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白十四
方繼武在家中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回了族學,臨走的時候背了一口袋糧食,高粱米居多,混了其他糧食。
方繼武他娘給他準備的時候有些羞愧,咬咬牙想再舀一瓢細糧進去,方繼武卻束起了口袋,拿麻繩利落繞了幾圈,捆紮好。
“繼武,要不再帶點幹糧,這些也不夠吃呀。”
“娘,我晌午飯能吃飽,這半袋糧食只一早一晚,夠我吃半個月了。”
“哎。”
方繼武他娘雖然口頭答應着,但還是拿小口袋裝了七八個三合面饅頭放進去,讓兒子帶去學堂吃,她瞧着大兒子只竄個頭不長肉,也是心疼的。
方繼武帶着去了族學。
族學每月放兩日小假,他最後一個走,最早一個來。
背了半日書,順手從小口袋裏拿饅頭吃的時候,卻摸到了一塊桃酥餅,打開瞧了,果然是他娘偷偷放進去了幾塊,生怕他瞧見不讓,沒作聲。
不多時,王敬秋也來了族學,他換了一身新衣,剪了頭發,看起來精神了不少,徑直走到方繼武身邊坐下。王敬秋身上有股傲氣兼讀書人特有的清高,學堂裏除了老師和黃明游先生,其餘都不怎麽看得上,也不結交旁人,只悶頭讀書,沉浸在書本知識裏。
他唯一能說得上幾句話的就是方繼武。
倆人坐同桌已有三年。
王敬秋坐下跟他聊了幾句,問:“你吃的什麽?”
方繼武大大方方給他看小口袋,拿了酥餅遞過去:“我娘給帶的,嘗嘗?”
桃酥餅背了一路,已經碎成幾塊,王敬秋毫不嫌棄一連吃了兩塊,等吃完他就拿出自己的食盒,取了裏面的烤鴨、燒肉和方繼武分着吃:“你也吃我的。”
方繼武拿了一塊烤鴨,王敬秋卻夾了最大的那只鴨腿給他,這才埋頭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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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繼武無奈道:“你家中離族學不遠,不必每次都特意早來。”
“我是來讀書。”王敬秋含糊道。“這次沒考好,我爹雖然沒說,但我知道他失望,我得趕上去。”
方繼武笑了一聲,不再多說什麽,認認真真吃完了那只鴨腿。
王敬秋每回都先吃他帶來的一部分食物,好像這樣就不用去想任何理由,可以和同桌分享自己的飯菜。打從他們認識的第一天起,王敬秋就一向如此,尤其不擅長打交道,連做好人都是硬邦邦的,只對讀書一事拿出全部耐心和專注。
讀了一陣書,竟然破天荒瞧見了白明禹帶人過來誦讀。
白明禹自然是不讀書的,但他負責監督,而被他監督的正是這段時間成績突飛猛進的那幾個白家子弟,全都是被臨時抓來,苦着臉在背題。
兩邊劃了界限一般,互看一眼,自己學自己的去了。
王敬秋進步很快,慢慢把英文成績追了上來。
方繼武則放學之後,就收拾書包去東郊幫林醫生,因為幫着跑腿的關系,還無意中去了一趟謝璟家裏。
謝璟剛回到家中,還未從馬上下來,一個拄着雙拐的少年正伸手接他的包袱,另一邊緊跟着就是林家的雙胞胎姐妹,一個伸手扶着那個拄拐的人,另一個則攙扶着寇姥姥,小嘴抹了蜜一樣甜,逗得老太太直笑。
方繼武提着藥箱走進去笑着道:“謝璟,原來你家住在這裏,倒是離着族學很近,怎麽每天只去半日?”
謝璟從馬上下來,道:“我不過是個跑腿的,平時還有許多事要做,能有半日課聽聽已經很好,你來有事?”
“林醫生交代我來給一位叫李元的人換藥。”
李元已經好得差不多了,方繼武認真按照林醫生的囑咐,仍舊小心替他換了新的紗布,“傷口大好,只是不要見水,可以的話仍舊靜躺,會好的更快些。”
謝璟站在一旁,問道:“你懂醫術?”
方繼武有些不好意思道:“剛跟林醫生學,只懂些皮毛。”
謝璟又問:“以後想學醫?”
這次方繼武點頭,面上帶了幾分認真。
謝璟又跟他要了一片磺胺,碾碎弄成粉末,方繼武道:“有誰受傷感染了嗎,我可以幫着瞧瞧。”
謝璟道:“十四傷着了,被馬鞍蹭了個口子。”
方繼武跟着他出去,才發現他說的是院子裏那匹馬,哭笑不得地幫着處理了傷口。那匹白馬高大溫順,腰臀部位有小印,落款“白十四”,背上被馬鞍劃破的地方已有些紅腫,清洗上藥的時候背上肌肉微微抖動,但四蹄依舊穩穩地,一點都沒動。
方繼武看了它一眼,“這是母馬?”
“是。”
“我還是頭一次見到這麽馴服的,真聽話。”
謝璟擡手摸了摸白馬寬闊的鼻梁,笑道:“馬通人性,十四跟其他馬也不同,它救過我的命。”當初他和九爺能活着回青河也有十四的功勞,若沒有這樣一匹馬,他們即便在雪窩子裏撐過一夜,也無法支撐着去尋找村莊。回來之後,九爺就把十四給了他,謝璟親手照料,十四也和他很親,只是白馬太過溫順,若不是謝璟察覺微微異樣檢查馬鞍,或許它就一直忍耐着,并沒有半點驚動主人。
方繼武處理完傷口,因為天熱,就沒再用繃帶固定,只多留了一片磺胺給謝璟,“這兩日先不要上馬鞍,明日我過來再幫着上藥,若是族學忙來不了,傍晚的時候就按照今天這樣碾碎塗抹傷口就成,問題不大,過幾天就好了。”
謝璟同他道謝,收下藥,又從兜裏掏了一塊高粱饴糖喂給白馬吃。
白馬蹭了蹭謝璟的手心,極為馴服,也依戀他。
方繼武沒有多停留,很快就又去找林醫生了。
謝璟也是來家中拿兩件換洗衣裳,過幾天九爺要外出,他也要同行,今天算是得了半天休沐假。
等他沐浴更衣出來,寇姥姥已經做好了一桌飯菜。
謝璟左右看了,問道:“就咱們三個人吃?”
寇姥姥笑道:“是,知非、知意她們回家去啦,兩個孩子來這幫着我蒸了一下午包子,我給她們帶了一小籃,也是可憐見兒的,家裏就她們倆,不知道林醫生晚上什麽時候從東郊回來。”
李元擺了碗筷,道:“等過段時間林醫生去省府就好了,她們可以去念書。”
“林醫生要走了?”謝璟坐下拿了一個包子吃,“他也去省府嗎。”
“是,聽知非說好像就是這個月底的事,省府要開一家醫學院,邀請林醫生過去當老師。”
李元吃東西的樣子文靜秀氣,但速度一點都不慢,只是模樣依舊瘦弱風吹就倒一般,他一邊吃一邊跟謝璟說林醫生的事,盡數都講給謝璟之後,已經順便咽下第三個包子了。寇姥姥蒸得包子大,跟張虎威的拳頭一般似的,一個個特別紮實,李元吃了這個又拿起一個,謝璟忍不住擡眼看他,李元誤會了,立刻搶着道:“我不去念書,我也不愛念書啊,其他的一聽就頭疼,也就會點算術,小謝你讓我留下當賬房吧,我給姥姥管賬本兒。”
謝璟道:“醫學院要考試,不會輕易收人。”
寇姥姥道:“對對,前兩日林醫生過來的時候也這麽說,人家還說要給推薦個其他學校,誇李元算術好呢,李元也不肯去。”
謝璟看向李元道:“你不必在意我之前跟你說的那些話,如果有合适的,去讀書也很好,出路會更多。”
李元腼腆笑笑:“我就想在家,我覺得家裏最舒服。”
謝璟也不難為他,點頭道:“随你。”
他自己也沒什麽遠大志向,放着那麽多條路,只願意選在九爺身邊的這一條,情願當個小管事,也沒什麽理由去強迫別人做出所謂正确選擇。
正确與否,全在自己喜好。
若是可以,他願意在九爺身邊當一輩子謝管事。
謝璟休假之後,牽着馬去了東院。
把白十四交給馬棚的人照看,自己提了些街上買來的新鮮果子先去了小廚房,小廚房裏的大廚平日沒少從謝璟那聽菜譜——有些菜他都不知道,但黃明游在寇姥姥那邊吃饞了嘴,又不好一直麻煩老太太,就來折騰小廚房裏的大廚,大廚也只能去找謝璟求菜譜,這麽一來二去,小廚房裏的人跟謝璟特別熟,瞧見他提着果子來,連忙接過去幫着洗幹淨,裝了盤。
大廚還在那誇:“你說巧不巧,今兒白天九爺還說想吃口海棠糕,我尋思現在街面上海棠還沒上呢,你就提了這麽一籃子來。”
鮮果裏,除了蜜桃,謝璟最愛吃的就是海棠,尤其是剛上市酸甜口的時候,能抱着一籃吃得牙齒倒了才罷休。
北地是脆桃,軟而爛的蜜桃少見,因此謝璟早早就盯上了海棠果。
他留了一半給小廚房做海棠糕,把剩下洗幹淨的一盤端着去書房給九爺送去。
書房裏。
九爺正在同白明哲說話,九爺瞧着和往日一樣,但白明哲已經有些急了,話都說得有些快。
“……已經不止一家了,我聽着人來報,說是黑河幾家上了年份的老釀酒作坊都被日本商人拜訪了,有些是白天提了禮物上門拜訪,也有些晚上才去,說了些什麽不得而知,但肯定簽了合同——長山酒廠的孫掌櫃,已經同那個日本人合夥釀酒,現在他們的廠子裏添了三套機器設備,好些人都在等着看出酒情況,怕是都動了心思。”
九爺略微皺眉,“就在長山酒廠裏開了機器?”
“是,聽說光蒸餾設備就三套。”
九爺想了片刻,還是覺得不對:“這說不通,只三套設備,他們是想做什麽?”
白明哲猜測:“許是要賣機器?我聽說那個日本商人有艘貨輪,還有釀酒機器進貨的渠道。”
九爺搖搖頭:“不可能,我手裏這些機器他們弄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