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品酒

九爺在外等了一陣,謝璟換了一身薄衫出來,一邊小跑一邊系紐扣,九爺招手讓他過來,給他正了一下衣領,道:“今日帶你去訂做兩身衣裳,曹雲昭介紹了一個好去處。”

九爺說什麽,謝璟點頭都答應,跟着一同出去了。

曹雲昭是個極新派的人,平日裏花樣也多,這次介紹的裁縫店是一家西式洋服館,尤其擅長訂做手工襯衫,據說許多洋人也從這裏專門定制,不過縫制衣衫的師傅人手有限,都是限量訂做。

九爺今日包場,坐在那裏一邊喝茶一邊看謝璟試新衣。

謝璟這個年紀正是最朝氣蓬勃的時候,穿什麽都特別鮮亮,九爺也不拘什麽款式,只問他穿在身上舒服不舒服。

謝璟說舒服的,他就都買下來,其餘不管款式如何新穎,都擱置在一旁。

店裏兩三人在幫着整理衣領,謝璟微微歪頭,有些不太自在,九爺瞧見招手讓他過來,自己伸手給他撫平衣領又喊他:“伸手。”

謝璟伸了兩只手,九爺笑了一聲,給他系腕上的紐扣:“一個一個來。”收拾好了,讓謝璟轉身看了一下,拍了拍他腰側誇了一句:“不錯,再去換一身。”

謝璟停在那,問道:“爺,這回要去很久?”

九爺道:“嗯,三天五天說不準。”

九爺既這麽說,謝璟就聽話多置辦了幾身新衣,平日跟着九爺出去的人裏也經常置辦新衣,不過一般都是給錢,自己去買,像這樣被爺帶着來試衣的也只謝璟一個。

外頭停了一輛汽車,司機站在門口等着。

省府裏汽車極少,僅有的幾輛都拍得上號,只看車就認得出是哪家府上的人在此處。

不多時,衣店的門被人推開,門口小鈴铛撞了一下發出清脆聲響。

衣店的學徒立刻小步走過去,低聲想跟對方解釋今日被包場,但還未開口,推門進來的女孩就先自己笑了,直接沖九爺這邊走過來,老遠就親熱道:“九叔,我老遠就看到車停在門口,一猜就是您,不請自來,九叔萬勿見怪。”

走過來的女孩兒不過十八、九歲的年紀,燙了一頭時興的卷發,用一根紅色緞帶攏在腦後,其餘垂在肩上,看起來既活潑又俏麗,鵝蛋臉,白皙皮膚,未語先笑,看着讓人十分有親近感。她走過來又雙手合攏放在身前,行了個禮,笑道:“九叔好興致,買了這麽許多新衣,不如也給我一個孝敬的機會,今日這些都算我的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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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爺瞧她一眼,坐在那未動,只問:“你怎麽來了?”

“今日學堂裏放假呢,九叔放心,我沒有逃課。”

九爺這才點頭,讓她坐下,随意交談幾句:“家裏可還好?”

女孩笑盈盈道:“都好,祖母常念叨您,想您呢!每次家裏做了八寶醬鴨她都要念叨一句,說您最愛吃這道菜,要不是現在離着遠了些,都想讓人給送些過去,又怕路上冷了不好吃,還囑咐我下次去見您的時候帶上大廚……”她正說着,忽然聽到有人從試衣間出來,白九爺的視線随之轉過去,她心裏好奇,也跟着轉過去看了一眼。

只一眼就愣在那。

從試衣間出來的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一張臉漂亮的不像話,頭發烏黑,眼珠也格外黑亮,鼻梁高挺,薄唇棱角分明,瞧着年歲不大,攻擊性卻很強。只是此刻套了一身襯衫和西式長褲在身上,多了幾分文明,那點混合起來的矛盾更是吸引得人移不開視線。

謝璟也瞧見坐在九爺下手邊的人,只看了一眼,并未多瞧。

九爺招手讓他過來,看了片刻,道:“袖子卷起來試試,明日騎馬,看看順不順手。”

謝璟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單手卷着袖口的樣子十分乖巧。

一旁的女孩看了一陣,問道:“九叔,這是?”

白九爺道:“這是謝璟,你喊他小謝就是了,這兩年我一直在黑河沒帶他回來過,你不認識也正常。”他轉頭又對謝璟道,“這是白虹起,算起來喊我一聲九叔,自家人。”

能讓白九喊一聲自家人的并不多,省府白家這一脈人丁單薄,白老太爺只得一子一女,長子夫婦二人因一場意外事故去世,剩下一個女兒身邊無夫、膝下無子,自立女戶。

白虹起是白家這位姑母收養來的棄兒,姑母性子剛強,把“棄”字改成了“起”,給了當年路邊的那個小丫頭這麽一個名字。

小丫頭也争氣,十幾年學什麽都像樣,人聰穎也孝順。姑母年紀大,收她做了孫女兒,跟着姓了白,因為姑母對白容九這個唯一的侄兒極好,因此白虹起也從小就對這個年紀跟自己差不了幾歲的小九叔十分尊敬,見了面總是規規矩矩問好,凡事要表态的,只要她在場,永遠都第一個站在白家九爺身後。

省府白家,人雖少,但從不內鬥。

謝璟試好衣服,九爺把一旁堆放着的都買下,又點了幾件謝璟之前說舒服的襯衫,讓裁縫加做了幾身大些的自用,這才起身離開。

白虹起已讓人去付過錢,笑吟吟地送了九爺出去:“九叔,曹公館的帖子我也接了,明日我去你桌上讨杯酒吃,你可別笑話我。”

九爺點頭:“你來就是,我自當幫你。”

兩人打啞謎一般,謝璟聽不太懂,但他對白虹起感觸十分複雜,一路都沒怎麽說話。

九爺坐在車上,問道:“暈車?”

謝璟想搖頭,但略微頓了一下,還是輕輕點頭:“有點不舒服。”

九爺揉了他腦袋一把,哄道:“就快到了,下回不坐車了。”

謝璟其實不暈車。

他只是心裏有些不舒服。

他記得白虹起這個人。

九爺認可的親人只有為數不多的幾個,白家也并不完全是鐵板一塊,謝璟當年一直懷疑九爺身邊有人做了手腳,且是最親近的人才可如此。他懷疑過白虹起,甚至還懷疑過白明禹,那幾年他誰也不信……可九爺走了十年,唯獨他們二人,袒露了一顆真心。

那些年白明禹瘋狗一樣見誰咬誰,把北地攪了個天翻地覆,任誰說九爺一句不是,他都不顧生死要跟人拼命;而白虹起前幾年隐忍不發,只拼命吞入九爺之前留下的鋪面,待成了氣候立刻死死咬住西北大掌櫃,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擺明了是報複。

她在替九爺報複。

謝璟為此特意奔走西北一趟,他留在那裏查了一年,只查到些許疑點,時局震蕩,在戰亂面前,不管再風光的人家,也變得脆弱不堪一擊。

大家都成了流民,開始逃難,他也只來得及護住九爺的牌位,随身背着,颠簸了大半個華國。

……

“還不舒服?”九爺摸他額頭,略微擰眉,“怎麽臉色這麽難看。”

謝璟抿了下唇,慢慢趴下抱住九爺膝蓋,埋頭在那,悶聲說了一句什麽。

九爺沒聽清,彎腰問道:“什麽?”

這回聽清了,卻是一小聲“疼”。

九爺笑了一聲:“今日怎的如此愛撒嬌?躺一會吧,我讓司機開慢些,一會就到了。”一邊說着,一邊手指按在謝璟太陽穴那揉了幾下,“好點沒有?”

謝璟點點頭,依舊趴在膝頭未動。

九爺很少見他如此蔫兒頭耷拉腦袋的小模樣,平日裏都是精神百倍,騎馬打槍,他的小謝管事無所不能的模樣,冷不丁瞧見現在這樣還真有點心疼,好歹帶在身邊兩年多,手把手帶大,總是最容易心軟。

謝璟趴了一路,等下車之後,就好了許多。

晚上值夜,九爺沒讓他出去亂跑,喊進來給了他一碗甜湯圓。

謝璟吃了兩口,看着胃口也一般。

九爺道:“明日讓張虎威備馬車出行。”

謝璟搖頭:“爺,我沒事兒,多坐幾次汽車就好了。”

“無妨,和你沒有太大關系,曹雲昭改了地方,去靈泉山。”

山路難走,上面又沒有平整馬路,馬車尚能通過,汽車基本開不了幾步,謝璟聽他這麽說,就點頭應了。

晚上謝璟留在房中,洗漱之後很快就去睡了,九爺回來的略晚一些,瞧見謝璟在床上有些意外。

夏日熱,九爺覺得溫度剛好,但謝璟怕熱,每回都躲到外間的羅漢塌上去睡,有好幾回貪涼還睡在地上的竹席上,被訓了幾次才改過來。

像今日這樣主動過來,還真是少見。

九爺上床睡下,兩年多早已成了習慣,身邊多一個道熟悉的氣息反而覺得安穩,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日醒來的時候,九爺忽然覺得有些熱,低頭果然瞧見懷裏多了一個人。

謝璟背對他睡着,整個人被他攏在懷裏一般,倆人都是側躺,因此貼得很近,他一只手被謝璟抱在懷裏按在胸口那,掌心下能感觸到少年人砰砰跳動的心髒,一下下的,勃發有力,連帶着身上的熱意也順着掌心傳遞過來。

九爺摟着他又閉了閉眼,嘴角揚起一點,等略微緩過睡意就輕輕抽出手來,自己起身,留謝璟多睡一會。

聽着卧室裏腳步聲漸遠,躺在床上的人慢慢睜開眼睛。

謝璟躺在那垂眼看着枕頭上的繡花,手指頭扣在上頭,喉結滾下,沒有說話。

曹雲昭請客,即便突然改了地址,來的人依舊很多。

白九爺到了之後,就被曹雲昭親自迎到了二樓包廂裏,這裏頭已經等了許多人,白九爺一進來,立刻就有不少人站起來笑着同他問好。

曹雲昭攬着白九爺肩膀,對一衆人道:“哎,你們大夥評評理,我明明安排好了吃大餐又去劇院聽新式戲劇,這個白九簡直不講道理——”他用手指了指白九爺,氣憤溢于言表,“說太吵,要找個清靜地方聚聚,選到這麽一個山上來,我說,白九,聚會哪裏有清靜的?”

九爺坐下道:“環境清靜即可。”

曹雲昭道:“前幾年叫你來這裏,也從未見你點頭,怎麽今年就來了?”

九爺:“今年天熱。”

今年夏日天氣确實熱,即便是山上也蟬鳴陣陣,不過樹木多也去了幾分暑氣,坐在樹陰下吹吹風頗為舒服。

但也有更好的去處。

白明禹趁人不注意,卷起衣袖三兩下爬到了一棵最粗壯的大樹上,找了樹陰濃密的枝幹爬上去乘涼,他早就聽見山風吹動樹葉的沙沙聲了,心癢癢的很。可等他爬上去之後,才發現樹上已經坐了一個人。

謝璟安穩坐在那,點頭問好:“二少爺好。”

白明禹爬了一半,不上不下的特別難受,最後還是厚着臉皮爬上來,同他一起坐着:“我就是琢磨着,上頭風大,肯定更涼快。”

謝璟道:“嗯,确實涼快些。”

兩人就那麽坐着,也沒說話,過了一會還是白明禹好奇,探頭往謝璟那邊看,問道:“你在那看什麽呢?那邊有什麽好看的嗎。”

謝璟道:“我看人。”

白明禹:“誰?”

謝璟:“喝酒的人。”

白明禹湊過去,順着他視線看了一眼,瞧見曹家木樓二層上一個包廂裏正有不少人坐在其中,觥籌交錯,祝酒聲隔着老遠也能聽到一點。

白明禹撇嘴:“全是車轱辘話,一點意思都沒有。”他跑出來就為了躲這個,沒勁兒透了,還沒有在黑河做生意真金白銀的痛快。

謝璟沒說話,一直看着,白明禹也有一搭沒一搭往那邊看,嘴裏也閑不住,在那跟謝璟聊天:“哎,小謝,你瞧那人像不像九爺,就是衣服不太像,你那邊看的清楚不,就那個紅色酒壇和黑壇旁邊坐着的……”話還未說完,就瞧見謝璟身手利落地順着樹幹就翻身跳下去,白明禹吓了一跳,趴在樹杆上喊他:“謝璟!你沒事兒吧?怎麽就掉下去了啊!”

“我有點事,先走一步!”

謝璟說着,已經跑遠了。

白明禹喊不住,只覺得莫名其妙。

另一邊,包廂裏。

曹雲昭已經喝得開始玩賴了,他不肯再和白九爺喝下去,堅持把自己帶來的紅酒加上桌:“我不管,我喝不過你,你是老太爺泡在酒壇子裏長大的,又做酒水生意,那我比、比不過,你喝白的,我喝紅的,要不你跟我一起喝紅酒也成,反正我是不喝白酒了……”

旁邊有打圓場的,想替一杯。

曹雲昭揮手道:“起開,這是我倆的事兒,你過來幹什麽!”他推開那人,又喊人斟酒,這回倒的兩杯都是紅酒。

九爺看了杯子一眼,沒接。

門外有人敲了敲門,一個女孩推開門走進來,正是白虹起。

她今天穿了一身騎馬裝,頭發束起來,看起來英姿飒爽,走進來之後先跟主人打了招呼:“曹公子好,曹公子好興致,跟我們九叔品酒哪?”

曹雲昭喜歡美人,但不喜歡熟人家的小丫頭,太過熟稔,反而沒有男女之情。不過在瞧見她身後跟着的人之後,眼睛立刻亮了,“小謝也來了?”他轉頭對白九爺控訴,“你不是說送他去了北平的學堂,好幾個月都不回來的嗎!”

白九爺坐在那道:“我何時說過?”

曹雲昭:“之前我找你喝酒的時候啊!”

白九爺道:“哦,許是喝多了,說的醉話。”

曹雲昭:“……”

謝璟進來之後,規規矩矩問好。

曹雲昭對他極為熱情,問道:“我這幾日正想去找你,原本還以為要跑趟北平,既然你在,那再好不過了,我排了新戲,你要不要一起去看?”

謝璟只搖頭。

曹雲昭勸不動他,借着幾分酒意去問白九要人,席間也有人起哄,有些人誤會了他們之間關系,視線不斷在三人身上轉來轉去,還有一些人心裏好奇,問道:“這位小謝是?”

九爺淡聲道:“是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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