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曹雲昭
時光荏苒。
又是一年轉瞬即逝。
白九爺從省府而來,親自督辦黑河酒廠已兩年有餘。
頭一年經歷太多,又趕上疫情,着實讓人捏了一把汗,但萬幸都只是虛驚一場,逢兇化吉。
第二年自建立北地三省商會以後,事情都順利了許多,九爺推了白明哲在外頭出面應對諸多事宜,自己坐鎮青河,足不出戶卻已慢慢安置妥當下一步棋子,逐步把位子坐穩。
臘月裏事情繁多,一到年關青河白府也跟着熱鬧起來,陸陸續續不斷有人前來拜訪。
白明哲在黑河商號那邊忙碌,家中由白老爺和二兒子白明禹接待周旋,這才剛入臘月,門檻就差點被人踏破。
好些都是外地來的客商,趕着來黑河邊境商號送完最後一批貨物,順路來白家拜訪。
這些客商都入了北地三省商會,大多都受過白九爺那十萬燒酒訂單的恩情,來白家也不求見九爺,只送下禮物就走。
白老爺帶着白明禹連着接待數日,白明禹已然有些撐不下去,但今時不同往日,他想偷溜也沒有辦法,身邊四五個小厮看着不放。老爺和大少爺可都發話了,二少過了年十五,該懂事了,之前還能說頑皮,這會兒不聽招呼,那就是頑劣不堪,二少爺連同院子裏的人都一起打板子,誰都甭想跑。
二少爺院子裏的人雖然時不時被老爺和大少爺抓去訓一頓,但若是二少爺讀書進步些,院子裏得的賞金也豐厚。尤其是過壽的時候,因二少爺和老爺同一天生日,算是過小壽辰,那天賞的銀元足有三五塊,能頂一個月的薪水,衆人雖然怕,但也都銷尖了頭想往二少爺院子裏擠。
白明禹這日抽空又想偷溜,剛往後退一兩步,就聽得旁廳小門站着的那個小厮叫了一聲:“二少爺,喝、喝茶!”
這一聲兒響亮,把白老爺的目光都叫得轉過來,“老二,上哪兒去啊?”
白明禹瞪了小厮一眼,慢吞吞轉回身,故意打了個哈欠道:“爹,我是有點困了,想去洗把臉,喝口茶。”
白老爺道:“不用出去,就站我跟前,我這有茶。”
白明禹一步一挪地走過去,看一眼窗外,天色尚早。昨日剛下了好大的雪,外頭銀裝素裹的,還能聽到院子裏掃雪的沙沙聲響,光想就知道竹掃把能堆起多厚的一片雪,若是騎馬瘋跑上一陣那才叫痛快。但他也就只能想想,這段時間他爹可是一直沒撒手,年關将至,更是不可能放他出去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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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老爺給了他一杯茶,讓他喝了,又叫了早點,一邊吃一邊叮囑他道:“你如今也大了,有些事兒爹得教給你,你大哥當初去黑河的時候也不過跟你這般大,從學徒做起,昨日他托人來信,我想了想覺得吧……”
白明禹擡起頭來,眼睛發亮。
白老爺千回百轉,嘆了口氣:“我還是舍不得。當初咱們家那是沒辦法,我在青河抽不開身,只能讓你大哥去,可這會兒你大哥本事了,我同他商量着都舍不得你去吃這份兒苦,你呀,就老老實實在我跟前,先學會接人待物,把這說話的本事學會三成,以後出去我就也就放心了。”
白明禹咽下嘴裏的大餅油條,嘀咕說了一句,他聲音輕,但白老爺依舊聽得一清二楚,拿筷子敲了臭小子腦袋一下,氣樂了:“翅膀還沒長齊呢,就想飛!還出省府,你怎麽不滿世界跑啊?”
白明禹不服:“不過就是賣酒,大哥能賣到伊爾庫茨克,我怎麽就不能賣得更遠些?”
白老爺有點驚訝,但很快就笑起來,點頭道:“行,你小子這點還不錯,快吃,吃完了爹帶你去見幾個客商,今日也該我們走動一二,你若是表現的好,爹就送你一匹馬。”
一提這個白明禹就來勁兒了,把手裏最後那點餅吃了,掰碎了油條泡在面湯裏,端起碗來扒拉了幾口吃了個幹淨。
白老爺耐心教子,而另一邊九爺也在養小孩。
東院。
主卧是一個套間,外頭連着一個花廳和下棋的羅漢塌,上頭的棋盤未撤,還擺着半盤殘棋,一旁小碟上還有一只剝開的橘子。
卧房裏燒了地龍,暖意如春。盡管已足夠暖,但還是鋪了厚厚一層羊毛毯,腳踏邊上擺了兩雙鞋,全都是規規矩矩的。
守夜的人這會兒正睡在床尾,一頭黑發柔順乖巧,垂落下來和濃密眼睫落在一處,偶爾随着呼吸微微動一下,人也乖得很,蜷縮在大床一角,蓋了一點薄被,抱着一只靠枕臉都埋了小半進去,只露出鼻梁和棱角分明的唇,透着健康的紅潤。
冬日天亮的晚,加上昨夜陪着下了半宿的圍棋,謝璟還在沉沉睡着。
九爺淺眠,忽然聽見床尾那悶哼了一聲,略微坐起,果然瞧見謝璟小腿微抖。他伸手過去給順了一下,剛捏上小腿肚,謝璟就疼得悶哼一聲,沒兩下謝璟就受不了,伸手過去按住道:“爺別弄,疼,讓我緩緩。”
九爺手上略停,但沒挪開,慢慢給他揉捏。
謝璟眼裏都濕潤了,眨眨眼,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口氣。
“又抽筋了?”
“嗯。”
“回頭讓小廚房給你炖點骨頭湯,若還是疼的厲害,就讓醫生來瞧瞧。”
謝璟自己揉了兩下,搖頭道:“不用看醫生,多吃兩碗飯就好了。”他以前在戲班的時候就這樣,那會吃的還不好,比這疼多了,不過也是這兩年蹿了個子,忍忍就過去了。
九爺敲他腦袋一下,氣笑了:“怎麽,在我這餓着你了?起來,帶你吃飯去。”
謝璟正在長身體,睜開眼就餓,聽見就準備下床,九爺攔着又伸手把他褲腿放下,叮囑道:“小心些,外頭還冷,受涼了晚上又要哭鼻子。”
“我沒哭……”
九爺擡頭看他,手指伸到他眼尾碰了那一點濕潤,故意逗他道:“沒哭,那這是什麽?”
謝璟有點不好意思,匆匆穿了鞋,披了外套就出去了。
九爺畏寒,早上起來的略慢幾分,等他下床的時候,謝璟已經洗漱好了換了一身日常穿的衣服,捧着熱手帕在等他。
謝璟給他擦臉,一邊問道:“爺,今日穿什麽?”
“厚實些的吧。”
“爺要出門?”
“倒也不是遠門,就在前廳,今日有貴客到訪。”
謝璟答應了一聲,去準備了衣服,服侍九爺穿戴好又一同用過早點,去了前廳。
在前廳等了不多時,黃明游就來了,他一過來就要拽着謝璟他們回卧房,“走走,昨日那盤棋我想了半夜,終于想到了應對方法!小謝,你做個見證,瞧我今天非扳回一城不可!”
謝璟一聽就頭大,反手拽住黃先生,他如今十五,長高了不少,和黃先生個頭相仿已能拽住對方了:“先生,爺今天要等一位客人,不如,不如——”他這邊也說不出口“我陪您下棋”五個字,吭哧了半天,忽然聽到後院一陣鑼鼓聲,立刻道:“不如我陪您去看戲。”
黃明游平日愛好不多,除了看書下棋,也就喜歡看戲了,聽到他這麽說感興趣問道:“哦?府裏又請了戲班嗎,哪兒的呀?”
九爺不着痕跡跟他點點頭。
謝璟就挽着黃先生的手,一點點把人帶出去,邊走邊道:“外頭來的戲班,今兒早上剛到。上回白家老爺壽誕那會請了尚玉樓尚老板,這會兒換了一位,聽說是北平有名的角兒,您去瞧瞧,我也看不出來,好像叫柴雪什麽——”
“柴雪河!”黃明游轉眼就把下棋扔在腦後,拽着謝璟的手高高興興往後面戲園走,“快快,我一早就聽說過,這兩年在北地一直沒能親眼去瞧瞧,聽說他唱的《借東風》好極了!”
黃先生什麽都好,唯獨棋藝差了些,而且還不肯輕易認輸。
這會兒只要不談棋,謝璟陪他去聽一天一宿的戲都願意。
白家戲園這兩年戲園又翻修過一回,比之前氣派了許多,戲臺高出些許,石欄上雕了山水花鳥,十分富貴。
黃明游帶着謝璟到了的時候,臺上的柴雪河正在亮嗓,穿了一身大褂,也未施妝,瞧着是個二十七八歲非常和善的男人,相貌堂堂,頗有英姿。他瞧見有人來,也未停下,唱完幾句之後,得了黃先生一句喝彩:“好!”
柴雪河朝這邊略略躬身施禮,十分和氣。
黃明游興致勃勃,上前幾步,謝璟跟上去幫着介紹道:“這位是黃明游,黃先生。”
柴雪河顯然聽過黃先生大名,連忙又是躬身一禮:“久仰久仰!這次能來北地,一直就想見先生一面,上次托尚老板的福,得了先生手書墨寶一副,實在歡喜,理應親自道謝。”
黃明游寫得一手好字,又是極出名的文人,墨寶千金難求。他送字畫也不拘對方是什麽身份,覺得投緣了,就送,不喜歡的哪怕是坐在高位也懶得搭理。
黃明游對柴雪河也只是聽過,這是第一次見面,就覺頗為投緣:“柴老板客氣了,我之前一直聽尚玉樓說起你,聽說你‘諸葛亮’演得極好!”
柴雪河笑笑道:“哪裏,比起尚老板還差上兩分,若黃先生不嫌棄,我待會給您唱一段?”
“哎呀,那可真是好極了!”
黃明游攜他手一同過去,邊走邊研讨戲曲腔調。
柴雪河為人恭謹,說話也總是和和氣氣的,還教了黃明游幾個起勢和亮相,黃明游學得高興,豎起大拇指誇他道:“你比尚玉樓大方的多,上回他過來,唱了一段倒也中規中矩,只那一手‘連珠炮’實在好極了,火彩次次不落,足足亮了幾十回,把青河一衆人都給看呆了!我怎麽追問他都不說,可真急壞了我。”
柴雪河只笑,點頭說是。
黃明游摸了摸唇上細長胡須,嘿嘿樂道:“後來我讓小謝去偷瞧了,原來是香粉,他倒也用心調配了,難怪能有今日這般地位,聽他一場戲不虧。”
柴雪河見他說破有些驚訝,回頭看了他身後站着的少年,卻看愣了片刻,緊跟着恍然道:“你就是謝璟?”
謝璟點點頭。
柴雪河連聲道:“難怪,難怪!”
謝璟疑惑,看向他也沒開口。
柴雪河卻是盯着人不放,從眉眼一直大量到身段,又跟着落回那一雙出奇黑亮的眸子上,贊嘆道:“怪不得玉樓每年回去都要贊上許久,我之前只當他吹牛,原來還真有這麽俊俏的人。”
謝璟不太愛聽別人誇他俊俏,猛一聽,像是在說女孩。
柴雪河卻是忍不住走過來,一邊看他一邊伸手比劃,讓人拿了一頂頭巾和一件銀絲紗團的白衫領過來,給謝璟扮上之後眼睛都亮了:“合适,太合适了!”
謝璟沒提防他來這麽一下,這兩年尚玉樓來了幾趟,但都是游說為主,還真沒上過手。
黃明游按住謝璟要脫下團領的手,也點頭稱贊:“小謝不急,讓我瞧瞧,确實有點兒意思啊。”
謝璟看了一眼黃先生,忽然就不動了。
他寧可唱戲,也不想回去陪黃先生下完那盤棋。
柴雪河問道:“小謝會翻跟頭嗎?”
謝璟原本想說“不會”,但轉眼看見黃先生已經露出有些滿足的樣子打算挪步離開,立刻開口道:“會!”說着還給他們翻了一個,大約是身上棉袍輕薄,又系了腰帶,少年人的身條抽長纖細,脖領上一團雪白銀紗,翻起來格外吸引人目光,連着翻了三個之後,腳尖落地,悄無聲息,漂亮極了。
柴雪河誇贊不已,連黃明游都被吸引過來:“喲,小謝,你還會這手哪?真不錯!”
謝璟其實會得還挺多。
他上一世剛到省府的時候,除了謝晚舟這個名字以外,衆人還喊一聲小月山。
因為身姿形似楊月山大師,落了這麽一個名號。
算起來他也是這幾年開始嶄露頭角,比柴雪河小上一旬,卻算是同一批人。當時尚玉樓成名已早,但極會做公關,外頭提起也都是說“賞月”“賞雪”“賞梅”之類趣話,全都是尚玉樓放出去的風兒,“賞”不必多說就是他尚玉樓,“月”是指謝璟這位小月山,“雪”就是柴雪河。
尚老板一分錢不花,連蹭了好幾位正當紅的人的名氣,美滋滋。
柴雪河此時喜不自禁,一來喜愛謝璟外貌出衆,二來是看中了他的身手,沒聊幾句竟然也學着尚玉樓一般開始游說起來,只是話說得有水平的多。
柴老板擡頭瞧了謝璟,真切道:“小謝,年後省府有場赈災演出,我等義演籌糧,你若是有空我讓人來接你,不需唱腔,演個武生怎麽樣?或者你就亮個相?這不難,我可親自教你,我瞧着浪子燕青就正合适,你同我一起唱《三盜令》如何?”
謝璟:“……”
黃明游疑惑道:“《三盜令》裏燕青不是許多唱詞嗎?”
謝璟也看向柴雪河。
柴老板臉色不變,和善笑道:“不多,不多,就幾句。”
謝璟心想,那可不是幾句的事兒,這人瞧着老好人一般,怎麽拐不走還連蒙帶騙。
謝璟搖頭:“不了,我上臺緊張,平時就愛翻跟頭。”
九爺在東院等貴客,一時半會來不了,那他就要陪着黃先生下一天棋,還不如在戲臺上翻跟頭來的輕松。
柴雪河連嘆可惜,但也沒耽誤誇獎謝璟:“小謝年齡正合适,我一瞧見他就忍不住想起書上寫的那幾句,唇若塗朱,睛如點漆,面似堆瓊,有出人英武,淩雲志氣……瞧瞧,這可不是活脫脫一個小燕青嗎?”
黃明游也笑呵呵點頭,道:“外形俊俏,身姿風流,膀子倒是沒那麽寬,這腰卻是夠細,确實像!”
謝璟被吹了半日,一點都不為所動。
他吹拉彈唱是會不少,但并不想做風月叢中第一名——若他沒記錯,浪子燕青的批注上就是這麽寫的,有這功夫,他還不如去看幾冊賬本,替爺做點事。
謝璟陪着黃先生在戲臺上觀摩一陣,瞧見柴雪河開始唱戲給黃先生聽,抽空找機會開溜。
他繞過臺面,從側邊欄杆翻身而下,還沒跑上幾步,拐過樹叢一頭撞進了人懷裏。
九爺把人按住,揉了腦袋一把:“這麽急,這是想去哪兒躲懶?”
謝璟揉着鼻尖擡頭,還未回答,就瞧見九爺身邊還有一個人,那人穿了一身西裝和厚呢大衣,忽然湊過來,笑着道:“他沒躲懶,我剛才瞧得清楚,那幾個跟頭翻得可真是漂亮,哎,你叫什麽?”
謝璟看着對方愣了片刻。
九爺等了半日的貴賓,竟然是曹雲昭,曹少爺。
曹雲昭是個戲癡,平日裏興致上來自己還要扮上唱一曲,他家世顯赫,請來配戲的都是名角兒,可謂是終極票友了。他見謝璟只呆愣愣看着自己,也不回話,覺得有趣,伸手剛要碰一下就被白九爺将人攬在身後,急道:“白九,你這是做什麽?”
九爺淡淡看他:“我還未問你想做什麽。”
曹雲昭道:“不過想同他說上幾句話,怎麽,說話也不行?”
九爺沒放人,邊走邊道:“不過是家裏養的一個小孩兒,沒見過外人,有些怕生,你想知道什麽問我就是。”
曹雲昭還想回頭去找謝璟,卻被白九爺岔開話題,忽然問起他父兄的事。
曹雲昭嘆了一聲:“還能如何,我父親身體還好,就是大哥怕我去北平,防着呢,我也不想同他們争,每天陪着一幫老頭子們打太極,嘴裏一句真話都沒有,明明背後都罵祖宗了,見面兒還賠笑——這種日子我是受不住,不如待在北地,空了就聽聽戲、排排戲,多好?等年後我還組織了一場赈災義演呢,票都賣光了。”他說着又想起來,兩眼發光道:“白九,你身後這小孩借我用用,我……”
九爺打斷他道:“此事甚好,算我一個,捐你一批糧食。”
曹雲昭:“啊,那多謝!還有你身邊這個……”
九爺搖頭:“人不借。”
作者有話要說: 二更合一,更新晚啦~抱歉!=3=
——
小劇場:
曹少爺:白九你怎麽回事!以前我還帶你去見偶像,還花錢請偶像和你一起吃飯,怎麽現在你看都不讓看啊?!
九爺:對。
曹少爺:???
②
不花一分錢營銷的尚老板美滋滋。
③
柴老板覺得小謝真不錯。
柴老板決定也下手搶人。
尚玉樓:???
尚玉樓(撸袖子):老柴,你不講武德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