恐怕是違背嵇先生的意思的。”鄭九疇深一口氣,将來意一股腦說出來。

??“哦?那能讓你滿意的分成比例是多少呢?”嵇清持擡眼看了鄭九疇一眼,拿起茶杯,啜飲一口。

??鄭九疇一咬牙:“至少五五。”

??嵇清持笑了,有點無奈地放下茶杯,正要說什麽。

??鄭九疇忽然搶先道:“淩霄書坊給我的就是五五,我要求不多,至少不能比以前差。”

??嵇清持似乎有些詫異,他挑起眉梢:“淩霄書坊給你五五?”

??“正是!”

??嵇清持笑了起來,仿佛聽到什麽特別可樂的笑話:“淩霄書坊給你五五啊……讓我想想,你知道《金樽雪》賣了多少錢嗎?”

??鄭九疇疑惑:“這和我的分成有什麽關系?”

??“當然有關系了,你的分成不是基于銷售總額之上嗎?”

??“我……記不清了。”鄭九疇曾經問過梁慶,但是梁慶叫他別管那麽多,拿錢就是。

??“這個數。”嵇清持豎起三根手指,“你拿到了多少分成?我猜,最多就幾千兩吧?對你來說也是一筆不菲的酬金了。”

??“難道,嵇先生的意思是,淩霄書坊之所以敢給我開五五分成,是因為對我隐瞞了總銷售額?”鄭九疇的聲音裏帶上了幾分難受的嘶啞,“難道,五五分成……在書坊界是一個不可企及的比例嗎?”

??“不錯,事出反常必有妖,如果淩霄書坊能給你五五分成,除非他們不掙錢了,你知道光是打點鋪貨渠道的錢就要占到至少五成麽?更不要提制版、印刷、購買紙張和其中的人工費。除非宋淩霄是在騙你,否則無法解釋為什麽會有人辛辛苦苦做出一本書,卻不為了掙錢,如果是你,你幹嗎?”

??鄭九疇握着茶杯的手,逐漸收緊,嵇清持的話,一句一句,都仿佛剜着他的心,一刀一刀,連呼吸都在疼。

??嵇清持看見鄭九疇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以為他是覺悟到了自己以前是被宋淩霄騙了,便出言安慰了他幾句,又表示因為他還是個新人,對這種錢上的事兒不太了解,也是很正常的,等嵇清持回書坊了,再跟編修說一說,叫編修不要生氣,重新跟鄭九疇簽約。

??“小鄭啊,我等一下還有個飯局,就不陪你了,這桌的茶是我特地來帶的,你先喝着,別客氣。”嵇清持說完,站起身,同小二打了個招呼,滿面春風地走了。

??剩下鄭九疇坐在門邊上的第一個桌子上,背後開關門時帶進來的冷風,嗖嗖地吹着他的腰眼,他心中的凄涼怎麽也止不住,就好像剛剛從溫暖的家裏逃出來叛逆孩子,自以為得了自由,卻被現實狠狠抽了一巴掌。

??他攥着茶杯,口中盡是苦澀的味道,眼睛裏漲漲的,卻并沒有流淚,流淚給誰看呢。

??……

??宋淩霄休學了。

??系統處罰裏的虛弱狀态就是實打實的虛弱狀态,只能在床上躺着,被子裏窩着,連看個書都會感到頭暈。

??陳燧去給他請的假,胡博士大手一揮,批準他年後再來,直接給孩子放了個寒假。

??爽!

??“不過,胡博士說,課業不能落下。”尚大海搬了個小馬紮,坐在宋淩霄卧房中間的空地上,一邊吃宋伯端上來的各色蜜餞,一邊說道,“所以,叫我們每天放學後到你家來給你補習。”

??“……”宋淩霄歪倒在床上,胡博士!能不能放過他!

??“對了,陳燧,你還記得今天講到哪兒了不?”尚大海憨憨地問道,全然不忌諱陳燧的身份,無他,尚大海本來就是個沒心機的人,又從來不在正常人的思維頻率上,一旦和誰混熟,就會忘記世俗規矩。

??而尚大海這種性子的人,也是最不會招致猜忌的,所以他一直很安全。

??至于陳燧,他是被胡博士指派過來給宋淩霄補課的人,強行攤派,他也無法抗拒,什麽避嫌之類的事情,在宋淩霄家裏也就更加不必上演了。

??所以,目前來說,在宋淩霄的卧室裏,三個人都非常放飛自我。

??“來來來,咱們小公子的同學,還想吃什麽,盡管說啊。”宋伯笑眯眯地端着一盤新出爐的西域奶酥泡螺兒進來,放在尚大海面前的茶桌上,尚大海轉回頭喜迎新零食,沖宋伯露出一個憨憨的笑容,把宋伯萌得夠嗆。

??宋淩霄坐在床上,巴巴地看着他們吃香喝辣,明明自己才是病患,卻不能問宋伯主動要吃的,宋伯自己端過來的零食,又全都放在了他夠不到的地方,被過來慰問他的同學給吃完了。

??這還有天理嗎?

??“小公子,廚房做了些白粥,晚上喝一點,別學得太晚了。”宋伯叮囑道。

??白粥!又是白粥!

??他只是虛弱,又不是剛做完手術!

??不過,說到手術……

??宋淩霄瞥了一眼正在地上和尚大海聊造船技術的陳燧,他剛暈過去那一陣,陳燧整個人腦袋都不大好使了,還專門把鄧大夫拉出去探讨了一番給宋淩霄做個開胸手術的可能性,拜托,這是古代,鄧大夫是老中醫,你是想弄死我嗎?

??鄧大夫後來慌不擇路的逃走了,陳燧暫時沒有找到合意的主刀,所以只是跟宋淩霄透露了一下他這個想法,暫時沒有付諸實施。

??宋淩霄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他,并且請他不要再産生這種異想天開的想法!

??“那個……”宋淩霄重新坐起來,兩手抱着被子,無聊地對地下聊得很嗨的倆人說,“你們不是來給我補習的嗎?”

??“哦,對,對,”尚大海猛地一拍腦袋,“我想起來了,胡博士今天講到起講的手法,讓我們搜集十篇時文,講一講這些時文中起講的手法好在哪裏,能不能更好,如果讓我們來做,我們怎麽做。”

??“嗯,是這麽回事。”陳燧附和。

??宋淩霄嗤笑一聲:“陳燧,是怎麽回事啊?你倒是仔細說說。”

??陳燧坦然地說道:“我沒聽清。”

??草,那你來傳達個屁的作業啊!

??“後天要交。”在這倆人裏尚大海成了一個特別靠譜的好同學,他甚至翻出了一個本子來念上面記錄的作業內容,“三人成組,每組分析三十篇時文,明天先交時文的題目和作者,後天交分析報告,每組的分析報告不得少于……一百張制式稿紙。”

??宋淩霄又倒下了,他說:“你們能當我死了嗎,我很虛弱……需要休息……不帶這樣的……”

??俗話說,三個臭皮匠,頂一個諸葛亮,也許在別的事兒上是行得通的,但是在學習上,三個學渣互相抄作業,只會讓成績距離及格線越來越遠……

??幸好,還有一個現成的學霸!

??“公子,我回來了。”一個矮矮的身影出現在門邊,乖巧地打招呼,乖巧地換好鞋,騰騰走進來,把書簍放在地上,從裏面搬出厚厚的書籍,挪到書桌上,再把外衣脫了,挂在架子上。

??做完這些事後,雲瀾擡頭望內間一看,被六道虎視眈眈的目光吓了一跳。

??“快快快,小雲瀾,快進來。”宋淩霄招手。

??雲瀾遲疑地走過去,像個意識到危險的小兔子一樣豎着耳朵,準備見勢不妙拔腿就跑。

??“那個……你會分析起講嗎?”宋淩霄期待地看着他,“讓你分析一下,你會從哪些方面入手?你能現場分析十篇時文并總結出規律嗎?”

??陳燧沖雲瀾揮了揮手:“三十篇。”

??“別管他!”宋淩霄把雲瀾的注意力緊緊拉在自己身上。

??雲瀾懵懵地說:“單分析起講嗎?那有點難度,起講作為八股的一部分,孤立地拿出來看沒什麽可說的,如果融入到八股的體系裏,可以視為破題承題的收尾,實際議論的開端……”

??“這個小弟弟好厲害!”尚大海忍不住拍巴掌。

??“人家是江南書院周山長親點的編修。”陳燧跟吹自家娃似的,莫名地就與有榮焉。

??“是神童啊!”尚大海啧啧稱奇。

??宋淩霄也是臉上有光,拉着雲瀾讓他在床邊坐下,給地下兩個學渣講了講分析報告該怎麽做,抓住哪些重點,又讓雲瀾從他新編的《江南書院時文選》裏挑了三十篇,把起講勾出來,發給倆人去交差。

??“一百頁的制式文稿若是講全了我說的幾個點,也不難做,公子如今正在養病,不能提筆作文,不如我代為做了,趕明先交上去,這段課業,我再來給公子補。”雲瀾小寶貝十分貼心地說道。

??“不必了不必了,我們讨論一下,我們自己做。”宋淩霄趕忙拒絕了雲瀾代做的好意,代做其實還好,主要是雲瀾還很認真地說要給宋淩霄補課,那還是讓陳燧和尚大海對付去吧,宋淩霄現在聽見補課就頭疼。

??“可是……”雲瀾有些擔憂地望着宋淩霄,“公子不要累着了,雲瀾真的很害怕。”

??宋淩霄拍了拍雲瀾的手背,叫他別擔心:“不出七天,我就好了,到時候正趕上過年放假,咱們一起出城上景山玩去。”

??“好啊,好啊,太好了!”尚大海先歡呼起來,“聽說景山湖上已經結了厚厚一層冰,大家都在冰上騎馬打球呢,還有蘭柘寺在新年的時候,會上頭柱龍頭香,有這麽——粗!凡是去蘭柘寺後面的月老洞求簽的人,一律免費呢!”

??尚大海你知道的真多,不愧是雜學專家。

??雲瀾卻對室外活動興致缺缺,比起在冰面上亂蹦這麽危險的活動,他更希望把時間花在安全又安靜的室內,畢竟他還有那麽多書沒看過呢。

??不過,宋淩霄能下地活動了,還是一個很好的消息。

??“嗯,那公子可要快點康複起來,雲瀾等着公子。”

??……

??新年就快來了,街上洋溢着過年的氣氛。

??作為大兆三大節日之首,除舊歲、迎新年,無疑在京州百姓的生活中占據着非常重要的地位,有些家庭提前三個月就開始置辦年貨,遲些的也在臘月初一的大集上開始行動了,直到臘月二十前後,大家的年貨基本置齊。

??臘月廿三是小年,停工的停工,停學的停學,各回各家,各見各媽。

??鄭九疇今年依然是一個人過年。

??和往年不同,他在橋洞下的時候,至少還有幾個乞丐帶着他一起去喝臘八粥,去踩點哪家館子施舍饅頭,大家每天一起行動,倒也熱鬧。

??現在,鄭九疇一個人蹲在狀元宅裏,再也沒有一個乞丐能接近他了。

??荷花池邊上的草叢結冰了,草葉上形成一層薄薄的白霜,鄭九疇蹲在草葉前,用手一點一點摳掉草葉上的霜殼子。

??梁慶來找鄭九疇,門子說通報,進宅子找了半天,出來跟梁慶說沒見到人,梁慶直接火大,他可不想跟一個門子浪費時間,直接一把推開門子,大步闖進狀元宅。

??“鄭九疇,鄭大文豪!”梁慶一邊大喊,一邊搜尋鄭九疇的蹤跡。

??連自己家下人都找不到主子去哪兒了,這都什麽事兒!

??梁慶進來狀元宅,才知道為什麽門子找不見人,這宅子裏就鄭九疇一個,也沒有個随身伺候的人,哪兒那麽容易找到啊,說句不客氣的話,鄭九疇今天就算是跳湖死了,估計都沒人發現,還得等交租子的時候才覺察到人不見了。

??狀元宅的草木一片頹敗,不複李釉娘在時看顧的精神,不過秋天也都過了,冬天到處是凋敝之色,大雪蓋一蓋哪裏都差不多。

??“哎呀!”梁慶正在東張西望,突然被絆了一下,這才發現,自己尋找的人,就在地下蹲着呢!

??“鄭九疇?”梁慶跳開一步,撫了撫胸口,“我還以為是什麽呢。”

??鄭九疇站了起來,懶洋洋地往屋子裏走,也不搭腔,好像沒看見梁慶一樣。

??梁慶急忙跟上來,從懷裏取出一張銀票,在鄭九疇眼前晃了晃:“你的稿酬,不要了?”

??“嗯?”鄭九疇這才睜眼看了梁慶一眼,從他手中抽出銀票,揣進袖子裏。

??“我還以為你凍傻了呢,拿錢還挺快的,怎麽,不跟我算賬了?”梁慶窮追不舍地逼着他說話。

??倆人走進屋裏,鄭九疇往榻上一仰,跟個死人似的,躺了一會兒,才說:“宋淩霄為什麽不去書坊了?他在幹什麽?”

??梁慶一怔,敢情這位爺還惦記着宋淩霄呢,他還以為倆人已經撕破了臉,這會子正處于不共戴天的狀态之下。

??“害,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梁慶自己找了個舒服位置坐下,“你說說,你這書賣的正好,幹嘛搞這麽一出,有什麽話不能說開,要和宋淩霄怼上,你真當他是吃素的?唉,如今這《金樽雪》停止銷售了,我比你還心疼!”

??梁慶好不容易鋪的渠道,賣的正歡,那邊宋淩霄通知他,別賣了,解約了,就地銷毀。

??梁慶要吐血,他在前面沖鋒陷陣,馬上就要直搗黃龍,結果後面發來十二道金牌,讓他立刻班師回朝,這誰能忍?

??以梁慶的性子,就地銷毀是不可能的,他又清了把庫存,才給宋淩霄回話,說是剛看見,貨都出去了,他也要不回來,後面就停了。

??于是,梁慶又給鄭九疇結了一筆稿酬。

??稿酬事小,他是借着這個事兒來看看鄭九疇又在做什麽死,順便勸一勸這位文豪,別想不開,咱們生意照做,有什麽不滿他梁慶可以出面說和。

??“梁老板……我能不能問你一個問題。”死人鄭九疇嘶啞着嗓子,像是幾天沒喝過水了一樣。

??“你問,你盡管問,我言無不盡。”梁慶自己動手,點起小火爐,燒起熱水,給鄭九疇和他自己各添了一杯。

??鄭九疇坐起來,眼睛紅紅的,注視着梁慶:“五五分成,真的很過分嗎?書是我寫的,我為什麽不能五五分成?”

??“真的很過分。”梁慶說,“我都懶得跟你解釋的那種過分。你不知道我為了這事兒差點跟宋淩霄翻臉,他那個奸商對誰都奸,就對作者好的不行,要不是我不會寫書——今天也就沒你什麽事兒了。”

??鄭九疇的眉毛耷拉下來了,就像一個“八”字。

??他沉默了一會兒,自己咕哝道:“那也挺好的。沒有我這種不懂事的作者在他面前氣他……他應該挺高興的吧。”

??“那你可猜錯了,”梁慶撇撇嘴,“我前些天去找他,結果吃了個閉門羹,我問過掌櫃,才知道——”

??“才知道什麽?”鄭九疇盯着他看,淩霄書坊一直不開門,這件事鄭九疇也覺得很奇怪,宋淩霄一向兢兢業業,就算停了《金樽雪》的銷售,他也不會一直讓書坊處于關門的狀态。

??“才知道他……唉,你真想知道嗎?”梁慶搖了搖頭,一臉沉痛道,“他收到你的解約書以後,舊傷複發,當時就吐血三升,暈倒在地,差點就、就……”

??遠在紫檀木大床上的宋淩霄打了個噴嚏,明明是大好的晴天,為什麽他總覺得陰風陣陣,仿佛有人在背後胡亂編排他。

??“吐……吐血?”鄭九疇的臉色刷地白了,一個翻身下了榻,踉跄撲到梁慶跟前,緊緊抓着他的手臂,顫聲問,“為什麽會吐血?他還那麽年輕,嬌生慣養長大的,會有什麽病根?”

??“哦,你不知道啊,他有寒症,不能受涼,一受涼就會激發肺病,随身帶着救命的藥呢。”梁慶輕描淡寫地說,心中道,吐血是沒有吐血,但是暈厥是真的,吓死你個白眼狼!讓你再氣我們宋老板!

??梁慶倒是沒有那麽心疼宋淩霄,只是他有點不服氣,從來只有宋淩霄氣他,在智商方面把他壓得死死的。現在來了個蠢蛋,竟然把宋淩霄給氣暈了,你說這是什麽事兒,梁慶都沒有這個待遇,梁慶不服!

??鄭九疇聽在耳中,唯有“寒症”二字。

??明明不能受涼,卻還為了他落水,落水起來也絲毫沒有責怪他,還說“這是我新交的朋友,鄭九疇”。

??宋淩霄!你就是這樣交朋友的嗎?你有幾條命給你交朋友?

??你這樣……值得嗎?

??“他現在怎麽樣了?他家在哪裏?我、我……”鄭九疇起來就要往外奔。

??梁慶趕緊拉住他:“他家不是你能去的地方,我勸你啊,如果真的心疼他,就別再氣他了,他身子弱,又逞強,遭不住你這年輕力壯的折騰。”

??“我……”鄭九疇慚愧到無以複加,“我……只想知道他怎麽樣了,我看一眼就行……”

??“他有貴人護着,你倒是不用太過擔心,那位陳家的公子啊,叫了靈芝堂的名醫給他看診,是随叫随到呢,現在說是沒什麽事兒了。”梁慶說道。

??鄭九疇想起了那天比他還快跳下水的玄衣少年,想到那玄衣少年随随便便就征用了達官顯貴的府邸給他們洗澡更衣,原來不是為了顯擺貴人氣度,而是為了……宋淩霄的寒症。

??此前一切看起來浮誇的細節,突然都對上了,說得通了,用昂貴的羊皮給宋淩霄擦頭發,專程載他們去洗熱水澡,出來時唯獨有宋淩霄多加了一件厚厚的羊皮襖。

??原來他有貴人護着呢。

??不知道怎麽的,鄭九疇忽然心寬了一些,幸好宋淩霄還有人護着,否則,以他那樣的性子,勢必不能長久。

??“既然沒什麽事了,為什麽不回書坊?”鄭九疇問道。

??梁慶發現鄭九疇有時候還挺有心的,不知是不是成長了些,他笑着說道:“沒什麽大事,不過還不能下床,家裏幾個人盯得緊呢,尤其是他那個爹——”

??宋淩霄送回宋府當晚,宋郢發了脾氣,當即叫出幾個宋淩霄從來沒見過的暗衛,叫他們立刻去鄧绮那領罰,新換一撥人過來。

??宋淩霄這時候才知道,宋郢之所以對自己的動向這麽了解,不是因為什麽缇衛情報網絡,而是因為,他爹派了一堆保镖成天看着他。

??宋淩霄心裏抖了抖,想着自己明面上跟宋郢承諾的事兒,扭頭就違背承諾甩開膀子一通操作,比如陳燧這件事,當面說着是知道了不來往嗯嗯,等他爹一走,他就開始跟陳燧吹牛打屁勾肩搭背無所不為。

??他爹還能繃住慈父面孔,沒有抄起大棒來家法伺候他這個不孝子,實在是涵養過人。

??不過,多半是整日收到一些逆子胡作非為的消息,宋郢對宋淩霄的交友情況已經麻了。

??因此,陳燧天天放學不請自來,也沒有遭到宋郢的抵制,甚至宋郢還吩咐廚房多準備點好吃的,別怠慢了王爺。

??也是,這多半就是成年人的處事方式吧。

??度過了一個禮拜無聊的卧床休息期,宋淩霄終于從“虛弱”狀态中恢複過來,可以下地亂跑了,上廁所也不用扶着牆去了,健康真好!

??按照約定,宋淩霄要答謝補習小組的成員,還有場外指導雲瀾,帶他們一起去城南郊外景山湖玩一趟。

??他們把時間定在了大年二十九,這個時間點龍頭香也準備起來了,可以看個熱鬧,據說晚上湖上還有燈火表演,白天玩完,晚上看看表演,宋郢破例讓宋淩霄晚于宵禁回家,他們可以玩個盡興。待到三十那一天,就是要各自回去和家人團聚了,下一次再見,就是新的一年。

??定好了令人期待的游玩時間,接下來,就是把眼前的工作處理完。

??宋淩霄又去了一趟書坊,約見梁慶,跟他結算這一年的銷售情況,順便規劃一下明年的出書計劃。

??當然,這個出書計劃嘛……就是計劃趕不上變化。宋淩霄也不知道明年會有怎樣的際遇,春闱過去之後,舉業書就沒有那麽好賣了,他們的重點會轉移到通俗小說上,目前……還一個作者都沒有。

??宋淩霄抓了抓腦袋,他覺得自己有變禿的趨勢。

??“你有什麽想法嗎?”作為領導,黔驢技窮時的套詞出現了。

??梁慶笑道:“不滿你說,我是有一點想法的。”

??宋淩霄亦笑道:“除了《我在青樓那些年》之外呢?”

??梁慶故作不悅:“那就沒了。——咱們能不開玩笑嗎?我說正經的,你手頭有靠譜的作者嗎?”

??“有倒是有,就是……”宋淩霄想到了尚大海,“太過超前了。”

??“害,那不就是沒有,我這兒正好有一個靠譜作者,你要不考慮考慮?”梁慶神神秘秘道。

??“你有靠譜作者?”宋淩霄詫異。

??“是啊,樓裏的姑娘都愛他,不要錢也願意叫他陪呢。”梁慶道,“而且他葷素不忌,男女皆可,老少鹹宜,閱人無數,現在手上就有一個現成的本子。”

??“是春宮圖嗎?”宋淩霄認真地問。

??“沒有圖。”梁慶道,“只有春宮。”

??“下一個。”宋淩霄心想,自己實在是饑不擇食了,就不該對梁慶抱有希望。

??“你怎麽歧視春宮寫手呢?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

??眼看梁慶又要胡攪蠻纏下去,宋淩霄伸了個懶腰,說自己要回家去了。

??“還有一個,”梁慶拉住宋淩霄,“老熟人,蘭之洛。”

??宋淩霄一怔,笑起來:“都解約了,說他幹什麽,沒來由的心煩。”

??這話說完,屋裏靜了靜,宋淩霄若有所覺地向門前看去,就見一個戴着席帽的男人站在門口。

??男人的目光似乎透過了席帽的垂沿,正注視着堂中,見宋淩霄轉過頭來,男人身形稍傾,向他行了一禮,随即退了出去。

??宋淩霄愕然,疑惑地看向梁慶:“這是……”

??“蘭之洛!”梁慶興奮道。

??“他為什麽又把席帽戴上了?為什麽不進來?”

??“他說沒臉見你。”梁慶興奮地回答。

??“你興奮什麽?”宋淩霄忍不住問。

??事情急轉直下,他還有點沒回過神,按照周長天的說法,鄭九疇應該去和清流書坊簽約了啊,為什麽又出現在淩霄書坊門口?

??“是我勸回來的,必須給我記一大功。”梁慶挺了挺胸,得意道。

??“到底是……怎麽回事?”

??話說回頭。

??梁慶當日和鄭九疇聊到他們解約當日發生的事情,鄭九疇請求梁慶跟他原原本本地說一遍,梁慶就添油加醋了一番把他從掌櫃那聽來的經過說了一遍,實際上掌櫃也是添油加醋跟梁慶吐槽了一番,于是,這個事件經過兩次轉述,到了鄭九疇耳朵裏,已經添加了兩倍的油和醋。

??鄭九疇聽完之後,好長一段時間都沒說話,就在梁慶以為他是不是睜着眼睛睡着了的時候,鄭九疇說:“我不知道……對不起,是我大錯特錯了。”

??梁慶見氣氛到位,便煽動鄭九疇去給宋淩霄道歉,請他原諒,然後再把什麽解約書就地銷毀,繼續合作。

??鄭九疇卻沒答應,他說:“我沒臉去求宋公子。也許,宋公子見不到我,還能開心一點,我現在只希望宋公子能快點康複。”

??這個話題就僵死在這了。

??本來梁慶說到這,也就沒話可說了,書生一旦鑽進牛角尖,那是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但是,鄭九疇卻給了梁慶一個機會,鄭九疇問:“釉娘……還在繡樓裏麽?”

??梁慶頓時警惕起來:“這不關你的事兒吧。”

??他好不容易盼回來的搖錢樹,可不能為了鄭九疇又給弄沒了,要知道鄭九疇雖然也是搖錢樹,卻是種在外頭的野生搖錢樹,統共也就能給梁慶搖個幾千兩銀子,李釉娘可是家裏用銀子養大的搖錢樹,随便掉下來點毛毛雨都是成百上千,滿金樓臺柱子可不是白叫的。

??雖然吧,最近這個臺柱子脾氣有點擰巴,只偶爾出臺彈彈琴,人也不見,領了錢就走,不過她出臺的時候,還是人氣最旺的。

??“你……能跟我講講釉娘的身世嗎?”鄭九疇問道。

??“這……”梁慶犯了難,“其實我也不知道,我今年剛來的,李釉娘的身世錯綜複雜,不是一個老鸨子能說得清的,光是轉手賣她的人牙子,我這兒能查到的記錄,都有七八個。”

??“為什麽?”鄭九疇的臉色又變白了,“她……不是應該很招人喜歡嗎?”

??雖然,對于一個将來注定要成為妓女的女孩子來說,招人喜歡不是什麽好事。

??“我也覺得奇怪,所以問了問灑金河街上年歲最長的老妓,她經歷的事情多,雖然大部分都記不清了,不過對李釉娘卻是有點印象的。”梁慶回憶道,“李釉娘小時候總是哭喪着一張臉,從來不笑,每次人牙子要賣她,她都擺出那副喪門星的表情,自然沒人想買,人牙子打了她很多次,也沒教會她笑。”

??鄭九疇心中猛地一揪,不知怎麽,想到了那個小丫頭厭厭。

??“還好她聰明,長大了些,彈得一手好琴,有個極厲害的鸨母便把她買了去,一共花了一兩銀子。鸨母想着奇貨可居,把她養到能接客的年紀,打扮成千金小姐的模樣,安置在深宅大院裏。千金小姐麽,不茍言笑也是正常的,看不出破綻。”梁慶說道。

??鄭九疇放在桌子下面的手,已然攥緊了拳頭,因為太過用力,關節上的皮膚緊繃發白。

??“可是,她……挺愛笑的。”鄭九疇想努力找到一絲破綻,來證明梁慶說得不是真的。

??“是啊,她見到喜歡的人,可不就愛笑了麽。”梁慶嘆了口氣,一臉滄桑,你們這些癡男怨女,老子都看麻了。

??“……”鄭九疇垂下了頭。

??“情況就是這麽個情況,我了解的也就這麽多。”梁慶勸道,“要我說啊,你就別去招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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