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食言而肥的話你能胖幾斤 (1)
宋淩霄來到小樹林時,?陳燧正站在一棵大柏樹下面,好像沒看見他走過來一樣,兀自玩他的草葉子。
??宋淩霄知道陳燧是生氣了,他走過去,?把腿往陳燧腳前一伸。
??陳燧挑眉望他:“幹什麽?”
??宋淩霄道:“我的新褲子。”
??宋淩霄的褲子上結結實實印着個白印兒,?剛才陳燧踢的。
??“我不記得國子監新換過校服。”陳燧面無表情道。
??宋淩霄繞到他旁邊,?往樹上一靠,?嬉皮笑臉地偎向陳燧:“你生氣啦?”
??陳燧本來只是有五分生氣,被宋淩霄這耍賴撒嬌的勁兒一激,頓時上升到六分,這小無賴真以為這次也可以用耍賴的方式給糊弄過去嗎?
??“真的不是我想雇傭彌雪洇,?你也知道,?吳紫臯那個人脾氣怪得很,?他提了這個條件,如果我不答應,他就不給我出,我又有什麽辦法?”宋淩霄誇大難度,反正陳燧又沒法确認。
??陳燧冷聲道:“他不出就別出。”
??宋淩霄知道陳燧對吳紫臯意見很大,對彌雪洇意見更大,?現在這倆人捆綁到一起了,他一定十分厭惡這個組合。
??可是,?宋淩霄馬上就要把這本《銀鑒月》作為重點作品推出去,他必須得到陳燧的支持,?至少,不能是反對。
??“那現在我們已經談妥了條件,他也答應出版了,我好不容易,?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談下來的,你總不好叫我回去把他們拒了吧?就說這個項目不做了,因為我們書坊的大領導不允許。”宋淩霄把腦袋往陳燧肩膀上一歪,眼瞅着他,整個人似沒有骨頭站不直,賴皮糖一般粘上去。
??“你別來磨我,當初你做決定的時候,我已經跟你說過了,”陳燧冷着臉,原則性特別強地拱開宋淩霄的身子,“你叫彌雪洇進來,我就退出。”
??宋淩霄心裏咯噔一下,陳燧竟然是來真的,他還以為當初這句話只是氣話,轉頭就忘記了。
??誰知道陳燧這個小心眼,竟然能記這麽久。
??“哎!”宋淩霄使出渾身的水磨工夫,把陳燧粘了又粘,各種做小伏低,都沒能讓陳燧動搖一下,他有點着惱,問道,“你王爺架子大,總該講道理吧,彌雪洇到底怎麽你了,你這麽和他不共戴天的。”
??聽完這話,陳燧站直了身子,轉過臉來:“我是為了誰。”
??宋淩霄心下一軟,拉住陳燧的衣袖:“我知道你是為了我,那你就不能為了我,先忍他一個月嗎,我保證,你會贊同我……”
??忽然樹林裏一陣飒飒作響,好像有人過來了一樣,陳燧抹開宋淩霄的手,從樹林另外一邊出去了。
??宋淩霄站在原地,往樹林外看去,并沒有人,只是一陣風。
??……
??五月初二,第三屆選題大會。
??參會人員:宋淩霄,雲瀾,梁慶,新任編修彌雪洇。
??全盛時期的八個人,到現在只剩下一半。
??尚大海仍然在研究他的秘密武器,藍弁随軍出征,蘇老三告病在家,陳燧……沒來。
??陳燧真是說到做到啊。
??既然規矩定下來了,所有選題都要經過選題大會,四個人也得開。
??“大家應該都知道了,在梁慶的推薦下,我接觸到一本書,也接觸過了作者,打算作為咱們書坊今年的重點作品推出。”宋淩霄說道,“不管什麽樣的作品,都要經過選題大會,這本書也不例外,今天,我們的選題大會就來讨論一下出版可行性。”
??“啪啪啪啪”,梁慶率先鼓起掌來。他的掌聲顯得會議室更空曠了。
??“我先介紹一下我們的新成員,這本書的編修,彌雪洇。”宋淩霄看向彌雪洇,彌雪洇雪白的小臉頓時羞紅,他垂着腦袋,根本不敢擡起頭。
??雲瀾友善地說道:“太好啦,這樣編修就不是我孤零零一個人了。”
??雲瀾最近在研讀《六藏齋全集》,聽說了宋府中新來了一位公子,還沒正式見過面,但想來宋淩霄願意聘這位彌雪洇彌公子做編修,應當是學富五車之人,雲瀾便進一步問道:“不知彌公子讀些什麽書?”
??彌雪洇頓時把腦袋耷拉到雙臂之間,只看見他的耳朵露在外面紅得發亮。
??“咳,雲瀾,他是小說的編修,不是舉業書的編修。”宋淩霄提醒雲瀾。
??來自學霸的友善問候,有時候也是學渣不能承受之痛。
??“噢,原來如此。”雲瀾乖乖地結束了這個話題,他也沒讀過幾本小說,确實聊不上。
??宋淩霄将話題拉回正題:“現在就請彌編修來介紹一下這本書的內容,我來補充。”
??彌雪洇雖然已經提前接到了宋淩霄的通知,他必須要在五月初二的選題大會上發言,他也确實把《銀鑒月》紮紮實實地讀了一遍,還請吳紫臯幫他寫了一份劇情梗概,經過許多天的練習和失眠,彌雪洇仍然無法從鋪天蓋地的壓力之中站起來。
??“彌編修?”宋淩霄看向彌雪洇。
??彌雪洇還是沒有回答,雲瀾有些擔心地望着他。
??“嗨,宋老板,你幹嘛讓彌雪洇講這麽重要的選題啊!”梁慶忍不住抱怨道,“他哪兒能講得清楚啊,你又不是不知道,吳紫臯為什麽叫他做編修——”
??“我可以講清楚!”彌雪洇不知什麽時候擡起了頭,他漲紅着臉,眼眶裏帶着淚光,神情卻十分堅決,“《銀鑒月》講述了一個發生在大聿年間的故事,作者紫臯哭哭客……”
??彌雪洇緩慢而清晰地概述出他已經練習過幾百遍的內容,雖然慢,但是明白曉暢,沒有遺漏,将《銀鑒月》的故事娓娓道來,倒是令人意外的清晰完整。
??宋淩霄點了點頭:“彌編修準備這一段梗概,準備了十天時間,這十天裏,國子監一放學,彌編修就來到達摩院,和作者一起讨論《銀鑒月》的內容,昨天初一,他更是沒有休息,一門心思撲在這件事上,正所謂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彌編修還是第一次當編修,絲毫沒有這方面的經驗,但是憑着個人的努力,他可以把這件事做好,希望大家以後也多多支持他。”
??彌雪洇捂住了臉,這一次是被誇得不好意思了。
??從擔任編修的第一天開始,彌雪洇便拿出了全部的熱情去做這件事,他本來是沒有這樣的機會的,因緣巧合,吳先生和宋公子給了他這樣的機會,他決不能讓他們失望。
??雖然一上來什麽都不知道,彌雪洇有點着慌,幸虧吳先生足夠耐心,給他時間叫他先把《銀鑒月》先通讀一遍,哪裏不懂在手把手地教他……當然,手是沒把上,因為宋公子派了兩個達摩院的夥計一天十二時辰地盯着,決不給吳紫臯單獨和彌雪洇呆在一起的機會,因此,吳紫臯想讓彌雪洇坐在他腿上一起看書的邀請也被夥計出言呵斥而中止了。
??不過,不管怎麽說,吳先生都是個好人,懂得很多道理,世故人情,都會掰開來細細地給彌雪洇講,從來不會嫌棄他笨。
??就這樣,彌雪洇度過了非常充實的十天,每天除了吃飯和小睡一覺的時間之外,全都撲在了《銀鑒月》上,甚至連在學堂裏上課的時候,他都在紙上偷偷地畫《銀鑒月》的人物關系。
??中間薛璞跑到初級班門口閑晃,“巧遇”了幾次彌雪洇,想跟他說話,都被正在打腹稿、斟酌一個句子怎麽說的彌雪洇給無視了。
??某一天放學,薛璞在國子監大門口堵到了彌雪洇,想跟他一起回家,如果能一起吃個飯就更好了,真別說,宋府的廚子确實不錯,比他們薛府的粗茶淡飯好到不知道哪裏去了。
??然而,薛璞的如意算盤再一次落空。
??彌雪洇急匆匆地從薛璞眼前跑過,壓根沒看見薛璞——這麽高大、這麽英俊的一個适齡男青年!
??薛璞很受傷,他上前一步,拉住了彌雪洇的手腕。
??彌雪洇跑得急,突然被人拽住胳膊,拉了回去,吓了他一大跳,驚叫一聲:“哈啊!”
??薛璞頓時有點不好意思,感覺周圍投來許多奇怪的目光,他急忙用身體擋住這些視線,将彌雪洇圈在由自己手臂和胸懷組成的小空間裏。
??“小彌,你去哪裏?怎麽都不理我?”薛璞低頭問道,看見彌雪洇精致的小臉,手裏握着纖細的手腕子,他又可以了。
??“啊……我有點忙……”彌雪洇擡起頭,看見是薛璞,他才松了口氣,“薛公子,你找我有事嗎?”
??薛璞有點受傷,敢情沒事兒就不能找你嗎?
??不過,倆人确實也沒熟到那個地步,突然之間說這樣唐突的話,也不符合薛璞的家教。
??“從上次遇到小彌,我就一直很擔心,恐怕那些壞人還會對小彌不利,這些日子都茶不思飯不想,唉……”薛璞十分正人君子地表達了自己堵住彌雪洇是有正當理由的,“宋淩霄人呢?為什麽還是小彌一個人回家?這樣太不安全了,不如我陪……”
??“唔……薛公子不必擔心,兵馬司已經加強了附近的防衛,宋大人也派了人暗中保護我。”彌雪洇有點着急,秀眉微蹙,試圖把自己的胳膊從薛璞的大手中掙脫出來,“我還有事,請、請薛公子放開我。”
??薛璞尴尬地放開彌雪洇的手腕,由于手感太好,他都忘了自己把人家握得那麽死。
??彌雪洇揉了揉手腕,又要走開。
??薛璞好不容易堵住他,哪兒能那麽容易就放他走,立刻跟上一步,問道:“小彌最近很忙啊?不知道是在忙什麽呢?”
??彌雪洇的脾氣還是挺好的,此時心中卻騰起一股無名惱火,看到在忙,還問忙什麽,誰有那個時間跟你解釋!
??“我要去達摩院。”彌雪洇簡短地說道。
??“達摩院?”薛璞一驚,“你、你去達摩院幹什麽?”
??顯然,薛璞是産生了誤會。
??因為長得太好看,性子又太軟,害怕在紅塵中被人欺負,所以決定剃度出家?
??“嗯。”彌雪洇看準薛璞發愣的時機,從他旁邊的小縫隙擠過去,飛快地順着牆根走了。
??薛璞只是一晃神的功夫,正待勸解彌雪洇,為了幾個強盜,不值得,世上還是有好男人的,比如……诶,等等,彌雪洇去哪兒了?
??……
??後來,薛璞跟蹤了一次彌雪洇,總算知道,原來彌雪洇并不是看破紅塵要出家。
??而是——被宋淩霄給拐進了淩霄書坊!
??淩霄書坊,這個可怕的組織,沒有人知道它的運作模式,但是它出的每一本書都很成功,它橫跨兩個毫不相幹的領域,舉業和小說,兩個領域都幹得很成功,到底是如何做到的,除了宋淩霄有強大的背景以外,還有一種可能是通過全面壓榨編修的精力和人脈以從中攫取最大利益。
??據說,《江南書院時文選》的編修,就是一個年僅十二歲的神童,宋淩霄發現了他的才華之後,将壓榨的魔爪伸向他,逼着一個十二歲的小孩給他焚膏繼晷地編書,從《京州密卷》到《時文選》,壓榨的對象都不帶換人的,偏生這神童年幼無知,不知道為自己争取勞工權利,被宋淩霄這個黑心奸商逮着薅羊毛,小孩兒年紀輕輕的頭就禿了,據說面相像六七十歲的老人一樣,特別可怕。
??薛璞想到此處,心下頓時涼了半截,想一想滿頭青絲、雪膚花貌的彌雪洇,馬上即将被壓榨成頭發寥寥、滿臉褶子的大爺,薛璞不能忍!
??世間殘酷,莫過于将美的東西打碎在人眼前,越美越心碎。
??彌雪洇……不可以,絕對不可以!
??薛璞上前一步,就要硬闖達摩院。
??門後守着的兩個夥計,見狀出來,将薛璞擋在門口,告訴他這裏面不對外開放。
??“我要找人!我要找宋淩霄!”薛璞大叫,指望着裏面的彌雪洇能聽見,“讓他把彌雪洇放出來!”
??兩個夥計對視一眼,來鬧事的,啥都不說了,抄掃帚!
??兩支掃帚叉向薛璞,将他叉出臺階外。
??奈何薛璞身材高大,年輕力壯,一手把着一支掃帚,竟将兩個夥計的力氣截住了,他沖着達摩院的大堂裏喊道:“小彌,小彌,快出來!你想當編修,我介紹你去清流書坊!”
??“說了不開放了,你嚷嚷什麽!再嚷嚷我們報官了!”夥計們也來了火氣,可好,看你斯斯文文的,竟然是來挖我們小老板牆角的,不能忍!
??薛璞只覺掃帚上的力氣又增大一倍,他迫不得已後退一步,兩手把着掃帚杆,大喝一聲——
??掃帚夾得更緊了。
??薛璞畢竟是書香門第出身,雖然吃得好,長得高,有一股莽力,但是論持久和技巧,還是不如勞動人民,兩個夥計将薛璞夾到街道中間,衆人紛紛看過來,薛璞又羞又惱,威脅道:“你們、你們放開我!你們這是當街逞兇!我告訴你們,我爹是二品大員,要捉你們這些小蟊賊,簡直易如反掌!”
??兩個夥計一愣,二品大員,聽起來是惹不起。
??薛璞趁機一抖身子,從掃帚十字夾中掙脫出來,撫了撫衣服上的灰塵,惱火地說道:“我這身監生服只有一件,扯壞了,看你們怎麽賠!”
??兩個夥計頓時有點慌神。
??“薛璞,你放學不回家,在這杵着幹什麽呢?”
??這時,一個陰沉沉的聲音傳來,語氣裏的不耐煩格外明顯。
??薛璞悚然一驚,條件反射般地挺直了身子,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只見一身玄色長衫的少年正站在三步之外的地方,負着手,冷冷地看着這邊。
??薛璞兩腿一軟,差點噗通給跪下,好巧不巧,竟然被他當街遇到這位。
??剛才,他端出他爹吏部尚書薛從治的品級,只不過是為了吓唬吓唬兩個夥計,好叫他們快些讓開,并沒有其他意思,薛璞家教森嚴,很少有仗勢欺人的時候,今天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為了彌雪洇,就嘴巴一禿嚕,說出這等狂妄之言來。
??說出狂言倒也罷了,偏偏被他爹最為看重的六王爺給聽見了。
??薛璞一直不明白,為什麽他爹薛從治,一個二品的吏部尚書,實權掌握者,不去和清流一派的重臣們攀關系,卻暗中與這個不得勢的六王爺往來,似乎對六王爺言聽計從,十分推崇,時常也在家裏教育薛璞,要對六王爺尊重,要觀察六王爺的舉措,自己思索為什麽六王爺要這麽做,從中揣摩道理。
??只是朝臣不能與王爺交往過密,薛從治是個非常謹慎的人,從來沒有被抓到過馬腳。薛璞不明白的就是這一點,朝臣不能與王爺交往過密,那是皇權不容分散,皇上繼位之後,六王爺年紀還不大,尚在宮中起居,朝臣們自然也沒有什麽接觸的機會,漸漸地,大家也都淡忘了這麽一個被邊緣化的皇室子弟,直到他出來國子監讀書,也沒有哪個官員子弟願意冒風險和他攀扯關系。
??薛從治明知道危險,還要和六王爺往來,甚至只是一個小厮傳來六王爺的口信,說要臨時征用薛府給落水的朋友更衣,薛從治二話不說,便将事情安排的妥妥當當。薛璞實在看不明白,他爹一個二品大員,何至于此。
??雖然不明白,但事實擺在那裏,薛璞一向受到的家庭教育就是要遵從父親的意志,所以,對于六王爺,他是又敬又怕的,仿佛天生帶着一股子看見六王爺就腿軟的本能反應。
??此時,六王爺驟然出現在他身後,面露不耐之色,薛璞一改之前的趾高氣昂,戰戰兢兢道:“回禀六王爺,我是來找……來找我在國子監的一個同學的,他們攔着我不讓我進,所以我才說了些孟浪的話,還請六王爺千萬不要在我爹面前提起此事。”
??陳燧瞥了薛璞一眼,在他記憶裏,這個薛璞不是什麽壞人,就是挺可憐的,自己喜歡的人被自己爹搶了,說起來薛從治也是個謹慎刻板的人,為什麽會突然做出這樣突破倫常的行為,陳燧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但是今天,這個薛璞卻有點讨厭了。
??“你那個同學是被綁架進去的麽?”陳燧冷冷問道。
??“不、不是……”薛璞方正的額頭上沁出晶瑩的汗珠,“是自己走進去的。”
??“既然如此,你在外面叫什麽,明天上學時見不到面麽?”陳燧打量他身上的深藍校服。
??那意思很明顯了,你在外面丢人現眼,也就罷了,還要牽連上你爹和國子監,叫京州百姓笑話,實在是對不起你書香門第的出身。
??薛璞鬧事時還未覺怎樣,被陳燧這一打量,頓時慚愧得無地自容,連連向陳燧低頭認錯。
??“去,以後別讓我在達摩院附近看見你。”陳燧輕聲斥道。
??薛璞只覺得像是被長輩教訓了一般,心裏十分服氣,還有點僥幸,他正待遁走,又被身後的人叫住了。
??“等等,”陳燧問道,“你剛才說介紹誰去清流書坊當編修,是什麽意思?”
??“呃……”薛璞沒想到陳燧問起這件事,便跟陳燧介紹了一番宋淩霄的黑作坊,以及他是怎麽把人騙進去榨幹的,因為擔心黑作坊無法給彌雪洇提供勞動保障,所以薛璞才來找彌雪洇,告訴他可以介紹清流書坊的編修職位給他,畢竟,國子監的學生有這個資本,第一份工作格外重要,進入清流書坊這樣有聲譽的、體制健全的大書坊,彌雪洇才能學到更多。
??陳燧聽得直皺眉,他的點卻不是薛璞那堆廢話,而是——
??“你說彌雪洇忙得沒空幹別的?”
??“啊,是的。”薛璞絲毫不介意在陳燧面前多黑一黑競争對手,便将坊間傳言,說淩霄書坊是通過壓榨編修起家的,什麽十二歲的童工老得像六十歲,什麽作者之所以戴席帽是因為年紀輕輕就禿了,如此這般,在陳燧跟前說了一通,最後表達了他對彌雪洇的擔憂,“小彌連吃飯喝水的時間都沒有,整天神神道道的,一放學就沖進這裏,也不知道晚上做到多晚,倒是那個宋淩霄非常清閑,聽他們班的人說,他每天上午就開始逃學了。”
??薛璞是從小被當成好學生教育的,對于這種擾亂監紀監規的行為深惡痛絕,他表現出了對宋淩霄逃學行為的唾棄。
??陳燧聽着聽着,冷冰冰的臉色,卻多雲轉晴。
??彌雪洇連喝水的時間都沒有。
??一放學就沖進達摩院。
??晚上不知道幹到多晚。
??忽然之間,他就明白了宋淩霄的策略。
??既然無法擺脫對手的糾纏,那就先發制人,搞出一堆事兒來糾纏住對手,讓對手無暇分心旁顧,如此一來,在真正需要發力的時候,對手就會因為精力不濟而敗下陣來。
??真不愧是小機靈鬼啊。
??把彌雪洇收編,讓他成為淩霄書坊的編修,承擔年度重磅作品的編修任務,重任在肩,彌雪洇自然是要把全部精力投入到《銀鑒月》上的,這樣一來,彌雪洇就沒空糾纏宋淩霄了,也沒空在拉攏宋郢、邊緣化宋淩霄的宋府主戰場上有什麽作為。
??高,實在是高。
??陳燧想明白了,嘴角禁不住上揚,看在薛璞眼中,卻是十分可怕,六王爺不愧是城府極深之人,聽到他吐槽淩霄書坊,竟然會露出如此高深莫測的笑容,他到底是想到哪一步了呢?一定不是薛璞這等涉世未深的耿直青年可以了解的。
??“六王爺,今天您碰到我的事兒,請千萬別向我爹提起。”薛璞連連讨饒。
??陳燧擺了擺手,示意他可以走了,這件事就這麽揭過。
??薛璞松了一大口氣,自然沒功夫再去琢磨彌雪洇什麽時候從達摩院裏出來,急急忙忙地走開,叫了一輛馬車,回薛府去了。
??陳燧擡頭往上看,只見“達摩院”三個字的金字招牌,在夕陽餘晖中熠熠發亮。
??今天是五月初二,達摩院選題會的日子。
??陳燧徑自走上臺階,從兩名恭恭敬敬候着的夥計中間穿過,往二樓會議室行去。
??……
??與此同時,《銀鑒月》的選題大會,也進行到了投票環節。
??由于彌雪洇是《銀鑒月》的責任編輯,宋淩霄又是項目挑頭的人,他們二人不參與投票,剩下的,也就只有……
??雲瀾和梁慶倆人。
??“我同意!”梁慶“嘩”地打開折扇,得意地搖了搖,“雲瀾也同意吧。”
??雲瀾遲疑了一下,沒說話。
??主要是,這個作品,實在不是他熟悉的領域,而且他也不是目标讀者,反正就他自己來說,他肯定不會看這種書的呀!
??宋淩霄也覺得這個事兒有點尴尬,雲瀾能安靜地聽了這麽久,還沒有因為劇情過于鬼畜而捂住耳朵逃走,已經很不容易了。
??“我棄權吧。”雲瀾說。
??這個決定是比較合理的,只是,現在就兩票,一票贊成,一票棄權……感覺民意基礎比較狹窄啊。
??就在這時,有人推門而入,門上“平等發言”的牌子一陣抖動,牌子下面被細心的掌櫃挂上的小石子流蘇發出清脆的撞擊聲。
??宋淩霄擡起頭,就看見說了自己絕對不來的陳燧,正大步走過來,拉開一把椅子,坦然地坐了進去。
??宋淩霄:?
??“六王爺!您來了,快請喝茶。”梁慶立刻切換成了狗腿狀,接替掌櫃的活計,給陳燧倒茶。
??“你……”宋淩霄遲疑道,“怎麽來了?”
??彌雪洇也擡起頭,有些害怕地看向這個冷峻的少年。
??“我反對《銀鑒月》出版。”陳燧開門見山地說道,向宋淩霄揚了揚眉毛。
??宋淩霄磨牙,陳燧你很嚣張啊!
??前面不知道是誰信誓旦旦說,有彌雪洇沒我,現在又食言而肥了,陳燧你吃下去的誓言加起來能不能胖十斤!
??陳燧十分坦然地往椅子背上一靠,兩只修長勁瘦的長腿往桌腿上一蹬:“不是平等發言嗎?我不可以說話?”
??宋淩霄從齒縫間擠出三個字:“你可以……”
??“既然可以,我就說一說我覺得這本書差在哪裏。”陳燧不疾不徐地說道,他甚至還很嘚瑟地加了一句,“彌雪洇是嗎?我接下來這些話不是針對你,主要是針對宋坊主。”
??彌雪洇悄無聲息地把他準備的一大沓材料撥拉到遠離陳燧的角落,縮成一小團,盡量減少存在感,猛然聽見陳燧提起他的名字,他情不自禁“嘤”了一聲。
??宋淩霄的假笑漸漸扭曲:“說,有本事你就說!”
??“首先,這本書過不了審,就算上市,也會被禁。”
??“其次,這本書的故事走向,不符合人民群衆喜聞樂見的套路。”
??“第三,這本書講故事的方式,涉及到商業活動和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沒有重點,讀來甚是無聊。”
??陳燧一針見血地指出《銀鑒月》的問題,聽得宋淩霄胸口一陣堵,那邊小雲瀾雖然還沒有通讀過《銀鑒月》也不打算看,但是陳燧這麽一說,他憑着剛才聽彌雪洇的介紹,以及一些選段的試閱,發現确實如此,不由自主地點起頭來。
??“彌編修,”宋淩霄切齒道,“記下來。”
??“啊……是……”彌雪洇立刻鋪開紙,将陳燧說的三點記下來。
??“你的意見,很有道理,但是也不是完全彌補不了……”宋淩霄試圖開始解釋。
??“等等,我還沒說完,”陳燧給了宋淩霄三記窩心腳之後,不等他反應,又來了一記回馬槍,“最糟的是,這書這是誨淫誨盜的極致,很容易被清流書坊舉報。”
??氣氛一陣凝滞。
??陳燧最後這一句,簡直太踏馬的有道理了!連《銀鑒月》的大力支持者梁慶,都笑不出來了。
??清流書坊自從上一次和上上一次跟淩霄書坊對壘并且慘敗之後,一直在尋找複仇的機會,見縫插針就要黑一黑淩霄書坊,他們專門成立了一個研究小組,給《江南書院時文選》挑刺,連續挑了一個月,将真真假假的錯誤彙集成一個小冊子付梓,題目叫《時文錯漏考》。
??拿到這個小冊子的時候,宋淩霄非常無語,倒是雲瀾很開心,因為他又可以查缺補漏了,而且還是別人幫他總結好的。
??清流一派的首領,內閣大學士沈冰盤倒是個說一不二的人,說了讓《時文選》進入清流書院課外必讀書目,轉天就放上去了,只不過書院中的夫子老師們,将這本《時文選》拿出來時,總是作為大家來找茬式的反例,下面人的器量之狹小,可見一斑,不過也能說明,在清流一派內部,反淩霄書坊的意見還是甚嚣塵上的。
??本來清流書坊攻擊的重點,還有《金樽雪》這部通俗小說,但是自從《金樽雪》在禮部的邸報上連載,受到多位朝中大員追捧,清流書坊便也不敢再指斥這本書是誨淫誨盜。
??兩家書坊之争,随着淩霄書坊的業務全面轉向通俗小說出版,而逐漸趨緩。
??但暗流仍在湧動,清流書坊并沒有就此罷休,嵇清持吃了那麽大的一個虧,丢了那麽大的一個醜,一定是要找機會扳回一城的。
??……
??會議室內一陣死寂。
??宋淩霄喝了口茶,潤了潤喉嚨,“啪”地放下茶杯,目光炯炯地看向陳燧:“你說完了嗎?說完了我開始解釋。”
??陳燧微微揚眉,那意思是,請。
??“首先,你說的第一點和第四點是一點,分開來湊條數是沒有意義的行為,所以我就合并起來解釋。被舉報,被禁了,怎麽辦?”宋淩霄站起身來,朗聲說道,“衆所周知,許多名留青史的書,因為其內容的超越性,而在頒布上市後沒有多久,就淪為禁書,但是,淪為禁書,有沒有影響這些著名書籍的銷售和傳播呢?答案肯定是有,但是影響到什麽程度呢?人們因為它被禁而掏錢購買的比例高,還是禁止銷售後帶來的渠道損失多呢?我現在不展開論述,但是可以告訴你們結論,官方禁止不僅不能降低一本質量過硬的書籍的銷售,反而還會帶動它的宣傳。”
??陳燧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
??“而且,我們要做兩手準備,如果被禁了怎麽辦,我們肯定不能坐以待斃。所以,這個時候,我們就需要兩個版本的《銀鑒月》,一個是符合作者要求的,未對敏感內容進行删減的版本,這個版本推出去主要是為了應付作者的——彌雪洇你不要記這一塊——另一個版本則是符合衙門要求的,删減到能過審的‘潔本’,據我觀察,《銀鑒月》的敏感內容和它的劇情是油水分離的,删掉那些敏感內容,并不會影響主線劇情,但是,作者不同意,怎麽辦,我們就讓衙門來倒逼作者同意。”
??說到此處,彌雪洇、雲瀾和梁慶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原來,他們的老板并不是沒有估量到這個問題,而是早就想到前面去了。
??而陳燧則露出了不以為然的表情,用那種“你還是太年輕”的語氣說道:“你以為衙門是什麽,會給你磨人的機會?”
??“哼,衙門自然不會給我磨人的機會。”宋淩霄目光灼灼地盯着陳燧,“但是某些人有!”
??就是這麽厚臉皮,就是這麽嚣張!
??陳燧呆住了。
??另外三名旁聽的無辜群衆一臉茫然,剛才發生了什麽,為什麽他們聽不懂宋淩霄和陳燧的對話了?仿佛有一層無形的隔膜,将他們和宋陳二人給隔開了!
??之後,宋淩霄若無其事地解釋了第二點和第三點:故事走向不符合人民群衆喜愛的套路,男主中間就挂了,也沒有神仙愛情,壞人活得比好人還長等等,宋淩霄說,這本書又不是言情小說,當然不符合言情小說的套路,宣傳的時候需要改變策略;
??敘事手法太過瑣細,這是一種創新的敘事手法,是白話文取代文言文敘事之後的一大特色,它的語言更接近生活,衣食住行方面又精致地描寫了富商家庭的現實情況,在普通百姓看來,不僅不會覺得磨叽,還會覺得很新鮮,甚至通過閱讀獲得“我也吃到了、穿到了、享受到了”的快感。
??而陳燧之所以感覺不到,就是因為他脫離了群衆。
??經過宋淩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