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夜明珠
青河白府在臘月裏提前擺了席,只因白九爺要離開青河縣,回省府去過年。
這次的堂會也格外熱鬧,有曹雲昭特意從北平帶來的柴雪河坐鎮,當紅的角兒一亮嗓,果真非同凡響,引得衆人一片叫好聲。
天氣冷,略飄了小雪,細雪裏一邊喝着溫酒一邊聽戲,實在是一種享受。
白九爺坐在二樓上,只推開兩扇窗,手邊放着暖爐,把玩一陣又擡眼去看外頭戲臺。
青河白家的戲臺搭建的頗為寬敞,從二樓正對着的窗看過去剛好能看得一清二楚,除了戲臺上的人熱熱鬧鬧地扮上翻跳唱誦,戲臺前擺着十七八桌的席面,有不少人來回走動提前拜年。這些都是白家平日裏走動的親朋好友,來的人不少,全都是喜氣洋洋,有些人家還帶了小孩,年紀大些的能坐住,而小一點的正是滿地跑的時候,最淘氣不過,三五成群跑去前頭戲臺那扒着仰頭看。
白府裏的小厮去抱回來幾個,但追上這個又跑了那個。
爆竹響起來的時候,孩童的驚叫和笑聲融成一片。
白雪映碎紅。
過年了。
白九爺當初一支車隊從省府來到青河,走的時候,隊伍裏多了三輛馬車。
一輛是九爺專門吩咐下去給寇姥姥準備的,外頭瞧着樸素,車篷內裏做了夾層,十分保暖。寇姥姥帶了李元一同走,倆人坐在車裏,路上謝璟特意勒了馬缰繩過來看了兩次,瞧着一切都好才放心驅馬向前。
李元放了車簾,隔開風雪。
馬車上有小暖爐,他拿了一個放在姥姥手裏,另一個則放在姥姥腳邊,就這樣還不放心給老太太掖了掖毯子。
寇姥姥道:“甭忙活啦,我手上不冷,這暖爐你拿一個去用。”
李元不肯:“姥姥,我不怕冷,你摸,我手心都有汗呢。”
寇姥姥摸了一下,李元雖然瞧着身子骨單薄,但摸起來手心還真是熱乎乎的,她也就放下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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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元腼腆笑笑,抱着膝蓋坐在一旁。
雖然知道姥姥心善,但每次被關心的時候,都覺得心裏格外暖。
他這兩年來已經把姥姥和謝璟當成了家人,完全沒有搬家的焦慮,不管去哪裏,只要他和家人在一起,他就都敢去。
另外兩輛馬車,是給清河白家的二少爺白明禹準備的。
白明禹此刻坐在一輛馬車上,也蜷縮着腿腳,雙手抱膝,心裏卻難過極了。
他走的時候,他爹和他大哥明明萬般不舍,但還是把他的“大将軍”和“白牙青”給留下,連葫蘆都沒收沒讓帶。
白明哲先是攔下舉棍子的親爹,又回頭勸不争氣的親弟弟:“還不快走,你都長得和門框一般高了,怎麽就半點事兒也不懂啊!這次九爺帶你去省府是教你成才,你帶那些破玩意兒做什麽,嗳……快走、快走!”
盡管如此,白明禹還是帶了兩大車的東西,這些都是他娘和嫂子給收拾的行李,生怕他離了青河地界用不慣外頭的東西,什麽都多多的帶了,連衣服都備了七八套。
馬車颠簸一下,白明禹腿腳發麻,被震得呲牙咧嘴,用手撐着勉強換了一個姿勢坐着。
謝璟騎馬路過,被白明禹喊了幾聲,這位聲音太大,想裝聽不見都不成。
謝璟騎馬跟在一旁,轉頭問道:“二少爺有事?”
“你還帶着白十四呢?十四腳程可真穩當,”白明禹趴在窗戶邊羨慕地看他的馬,然後仰頭看他期盼道:“給我騎一程?”
謝璟點頭應了。
白明禹都沒等車夫停穩,立刻從車上蹦下來,活動了幾下手腳就要跟謝璟換:“我這一路可憋壞了,我本來也想帶馬,可惜沒找到好的。”
謝璟看他一眼,懶得拆穿。
白二少爺要帶葫蘆蛐蛐兒去省府,早上走的時候白老爺一聽到聲音就氣得夠嗆,連摔了好幾個油葫蘆,把二少爺的馬也扣下了。
隊裏其他人的馬多少性子都烈,又拿不準二少爺脾性,不敢給他騎。
也只有謝璟養的白十四性情溫和,敢偶爾讓二少騎馬放放風。
謝璟把馬缰繩遞給白明禹,等他上去之後又喂了十四一塊糖,撫了撫它鼻梁:“穩一點,好好帶少爺回來。”
白明禹好不容易得了馬,怎麽也要小半個鐘頭才盡興,謝璟幹脆回了九爺車上。
白明禹騎馬瘋了一圈,臉上都凍得發紅,但精神好極了,他找了一圈沒在外頭瞧見謝璟,問了人之後又驅馬去了九爺車廂那,倒是也不敢造次,慢吞吞跟了一會之後,小聲喊裏頭的人:“小謝,哎,小謝?”
謝璟沒應聲。
白明禹還想再喊,忽然瞧見一只素白的手掀開厚布車簾,裏面坐着的白九爺側頭瞧過來,淡聲問道:“何事?”
白明禹規規矩矩問了好,小聲道:“我來還小謝的馬。”
九爺低頭跟車裏人說了什麽,白明禹好奇,也探頭往裏看,但也只看到一角,九爺馬車極大,裏頭像是搬了一個縮小的卧房安置在其中一樣,除了床榻還有一小排書架和棋盤,邊角處的厚毛絨毯子上,隐約瞧見小謝和另一人坐在那正在說話,聲音很小,聽不清談的是什麽。沒等他再多看,九爺就轉頭吩咐道:“十四交給後面的張虎威即可,小謝還有其他事要忙。”說罷,就放了車簾。
白明禹怎麽也想不通謝璟在車廂裏還能忙什麽,但也不敢多問,答應了一聲就去後頭了。
馬車上,謝璟正在擺棋盤。
曹雲昭雙手揣在毛絨暖袖裏,正斜眼看看車窗那邊,嘴裏道:“白九,甭找借口啊,今天不陪我下完三局不準走。”
九爺回頭看他,視線落在謝璟收拾棋子的手上一眼,淡聲道:“你這棋路不對。”
“哪兒不對了?”
“全都不對,自尋死路。”
曹雲昭皮笑肉不笑:“是嗎,可能我棋藝精進了吧,那天跟黃先生下棋的時候他就是這麽下的。”
九爺:“……”
謝璟又端了一盤海棠果切好放在一邊,這次還拿了一小碟糖粉。
九爺看他一眼,曹雲昭已經開始迫不及待先發制人,等白九落子的時候,他立刻拿起來又換了一個地方:“剛下錯了。”這次不止落一個字,是倆。
九爺黑子捏在指尖,靜了片刻:“你作弊。”
曹雲昭道:“也不算吧,你把我當成先生就好。”
“可你不是。”
“你那天推我出去跟先生下棋的時候怎麽……”
話音未落,白九擡手把棋盤掀翻了。
棋子噼裏啪啦落了曹雲昭滿衣擺,曹少爺氣壞了,站起身又咚的一聲被馬車裝了腦袋,疼得捂着腦袋:“白九你多大了,還玩兒這手?以前讀書的時候你就老這樣……嘶,你這什麽破馬車,撞得我腦袋生疼!”
九爺道:“你換輛車坐,在這吵得我頭疼。”
“你玩賴還有理了?我就不該跟你一路走,要是坐火車,也沒這麽多事兒了。”
“現在去還來得及,我讓人騎馬送你去。”
“……”
曹雲昭吵不過,氣呼呼換馬車去了。
謝璟收拾了殘局,不過剛開局,棋盤倒是好收拾,就是旁邊放着的那碟海棠果殃及池魚,糖粉也撒了。
謝璟擦了一會,偷偷去看九爺。
白九爺也在斜眼瞧他,視線對上之後,謝璟略略移開,又忍不住好奇轉回來:“爺,你以前讀書時候,也這樣嗎?”
九爺道:“什麽樣?”
謝璟用手指撓撓臉頰,沒敢問。
九爺拽着他衣領,把人揪過來,攏在懷裏問道:“覺得爺脾氣不好?”
謝璟支吾兩聲:“也不是,就是沒見過,想象不出爺還是這樣,這樣……性情中人。”
九爺捏他臉一下,低聲輕笑:“你沒見過的多着了,我又不是神仙,不過也是個吃五谷雜糧會生閑氣的普通人。”
聲音隔着胸膛傳過來,謝璟有些拘謹,不知為何莫名心口發慌。
九爺逗弄小孩一下,很快就放開他,趁着車廂裏有幾分清閑拿了本書翻看。
謝璟也想看書,但幾次三番靜不下心,看着書頁走神。
回省府三天車程,路上休息兩晚。
兩家旅店都是曹家名下,剛一到就有人站在路邊等候,老遠夥計就迎上來,一人接了貴客去後院休息,另幾人則牽了馬匹去喂上等飼料。
曹雲昭沒坐火車,跟他們一同坐了馬車回來,他自己都沒想起來家裏還有這麽一家産業,被掌櫃熱情迎接的時候才恍惚記起。曹雲昭大方請客,擺了好酒好菜招待,喝了兩杯之後早就忘了馬車上下棋的事兒,笑着道:“我看他們這般,還只當是你白家産業,又是同我一樣來拜財神的。”
九爺同他小酌幾杯,因喝的是燙過的熱酒,也分了兩杯給謝璟。
曹雲昭已經知道白九不會把人借給他,故意逗道:“小謝,這酒比你們黑河酒廠的如何?不如跟我回去,每天都有好酒,還有新衣。”
謝璟搖搖頭,他酒量淺,臉上已經開始發燙。
九爺瞧他吃醉,讓他先回去休息,謝璟倒也聽話,擡腳就走了。
曹雲昭看得津津有味,笑道:“你這是怎麽養的,怎麽如此聽話?”
九爺嘴角略微擡了下,手裏酒杯轉動兩圈,過了半晌才道:“許是天意。”
“嗯?”
“兩年前我在黑河遇到麻匪,當時救我的人就是他。”
曹雲昭一時驚訝起來,“麻匪又是何事,我怎的從未聽說過?”
九爺跟他講了大概遭遇,把只從畫本裏看過這樣事件的曹少爺震得一驚一乍,聽到他們脫險,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連聲說是萬幸。
“謝璟于我,是過命之交,他對我很重要。”九爺如此說。
曹雲昭緩緩點頭,給他倒了一杯酒,淺笑:“難怪我借不到人,也怪我,不打聽清楚,就問你要,此後這話我不會再提。”
九爺與他碰杯,共飲熱酒。
兩人至交好友,久違重逢,聚在一處不免多喝了幾杯。
曹雲昭酒量不淺,白容久千杯不醉,兩人痛痛快快喝了一場酒之後才散去,曹雲昭被人扶着回了客房,九爺腳步尚穩,自己慢慢走了回去。
客房裏,并沒有像在青河白家一樣有地龍供暖,進去之後剛一脫下外套就覺得有些冷,不過胃裏還有些許酒意,帶着一點暖洋洋的感覺,尚能抵擋一二。
九爺洗漱之後,才發覺床上已經睡了一個人。
他雖有酒意,但人還清醒,略微擰眉,走過去看清對方是誰卻忍不住失笑,擡手摸了摸那頭細軟黑發,哄着對方往裏靠一靠:“璟兒,璟兒往裏點,爺睡不開。”
謝璟唔了一聲,臉埋在枕頭裏動了一小下。
九爺只能把橫睡在中央的人抱起來,放在裏頭,但沒一會,對方又挨挨蹭蹭地擠過來,伸手抱住他的腰,小腦袋也往他胸前擠,嘴裏喃喃說着什麽。
九爺聽了兩遍,才聽清楚,對方說要給他暖床。
少年身上暖烘烘的,像是小火爐,足夠驅散冬日的寒冷。
九爺捏了捏他耳垂,聽見對方不滿的輕哼,原本還怕小家夥醒過來,但越是欺負,對方卻只是哼兩聲,手都未松開。九爺心裏覺得有趣,揉捏片刻,見對方躲了才松開,指尖還留有一絲溫熱,摩挲之後,像是有細小電流蹭過,一時也說不清是何種情緒。
像是喜歡,卻又比喜歡還要多了那麽一點兒。
幾日行程後,到了省府。
曹雲昭後兩日一直待在自己車廂醒酒,到了省府就被人接回曹公館,白家車隊一行人也回了老宅。
白家老宅修建得并不顯山露水,和界面上其他大戶人家一樣,高牆紅鐵門,上面有銅獅門環,只門戶極高,象征着以前的榮耀。
車隊在正門停下,送了九爺下車,其餘人則從旁門進入。
謝璟跟寇姥姥他們沒有進去,而是跟張虎威去了不遠處的一條小巷,拐出去走了一陣,到了一家獨門獨戶的小院。
張虎威把馬車交給他,道:“九爺說這邊院子閑着也沒用,暫時交給你和姥姥打理,這邊從小南門出去,剛好臨街,略改一下可做鋪面,也不知道你們想做什麽生意,就沒改動,你們自己瞧着來。”
謝璟答應了一聲。
張虎威又幫着搬了幾件家具下來,瞧見一旁李元瘦伶仃的半大小子自己扛了箱子,已經沒有當初那個扭扭捏捏的樣子了,印象好了許多。
張虎威剛回省府,還有其他差事忙,搬完東西就匆匆走了。
謝璟給寇姥姥搬了椅子放在堂廳,自己和李元一起收拾了房子,只讓姥姥動嘴,連掃把都不許她碰一下。
寇姥姥被按下幾次,心裏着急:“我又不是紙糊的,怎麽就不能幹活了呀!”
謝璟道:“您晚上做飯,做飯才累。”
李元跟着點頭,點完頭又跟着道:“姥姥,我一會去買菜,剛才在路上的時候我就瞧見有買菜的小攤。”
寇姥姥無奈,只能答應下來。
幾人合力,等到收拾完新家,吃上飯的時候,已經晚上快要九點。
寇姥姥在桌上點了蠟燭,借着一點光亮吃晚飯,謝璟道:“省府有電,等明日我去問問,能不能接個電燈。”
寇姥姥道:“電燈太貴了,要那個做什麽呀。”
李元好奇:“電燈很貴嗎?姥姥以前用過電燈沒有,是什麽樣的呀?”
寇姥姥忽然含糊起來,低頭裝作喝湯,李元又問一遍才開口道:“也就那樣,按一下就亮了嘛!要擦的也多,一顆一顆小小的,又嬌氣又麻煩,而且還要挂得老高……反正我覺得沒什麽用。”
謝璟聽她說,忍不住看了一眼,燭光暗淡,寇姥姥沒有察覺。
李元是真的沒接用過電燈,聽得神往,“那麽多啊,要是亮起來,人家肯定以為挂了一串兒夜明珠!”
寇姥姥道:“咱們晚上又不做針線,要那麽亮做什麽。”她說着給謝璟夾了一筷魚肉,叮囑道:“璟兒慢些吃,別卡了魚刺。”
謝璟慢慢吃魚,低頭沒說話。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平平無奇白容久:我只是一個家資億萬的普通男人罷了。
②
普普通通寇姥姥:老婆子很窮,也沒見過啥世面,電燈?電燈就是那樣的呗,壞了可難修了,要人踩着梯子爬上去一顆顆試探,哎喲,擦起來才煩,要七八個人一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