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掐燈花
前廳圍了不少人人,最後還是管事來給這些鐵家夥蓋上了一層厚帆布,囑咐幾個夥計晚上值夜守着,打發其他人散了。
寇沛豐剛搬了機器出來,被謝璟拉住的時候滿臉的興奮未散,不等謝璟問就說道:“哎,你知道這回省府那位爺來咱們這,是打算幹什麽的嗎?”
謝璟道:“買機器?”
寇沛豐看了左右,低聲興奮道:“我聽說,是要建廠——”
謝璟愣了下,“什麽廠?”
“嗨,還能是什麽,酒廠!”
謝璟左思右想也沒從以前的記憶裏挖出一星半點建酒廠的事,他并不記得九爺在黑河一帶大興土木,硬要說有什麽廠子,也是在青河縣才對。他記得白明禹那時候被九爺調過來做事,因為他要祭拜寇姥姥,也跟着一同來了一趟,那是他最後一次回來這裏。
寇沛豐還沉浸在做一番大事的激動裏,拽着謝璟道:“你說咱們是第一批過來的人,聽跟在大少爺身邊的人說,這廠子建廠要一百多號人呢,到時候咱們是不是也能混個小管事當當?”
還未答話,就聽到前頭有人高聲喊道:“謝璟!”
謝璟先擡頭,寇沛豐反應慢些,被謝璟撞了手臂一下這才反應過來,連聲應是,小跑過去了。
謝璟回去一夜沒睡好,晚上幾次翻身起來站在窗邊去看,總疑心聽到馬蹄聲,以為是九爺一行人回來了。
隔天等了一日,也沒見九爺他們回來,謝璟忍不住問:“大少爺他們,怎麽還沒回來,會不會出什麽事兒了?”
白明禹懶洋洋往嘴裏抛花生米,一顆顆接着吃,一邊嚼一邊道:“怎麽會,我大哥手邊帶着好手呢!”
“好手?”
“是啊,去年招進來的護院,有十來個人吧,身手可好了!”白明禹說着給謝璟來了一套招式,得意極了,“你瞧,護院師傅教我的,厲不厲害?”
謝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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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璟覺得自己就能揍趴下白明禹倆。
白二少以前還有幾分本事,怎麽少年時這麽不穩重?看起來像是被寵在福窩裏長大的一樣,他簡直要不認識這個人了。
沒幾日,建酒廠的事兒傳得越來越真切,聽說是幾十萬銀元的大買賣,幾乎是整個黑河商號的人都激動了。
惟獨謝璟沒什麽反應,依舊跟在白明禹身邊抄書寫字,只傍晚的時候跑去做兩盞冰燈。
反複幾天,謝璟眼底帶了青色。
白明禹自己不愛學習,只當他寫字辛苦了,趁着這兩日大哥不在的時候偷偷騎馬跑出去玩了一圈,還給留在房間裏的小陪讀帶了些好吃的,一股腦塞到謝璟懷裏,得意道:“給你吃!”
謝璟接過來放在一旁,低頭又抄寫去了。
白明禹道:“今兒又抄什麽了,喲,怎麽還畫上了?”
“管事給的地圖,不是這幾天都在說要辦酒廠,總要知道酒廠的位置。”謝璟專門跟管事要的,為的就是防範萬一,只這麽糊弄白明禹。
白明禹看他畫了一會圖紙,覺得沒趣,跑到前院去看機器,沒一會惹得管事大呼小叫但又不敢只管這位二少爺,只一聲聲求他。
這天夜裏,謝璟再起來的時候,終于看到九爺一行人回來,瞧見那輛熟悉的馬車謝璟心裏松了口氣,一直等院裏安靜之後,他才重新回到床鋪上,只覺得幾日心頭沉沉壓着的什麽卸了力道,倦意困意湧上來。
少年人正在長身體,最容易嗜睡,謝璟累極裹着厚棉袍蜷在床鋪上睡了。
大約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他夢到好多年前的事。
那是他重返青河縣的時候。
他是跟着九爺一起回來的,外頭都傳九爺疼他,是專門為了他趕回來的,但謝璟知道,九爺回來還為了見另一個人。
謝璟祭拜了寇姥姥,帶着一身香火味兒回到住處,站在門口卻不敢進去了。
夏日炎熱,雕花木門敞開着,只有一扇竹簾垂放到地上,随着一絲小風吹得絞絲穗子亂晃。
竹簾勉強隔開身形,卻不隔音。
門裏摔茶碗的聲響聽得一清二楚,謝璟第一次見九爺發這麽大火,坐在那呵斥道:“再敢胡說一句,小心挨板子!”
彼時已做了大掌櫃的白明禹梗着脖子跪在那,依舊是少年時的脾氣:“爺,您要打我就認,我爹以前就老請家法,打我板子,今兒正好您打我一頓,權當替我爹教我一場了。”
九爺那邊低聲說了幾句,白明禹這混不吝的小霸王又道:“我不認他們,以前我爹在我喊他們叔叔伯伯,可真出事兒了,他們呢?全都盯着我家最後這點錢,如今誰都知道我跟在您身邊出息了,有本事了,又想認我回來?門都沒有!”
“你總歸是青河縣白家的人。”
“打從今兒起就不是了!”
白明禹說着給主座上的人磕了一個響頭,悶聲道:“我不認他們,我只認您一個!九爺你非讓我認祖歸宗,那我就認你當爹……”
九爺被他氣笑了,謝璟站在門外也沒忍住,腳步晃了一下就碰到了竹簾。
白明禹猛地回頭看過來,竹簾晃動,卻是沒看清他的臉。
……
謝璟醒來,眯着眼睛擡手蓋在額頭上,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白明禹的父兄早逝,是被九爺收養在身邊,因此對九爺忠心不二,那麽白家老爺和大少爺……會不會是在這個時候出的事?
謝璟額頭上沁出一層細密冷汗,想通關鍵,猛地坐起身來。
過去種種他已經記不太清了,總有些事遺忘,因此過于小心,反而着了相。他這兩日留在白明禹身邊也有盯着黑河商號裏其他人的想法,白家大少爺身邊的人拿了那麽多子彈,他心裏先對大少爺白明哲起了疑心,但現在想想,如果大少爺自己也不知道這事兒呢?
謝璟坐不住,起來去前院找人,他懷裏還揣着那一枚毛瑟槍子彈,想辦法避開大少爺,去找九爺講,哪怕只把東西給他,讓他留神也好。
前院,九爺的車馬不在,打聽一圈,只說九爺帶着一個德國工程師一大早又出去了。
前院只有大少爺白明哲,他匆匆交代了商號裏今日要周轉貨物的事項,正一邊咬着一張薄餅一邊灌茶水,看起來餓得狠了,但精神特別好,摩拳擦掌,特別有幹勁兒。
謝璟略微猶豫一下,上前兩步,想跟大少爺搭話。
他還未走近,就被白明哲身旁的護院攔住了,那人呵斥道:“哪房的?來前院做什麽!”
謝璟道:“小少爺身邊做事的,有些事想跟大少爺講。”
護院看他一眼,道:“去右邊角門那車隊等着,大少爺一會又要出門,就給你兩句話的時間,沒那麽多功夫跟你多說啊。”
謝璟被攔着過不去,答應了一聲就過去候着了。
但在角門那等了一會,左右不見人來,不多時聽到一陣車馬聲從前頭走了,剛擡頭想去看,忽然就被一只手勒住衣領猛地一力掼到紅磚牆上!
謝璟冷不丁被發難,咳了一聲,還未說話就又被人扼住了脖子,那人力氣大,幾乎把他提起來:“你就是寇沛豐?!”
謝璟擡眼看向對方,出乎意料,對方是個三十來歲的漢子,并不高大,看起來老實巴交像是常見的鄉下人,若不是他如今才十三歲個頭算不上高也不會被一把提起來,但能單手拎着人的,這漢子力氣也不小。謝璟看着對方,覺得這人模樣憨厚,但一雙眼睛卻透着精細,并不像是一個完全的粗人,他斟酌着啞聲道:“是。”
男人手上力氣松了些,但依舊拎着他衣領,看了謝璟一陣忽然問:“半月前你幫大少爺擡箱子,砸了一只,可還記得?”
謝璟已從寇沛豐那裏問清事情始末,這會揣着明白裝糊塗,支支吾吾道:“不,不能吧,我平時也沒碰過那麽貴重的東西,而且是你們讓我搬的,還說給我兩塊大洋……”
對方扯了他衣領,眼神帶了警告:“你瞧見了是不是?要不然怎麽知道是貴重東西!”
謝璟故意瞪大了眼睛道:“你想怎麽樣?大不了我不說出去就是了,不過就是倒賣些碎銅,我又不是沒見過,大哥,不如,不如你也帶我賺一筆吧?我身上還有幾塊銀元,也能一起的。”
黑河商號裏人多,角門也不能久留,望風的人輕輕吹了口哨。
那人盯着謝璟看了一陣,見他一副迫不及待想要入夥分錢的蠢樣,手上慢慢松了他領口,咧嘴笑道:“你說的是,不過也不能白分你錢,正好這有幾箱子燒酒,你幫我搬到車上去。”
“寇沛豐”撸起袖子去搬燒酒去了,只是手腳粗苯,穿着身不合體厚重的棉布袍子先拌了一腳,把那一箱燒酒重重磕在了馬車貨箱裏一下,貨箱裏等着的人極不耐煩,擡手用鞭子抽了他一下:“蠢貨,看清楚再放!”
也不知道是不是趕巧,“寇沛豐”縮了縮手,那一鞭子剛好落在厚棉袍上,人沒傷到半點。
矮個男人一直盯着眼前的少年,等到望風的人小跑過來,正是之前在青河縣點了“寇沛豐”名字盤問的那個絡腮胡子。
絡腮胡低聲道:“大哥,我問過了,這人就是寇沛豐,您瞧怎麽辦?”
“老三見過了?”
“沒,三哥在酒廠那邊盯着,還未回來,但是我問了一圈,是寇沛豐沒錯。”
矮個男人又問:“東西都齊了?”
“齊了,這邊離着坊市太近,白天不好讓兄弟們都進來,畢竟還有些官兵守着,就等着‘掐燈花’(天黑)了。”絡腮胡子帶了一絲興奮,“沒想到白家大少爺和二少爺都在這裏,等接了這倆‘財神’就能過個肥年,也不枉費咱們兄弟在青河縣辛苦埋伏一年!”
“帶上寇沛豐,前頭樹林裏讓他‘睡一覺’(擊斃),不可節外生枝!”
“是!”
絡腮胡子聽令,帶着身邊幾個護院好手很快就走上前去,他這邊正想拿人,就聽到馬車上等着的一個弟兄嗷嗷叫着蹦下來,緊跟着一簇火苗就從他身後跟着竄出,燒了那人的衣裳,也燒着了馬車篷蓋!
從車上蹦下來的護院什麽也顧不得,被燒得直在地上雪裏來回打滾。
拉車的馬受驚,一擡蹄子“咴咴”嘶鳴!它這一動不得了,車廂裏幾箱燒酒哐啷幾下撞了個稀碎,也不知引燃了什麽,火苗忽地一下蹿天高!厚實的帆布篷上頭刷了一層防水油,這會兒燒出了黑煙,帶着難聞的氣味直沖半空。站在火圈中央的男孩手腳利落,從懷裏掏了一把匕首出來,二話不說先挑斷了馬車上的繩子,一邊扯住就近的馬翻身上去,一邊高喊:“黑河白家商號,走水了!走水了——!!”
喊聲和燒焦的氣味驚動了不少人,好些學徒外套都是現披上的,小跑過來。
事發突然,一系列的事兒也不過是眨眼的功夫就發生,別說一旁的矮個男人沒反應過來,就連上前準備拿人的絡腮胡子都錯愕不急,完全沒有想到會有這麽一出,但對方已經騎馬沖了出去,從側門蹿出一路高喊“黑河白家商號走水”,他們想跨過火堆去追也晚了!
人群越聚越多,不少人提着水桶趕來。
絡腮胡要還追,矮個男人臉色發青,低聲呵斥道:“回來!”
“可是大哥,那個寇沛豐……”
“還管什麽寇沛豐,先走!”
謝璟彎腰伏低身子,勒着缰繩讓胯下馬兒跑得快些,繞着整個黑河小城喊了一圈,這裏人少,但白天開市的時候總是人多些,還有不少官兵在,他身上衣裳被燒糊了一塊,很是狼狽,加上馬尾巴那裏也被火苗燎得糊了半邊,這麽跑一圈,很快不少人都開始往白家商號那邊去了。
謝璟腳步未停,辨認出酒廠方向,策馬疾奔。
他剛才在馬車車廂裏看得清清楚楚,燒酒瓶裏裝的不止是酒,還有煤油!
那些人根本不是想中飽私囊的,而是下山打劫的麻匪——這一切就說得通了,他認識白明禹的時候,只知道他本人就是大掌櫃,從未聽他提起過父兄,像是一匹孤狼,除了九爺,誰都不信。
九爺左腿會在冬天陰冷的時候疼,傷口猙獰,找了兩次西洋大夫動手術,府裏人只說是陳年舊疾,從未有人說出原因。
……
謝璟個子小,死命勒着缰繩整個人伏在馬背上趕路,幾乎是抱着馬脖子在跑,風吹得他臉上生疼,可此刻他什麽都覺不出來了,心髒一聲聲跳得飛快,只恨不得插上翅膀快一點,再快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