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混酒

方吉安看到餌料,也看到那條牽在日本商人手裏的魚線,猶豫再三,咬勾不實。

但他全副身家已攙和進去,對方并不擔心他能逃掉。

入夜,伊藤又獨自前來拜訪,在方家門前盤桓多時,終是踏入了方吉安的家門。

之後幾天,孫掌櫃帶了其他幾個面生的人來方家,接觸頻繁。

黑河酒廠。

北地夏季短暫,盛夏之後幾場雨水落下,八月初便開始涼了。

白容久帶了人在這裏住了幾日,品嘗方玉柔新釀出來的酒。

此次除了第一批交付的酒水以外,還分了一部分燒酒送去省府,另外剩下的幾只木箱裏放着的則是醫用酒精。

方玉柔按照九爺的吩咐,特意定制了一批透明玻璃瓶,不拘工藝如何,一定是清澈透亮的,裝好了放進去。她釀酒多年,但這種西醫用的東西卻是第一次制作,總擔心哪裏出錯,待九爺一來,就迫不及待拿了樣品過去。

白容久正在廠子裏查看機器,同那位德國工程師說話,謝璟跟在後面拿了一件薄披風。

方玉柔站在不遠處等着,她雖在廠子裏忙活,但不大同洋人說話,瞧着九爺在忙就招招手叫了謝璟過來,笑着同他講話:“小謝,好些時候沒見你,還以為九爺真舍得把你送族學裏去念書了呢,聽說那邊請了一位洋人當老師?”

謝璟道:“是,省府那邊送來的一位英文老師,有幾位學生功課很好,留下加了課。”

方玉柔道:“喲,那可真是稀罕,你沒再跟着多學些日子?”

謝璟道:“去旁聽了幾天,也沒聽懂多少。”

方玉柔拿手絹遮在嘴邊笑,輕聲道:“依我說,你跟在九爺身邊學的更多。”她頓了一下,又小聲打問道,“聽說九爺要去省府,這次要走多長時間?”

謝璟道:“還未定下,或許幾日就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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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正說着,就看到那個德國工程師滿面笑容地走了,路過的時候還摘了帽子沖方玉柔行禮,他離得太近,方玉柔吓了一跳連往後退了兩步。

白容久在後面道:“不礙事,他同你開玩笑。”

方玉柔在酒廠工作多年,比其他待在家中相夫教子的女子更大方爽利一些,笑着道:“是我還沒習慣,這冷不丁瞧見他眼珠子是藍的,心口就發慌。”她往前走了幾步,讓身邊的人捧了托盤過來,上頭放着幾種酒水,最邊上則是一瓶大肚小口的玻璃瓶,用軟橡皮塞堵了封口,“九爺,按您的吩咐這月的酒水已裝箱送上貨船,這是第二宗準備釀造的燒酒,還有您要的醫用酒精。”

白容久先拿起那瓶醫用酒精打開聞了聞,又觀察了一下成色,對她道:“派人送兩瓶去給林醫生,他是西醫,應當懂這些,若是他點頭了再裝箱送往省府。”

方玉柔這才想起還有一位現成的西醫在,答應一聲,喊夥計去送。

夥計來取那兩玻璃瓶的醫用酒精的時候,地上有些滑,他手裏拿着東西轉身沒走穩差點摔倒,還是謝璟手疾眼快托了瓶子一把又扶住了人。

方玉柔訓斥了夥計兩句:“也不仔細些,整日毛手毛腳!”

謝璟道:“我送他去門口。”

方玉柔答應了,又問九爺:“這裏都是機器,人多路也滑,九爺不如去二樓辦公室?坐着歇一會也好。”

白容久道:“沒事,我瞧瞧機器。”他視線落在一旁人舉着的托盤上,問道:“這是新釀的酒?”

“是,”方玉柔知道他時間緊,拿小杯倒了四五杯出來一字排開,“九爺嘗嘗看?這裏頭有新學的方子。”

白容久拿起開頭一杯,放在鼻尖聞了下,又淺嘗一口,是黑河酒廠一貫的水準,用了上好的原料和優質泉水,酒香醇純正,入口醇厚,餘味回甜。餘下幾杯也不錯,淺嘗之後口感層次略微不同,但香氣總是一樣的,帶着獨特悠長風味,是方家不傳秘方裏的一大特色,待喝到最後一杯的時候,剛一入口,就覺性烈。

方玉柔問道:“九爺覺得這酒如何?”

白容久慢慢咽下那一杯,道:“威士忌。不是釀造酒,應當算是蒸餾而成,洋人的配方和我們有些不同,口感尚可。”

方玉柔道:“這是孫家的酒。”

“長山酒廠的孫家?”

“嗯,這孫家倒是有點意思,知道燒酒和咱們拼不過,換了新式的酒水。孫掌櫃前段時間進了好些日本機器,大約拼不過想換條路,也算是個辦法。”

“恐怕沒那麽簡單。”

方玉柔笑道:“是,什麽都瞞不過您。前些日子孫掌櫃請了好些人來,說是要開什麽業界讨論會,大家共同商讨,也不是什麽新鮮事兒,就是互相來車間瞧瞧,我按您吩咐的,讓他們看過了機器,那孫掌櫃還不知足,連陶儲缸都遠遠瞧了,恨不得盯着咱們手把手釀一遍。我當然也不肯吃虧,讓廠裏的大師傅帶着幾個徒弟去孫家那個釀酒廠裏也轉了一圈,反正他自己說的,這叫‘參觀’!您猜怎麽着,孫掌櫃那些日本機器跟我們的相仿,但也不太一樣,多是蒸餾設備,造的叫什麽‘威士忌’酒,工序簡單着了,咱們廠的大師傅看一眼就記在心裏,這不已學回來了。”

白容久是商人,對釀造并不精通,只問她需不需要人手多加戒備。

“您派來的人已夠用,現如今酒廠和鐵通一般,外人輕易進不來。”方玉柔解釋道:“爺不必擔心,我方家在北地釀酒也不是一日兩日,用的原料和工序并不怕他們瞧見,即便他們學了一模一樣的,也釀不出我手裏的味道。”

“這是為何?”

“皆因曲母不同。”

方玉柔手裏最大的依仗,就是曲母。

洋酒不發酵,多用配置、蒸餾,但華國的白酒卻要加入酒曲。這一來為了釀造出更好的白酒,二來是加速釀酒的過程,黑河諸家酒廠都懂這份兒道理,各家酒曲配方大同小異,無非就是糧食、曲母和水,十分簡單。

但最關鍵的就是這曲母。

方玉柔手中的曲母是家中傳下來的,經過多年篩選優化,裏頭加了藥草,但絕嘗不出一星半點的藥味不說,釀出的酒還帶了特殊香味,也正是這秘傳手藝,才獨占鳌頭。這種風味的燒酒,也只有此處才有,稱得上是北地三省一絕。

孫掌櫃想了許多名目,想要一睹真容,但看到的都是明面上的東西,最核心的半點接觸不到。

不但如此,還偷雞不成蝕把米,讓方玉柔手下的大師傅學了一招。

“那孫掌櫃還想唬我,把程序說得繁雜無比,配置不說,還要陳年,去參觀的大師傅一眼就瞧出真章,回來之後用了自家調配方子,用了幾種陳釀混配,我嘗着不錯,不過我也只在北地待過,對洋酒不懂,爺您再把把關?”方玉柔又倒了小半杯,遞過去。“您走南闖北見識多,而且省府的老太爺也善飲酒,我們只管釀酒,這酒的好壞我們可說不準,全憑外頭人定呢!”

她說的謙虛,九爺拿了杯子細品之後,點頭道:“确實不錯,年份成色,還需細調。”

“對,我也這麽想的,孫掌櫃當時拿出來的那一瓶洋酒就是琥珀色,透亮兒的。”

“上回說的啤酒如何?”

“還算順利,九爺有空不如一同去看看?”

“也好。”

謝璟送下夥計,瞧着他仔細把那兩瓶醫用酒精裝好帶走,這才小跑回了廠房裏。

只是找了一圈,也沒瞧見白九爺的身影,連着問了幾個人之後,才問到一個知情的,對他道:“九爺?九爺剛才同方掌櫃的去品酒,咱們這位爺可真是海量,舌頭也是數一數二的挑剔,一星半點的不同都能嘗的出,咱們廠裏釀酒的大師傅都服了,現陪着去品嘗啤酒原釀。”

謝璟心裏咯噔一下,“爺又喝了啤酒?”

“是啊,那麽大一杯,小謝你是沒見着,之前喝燒酒的時候杯雖小,但品類多,咱們這最善飲的大師傅也不敢一氣兒嘗過來,換了旁人早醉倒了,九爺沒事兒人一樣,喝完了還能看機器上的洋文呢!”

謝璟也不聽他繼續說,連忙起身去找。

廠房裏機器多,隔間寬敞且大,最後是在一處機器和磚牆的夾角裏找到了白九爺。

白九爺正站在那看機器上的洋文,視線專注,若不是單手扶着那一缸酒水,沒人知道他需要借力而站。

謝璟靠近,小聲喊他。

九爺轉頭看了他一眼,并未講話。

謝璟過去拉着他手,想帶他上樓,對方雙腳卻像灌了鉛,穩穩站在那沒有動,反而施力把謝璟拽了回來,皺眉問道:“不是說上樓,怎麽不走?”

謝璟:“……爺?”

九爺皺眉,動了動手,卻依舊把人抓得牢牢的,他垂眼看向握着謝璟的手腕,怎麽都不明白想的和做的為何相反。

謝璟用力,但九爺力氣更大,紋絲不動。

謝璟心想,這位是真喝醉了。

白九爺安靜站在那裏,一身白色長袍,頭發略微垂下遮住半扇長睫,鼻梁高挺,薄唇微抿。

謝璟過去扶着他,九爺瞧了他一陣,慢慢松開撐在酒缸上的那只手,落在了謝璟肩上,謝璟未想過醉酒的人這般重,一時未能撐住,九爺那只手就滑落在他腰上,緊跟着人也踉跄一步,坐在了地上。

謝璟低呼一聲,又連忙左右看了,盡量替他擋着:“爺?您醒醒,我扶您回樓上歇着。”

九爺坐在那裏,眯着眼睛,聲音同平時一樣沉着:“好。”

話雖這麽說,卻抱着謝璟的腰沒起來,手勁兒不小,半寸未挪。

九爺疑惑:“怎麽不走?”

謝璟哭笑不得,他倒是想拖着人起來,但他現在比九爺矮上一頭,力氣也沒這位大,壓根兒拖不動。

白家九爺什麽都好,就是不能飲混酒。

若是白酒,幾斤都無妨,但只一點,絕不能攙着喝,這也是謝璟跟了九爺幾年後才知道的一個小秘密。那會兒是中秋,九爺高興,帶他去山上小住幾日,沒留神喝了許多混酒,大約是仗着自己千杯不醉,沒未放在心上,但也是那次,謝璟頭一回見識了喝醉的九爺。

九爺喝醉了也同別人不一樣。

猛一看談話行事如常,但有些事卻反着來,平日裏性子冷,那天卻帶着他去爬山,背詩給他聽。

起先是古詩,後來看他一眼,又背了兩首英文詩。

謝璟聽不懂那些,卻識得他瞧過來的目光。

九爺倚靠在一株雲杉樹幹上,還給他吹了一首口琴曲,調子纏綿悠遠,和方才誦讀起來嗓音低低的一樣,落在耳中,惹得人耳尖滾燙。

那晚月色已記不清,只記得雲杉樹下的人。

——皎皎君子,清朗如月。

外頭有腳步聲走來,老遠喊了謝璟名字。

謝璟開口道:“何事?”

對方道:“方掌櫃的找您呢,說想問問過幾天出行的事兒,做些準備。”

謝璟道:“讓掌櫃的找張虎威,這事他都清楚。”

那人熱情道:“哎,行!謝管事怎麽一個人在這裏,要不要幫忙?我叫兩個人來跟着你四處走走……”

謝璟不讓他靠近,隔着機器道:“不用,我來看看設備情況,自己就行。”

對方答應一聲走了。

謝璟手放在腰上,輕輕按了對方環抱着的手,他肩上披着薄披風,遮住了此刻席地而坐、倚靠在他胸前閉眼休息的九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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