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離別

陶風澈根本沒想到,像随月生這樣神仙一般的小哥哥,居然會不認字。

準确一點來說,是不怎麽認字。

這件事還是他拉着随月生陪他一起寫作業的時候發現的。

随月生來到陶家就是為了給陶風澈當玩伴,自然是盡職盡責,每天的生活基本上就是圍繞着陶風澈打轉。

他沒覺得“給一個小孩當朋友”是個多麽艱難的工作,二年級的小學生,作業左不過幾個阿拉伯數字的簡單加減乘除,随月生随便瞥上一眼就能答得出來。

而每當他準确快速地說出正确答案時,陶風澈總會投來崇拜的眼神,時間久了,他也免不得有些自得起來。

可等陶風澈充滿信任地遞給他一道語文理解時,随月生終于犯了難。

紙是好紙,潔白柔軟,印刷清晰,橫平豎直的方塊字整齊地排列其上,可在随月生看來,只覺得是一大串毫無意義的亂碼。他硬着頭皮看完了整篇文章,毫不意外地發現自己只認識其中為數不多的幾個簡單字,可這并不足以讓他理解文章想要表達的意思,更別說幫着陶風澈答題了。

他連題目都看不懂。

漢語是世界上兩種官方通用語言之一,随月生出生并長大的國家是九州的附屬國,讀寫均向九州看齊,所以他會聽會說,但卻并不會讀寫。

——随月生之前所身處的環境,并沒有給他一個接受教育的機會。

這不是随月生的錯,在他之前生活的地方,不識字的才是大多數,識字的都是少之又少的“知識分子”,随月生對此一直很坦然,畢竟他能否維生跟是否識字一點關系都沒有。

可事到如今,面對着陶風澈單純的眼神,随月生突然發現他竟然是羞窘的,要在這麽一個小蘿蔔頭面前,承認自己看不懂他卷子上的那些漢字……

随月生不自覺地咬緊了牙關,內心沒來由的升起了一股郁氣,想找個由頭把陶風澈罵一頓,卻又有點怕他哭,一時間竟有些進退兩難。

他來陶家不過一個星期,已經深刻體會到了陶風澈作為一個哭包應有的職業素養。

陶風澈敏銳地感覺到了随月生的情緒變化。他有些茫然,不明白哥哥的表情為什麽看上去那麽奇怪,難道他也不知道水牛爺爺為什麽要去打那只狐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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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很快便聯想到了随月生初來乍到時頭發蓬亂的樣子,眼珠子一轉便得出了正确答案——哥哥大概是不識字的。

陶風澈剛入學時聽老師講過,不是所有的小朋友都能坐在教室裏念書,很多大山裏的小朋友可能一輩子都沒法走進學校,所以他們要更加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機會雲雲。

哥哥大概就是其中一員吧?剛來家裏的時候髒乎乎的,估計真的是被爸爸從街邊上撿回來的。

不過哥哥就算是乞丐,也是乞丐裏最好看的那一個。

陶風澈順利說服了自己,體貼地沒有戳穿真相,反而一把把試卷收了回去:“哎!我突然會寫了!哥哥你先不要告訴我正确答案!”

他裝出一副奮筆疾書的樣子,可到底只是個七歲的小孩,掩飾的姿态很是拙劣,但确實是一片赤子之心。

還在盤算着兇完陶風澈要怎麽哄的随月生整個人都愣住了。他一直覺得陶風澈不過是個被家裏慣壞了的小少爺,一點兒都不像個男性alpha,omega的眼淚都沒他多,如今一看,倒是自己帶着有色眼鏡看人了。

他緩慢地眨眨眼,也就笑了。

從這天起,陶風澈突然開始半強迫性質地拉着随月生玩起了“認字游戲”,他演老師,随月生演學生,其實就是個小朋友之間過家家游戲的變種,可在徐松的幫助下,陶風澈擁有了全套量身定做的教具,以及一塊小黑板,萬能管家又專門在宅子裏騰了個房間出來,準備的特別齊全。

陶風澈玩起這個游戲來也很認真。板着一張包子臉的陶老師一臉嚴肅,先帶着學生看完投影儀上的課件和配套教學視頻,然後自己拿着粉筆在黑板上塗塗寫寫,時不時還要提問:“這個字認識了嗎?”

随月生拿着本子在講臺下面一筆一劃地做筆記,點點頭,陶風澈就開始接着講下一個。後來在家庭教師的建議下,陶風澈甚至還別出心裁地引入了課後抽查環節,看上去還真的挺有個當老師的樣子。

随月生天資聰穎,悟性也高,短短兩個月便把漢語的常用字掌握了個七七八八,只是字還是寫的不大好,于是陶風澈幹脆開始拉着他一起臨字帖。

長長的書桌上鋪着宣紙,硯臺放在正中間,一大一小占據兩端,對着臨《靈飛經》。

有了随月生的陪同,陶風澈的學習積極性簡直是成倍提高,有了“學好了之後教哥哥”這一動力的驅使,他整個人都幹勁十足。

全然忘記了随月生是陪着他一起上課的,不過随月生倒也縱着他就是了。

陶知行百忙之中抽空聽徐松彙報了家裏的近況,又自己暗自觀察了幾天,愈發覺得自己把随月生帶回家是個正确的舉動。

可陶風澈倒也不是總這麽乖的。

冬天裏不能出門,即使有随月生陪着,陶風澈也在家裏面關膩味了。而一個七八歲的男alpha無聊起來時,造成的後果簡直是噩夢級別。

早秋的時候,趙嘉陽不知從哪裏搞來了十幾只大鵝,給陶家分了六只,說是放到山裏面的湖裏養着,等到過年了的時候殺了做燒鵝。

陶知行雖然對他那“自己養出來的吃着放心”的說法持保留意見,不過還是收下了,緊接着轉頭便通知徐松,讓他把陶風澈關緊點,可別讓他靠近那片湖。

他對大白鵝的戰鬥力心中有數,可陶風澈初生牛犢不怕虎,甚至還因為禁足令,對它更加好奇了。

人鵝之間相安無事,等到了年關,作為儲備糧的大白鵝終于被逮了起來,關在了宅子後面。而陶風澈的家庭教師,也給他布置下來了一項特殊的寒假作業——探索大自然。

有随月生的陪同,徐松倒也放心,由着陶風澈興致勃勃地出了門。

一開始還是好好的,陶風澈認真地觀察着冬日裏還活着的幾棵樹,結果走着走着,二人就到了宅子後面養鵝的地方。

陶風澈神神秘秘地對着随月生眨眼睛:“哥哥,我給你看個好玩的。”

随月生:“嗯?”

然後他眼睜睜地看着陶風澈竄了出去,一把拉開栅欄的門,伸着手就去逗裏面那幾只正在梳毛的大白鵝。

随月生:“!”

“哥哥看!大白鵝!”陶風澈喜氣洋洋。

緊接着就被氣勢洶洶追出來啄他的鵝攆得滿地跑。

随月生本來作壁上觀,打定了主意要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家夥吃點虧,改改他這什麽東西都敢上手的毛病,可看着陶風澈跑着跑着急出了哭腔,但還記得不往他這邊跑,像是生怕大鵝連他一起啄似的,就又心軟了。

明知打不過還偏要去撩一下是什麽毛病?真是欠得慌。他低聲爆了句粗。

罵歸罵,也不能真的見死不救。随月生先去關上了栅欄的門,确保裏面其他的幾只不跑出來,緊接着快跑兩步,追上正在進行追逐戰的一人一鵝後,一腳踹上兇猛的大鵝,然後抄起陶風澈夾在腋下撒腿就跑。

随月生跑得飛快,陶風澈被颠得夠嗆,感覺午飯都快吐出來了,但一句話都不敢多說,只覺得哥哥簡直是下凡的天神,拯救他于水深火熱之中。

等二人順利回到家,陶知行知道此事的前因後果後,先是給随月生配了槍,又把二人一起打包丢進了陶家的練武場,順帶附送了一個保镖當教練。

暫且不提射擊課上随月生的成績,光是看着随月生跟體型壯碩的保镖對打而不落下風,已經足夠讓陶風澈目瞪口呆了。

他默默在心中給随月生記了一筆。

難怪哥哥能把我撈起來就跑呢,原來不是小乞丐,是家裏養着的小打手啊。

···

時間如白駒過隙,不知不覺中冰雪消融,又是一個春天到了。

陶風澈對于童年的記憶一直很模糊,跟随月生認識之後的倒是記得比較清楚,但随着年齡漸長,有一部分也就慢慢被遺忘了。

可唯獨這一天,像是被镌刻在了靈魂上似的,時至今日,陶風澈依然能清晰地回憶起每一個細節。

那一天是三月五號,九州傳統節氣中的驚蟄。

随月生從早上起床的時候就不怎麽舒服,一直有些頭暈,整個人恹恹的,吃早飯時也沒什麽胃口,陶風澈便沒讓他陪着自己上課,早早把他趕回了卧室睡回籠覺。

可一直等到中午吃飯,随月生都沒下樓。

陶風澈本來想上去叫他,可徐松說讓随月生好好休息,等他睡醒了自己下來吃就好,反正廚房裏一直有人,做起來也快。陶風澈想了想,便也沒去打擾。

等他下午上完課去廚房覓食時,卻意外發現随月生坐在餐桌邊,正皺着眉頭往嘴裏扒飯,咀嚼的速度很緩慢。

随月生一直都有這個毛病。即便是不喜歡吃的東西,只要擺在他面前了,都會全部吃完,沒胃口時也會硬逼着自己吃,對食物格外珍惜,像是害怕吃了上頓沒下頓似的。

“哥哥,不想吃就別吃了。”陶風澈趕忙湊過去,把他的筷子奪下來,“到時候餓了再讓廚房做好了。”

不等随月生說話,他又小大人似的摸了摸随月生的頭:“現在感覺好點了嗎?”

随月生的發質軟而絲滑,平常都是全部攏在腦後紮成一束,偏偏今天還沒來得及紮上去,順滑地垂在肩上。陶風澈看着眼饞,甫一摸上去便上了瘾,趁随月生不注意,趕緊用爪子多撈了兩下。

換作往常,他剛伸出手就會被随月生躲開,可今天不知怎麽的,随月生整個人的反應都慢了滿拍,居然還真的讓他得逞了。

随月生點點頭:“好多了,我們去拼拼圖?”

這又是徐松找來的玩具,說是對開發大腦有好處,兩個人分工合作,一起拼了小半個月,已經勝利在望了。

陶風澈到底還只是個小孩兒,心裏一直惦記着即将完成的拼圖,趕忙點點頭,兩個人一前一後去了玩具室。

可随月生今天是真的不怎麽在狀态。

柔軟的地毯上擱了張矮桌,上面擺着半成品的拼圖,兩人盤腿坐在旁邊,拿着拼圖碎片挨個比對。到底虛長十歲,随月生玩起這個一向比陶風澈快很多,可他今天像是一直有些回不過神似的,手上的拼圖碎片半天沒放上去,整個人看上去都愣愣的,一張臉紅的像是要滴血。

“哥哥你怎麽了……”陶風澈擔憂地放下手中的碎片,伸手去碰他的額頭。

觸手滾燙,像是在碰一團熊熊燃燒的火。

哥哥在發燒。

陶風澈噌地站了起來,想去喊徐松,讓他找家庭醫生過來,随月生卻突然擡起了眼,灰藍色眸子裏的霧氣濃得像是要滴出水來。

“……小澈。”他只沙啞着嗓子喊了這麽一聲,整個人便猝然向地上倒去,重重地摔在了毯子上。

陶風澈忽然聞到了一陣很濃郁的荔枝香。柔和細膩,甜滋滋的,絲絲縷縷直往他的鼻子裏鑽。

他不由自主地吞了下口水。

可現在還是春天啊,春天怎麽會有荔枝呢?

他慌了神,但還記得人昏倒之後不能随便移動,連拖鞋都來不及穿,赤着腳踩上地板,撒丫子就往外面跑,扯着嗓門喊:“徐伯!徐伯!哥哥昏倒了!”

陶風澈不明白徐松為什麽聞不到哥哥身上滿溢的荔枝香,更不明白他在聽完自己說的話後為什麽如臨大敵。

他被家裏的傭人從玩具房抱了出去,徐松半跪在地上給家庭醫生打電話,陶風澈倉促間回頭,只看見了随月生汗濕的臉。

快要完工的拼圖被陶風澈先前沖出門的時候不慎撞到了地上,兩個人小半個月的辛苦勞動徹底付之東流,而随月生就躺在這一堆零散的拼圖碎片中間,整個人都汗津津的,像是剛從水裏撈出來。

他發絲散亂,鬓角的幾縷甚至都黏在了臉上,嘴唇也發白,但卻還是美的,是一種陶風澈不知道該怎麽用言語去描述的美。

這天晚上,陶風澈蹑手蹑腳地推開了玩具室的門,拼圖被規整好放進了盒子,白日裏兵荒馬亂的場景已經徹底消失不見,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一般。

可地毯上那一道黏膩逶迤的水痕,湊近時還能聞到荔枝的香氣,無一不告訴陶風澈下午的一切并不是一場幻夢。

可他再也沒有見到過随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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