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指印蓋章

曹公館裏剛送來的那些莺莺燕燕,來了白府不到半日,又一輛馬車盡數給送了出去。

九爺發話要送遠,孫福管事就老老實實找了最遠的一個小宅子,把人都安頓在那邊。這些人住在了井水巷,離着曹雲昭的小公館斜對角跑出去三五條胡同,說遠不遠,說近不近的,但凡一出門正對着的方向就是曹公館那邊。

好歹先讓他們安置下來。

曹雲昭打了兩次電話過來,最後一次是從津市打來,聽着聲音甚至疲憊,托孤一樣,說了許多的話:“白九,這事兒确是我沒打招呼,可我也不知道會鬧成這般……”

白九爺問道:“何時回來?”

“反正一時半會是回不來了,家中意思是要送我去留洋,具體歸期也說不準,家裏老爺子脾氣實在太大,身體又不好,我不想氣着他。”曹雲昭嘆了口氣道:“還要勞煩你幫忙照看一二,若是有人要走,就給封銀元,讓她走吧。”

白九爺反問:“你就不擔心等你回來的時候,都跑了?”

曹雲昭笑了一聲:“跑了也好,我原本就沒打算拘着他們,由他們去吧。”

曹雲昭不缺錢,送來的這些人實在是家裏容不下,打過電話之後,又讓曹公館的管家給送了兩趟錢,數目足夠讓這些人踏踏實實住上幾年。

東院恢複往日平靜。

謝璟依舊每天早晚兩盞湯,早上甜湯,晚上牛骨湯,吃飽了要麽跟在九爺身後溜達,要麽就去護衛隊那邊學功夫,王春江被請到了東院,每日固定兩個時辰教導謝璟,絲毫沒有懈怠。

謝璟把學功夫的時間改在中午,趁着九爺午睡的時候去學一陣,其餘時候都跟在九爺身邊。若是休沐有一整天假期,也會去王春江的武館那裏實戰對練,那邊和護衛隊不同,不是野路子,而是正兒八經有些師承,謝璟只挑着有用的學,并不在意整套拳法漂亮好看,只學一招制敵,出其不意。

王春江答應了白家,沒有把謝璟身份說出去,只說是一個遠房親戚跟着學上兩日。

謝璟正好學了王春江最拿手的軟鞭,幾月功夫用得就跟使了幾年的老手一般,因此并沒有人懷疑。

接觸久了,謝璟和王春江關系不錯,王春江請他喝茶吃點心,謝璟投桃報李,請了王春江來自家小飯館吃飯。

“一枝獨秀”幌子依舊挂在外頭,夏末風熱,,門口竹簾都有些懶洋洋的,只被風吹起一角,晃動幾下。

Advertisement

謝璟帶了王春江進去,請他坐下,又親自泡了一壺涼茶,給他斟茶:“這是南方送來的涼茶,味道雖有些怪,但解暑降燥,還清熱解毒,王叔你喝點兒試試。”

王春江喝了一口,笑呵呵道:“我以前去嶺南一帶,倒是也喝過一次,還是那個味兒。”

謝璟:“您若喝得慣,就帶些回去。”

王春江搖頭,放下涼茶碗道:“我一個孤老頭子,帶回去也沒什麽用,平日裏都在外頭吃飯,頂多回去泡點茉莉花茶,你這什麽涼茶要拿一大包草藥熬出來,我可沒那耐心煮來喝。”

“王叔要是不嫌棄,就常來家裏吃飯,我姥姥手藝不錯,一會您嘗嘗。”

謝璟正說着,忽然聽到門口竹簾被人掀開,來人動作粗魯,進來的時候還順手踹了一腳木板門,徹底把門踹開,在地上呸了一聲高聲問道:“掌櫃在不在?來個喘氣兒的,出來跟大爺說話!”

謝璟因要招待王春江,剛才就讓李元進去幫着寇姥姥做菜,此時前頭只有他一人,站出來道:“我就是,找我何事?”

走進來的足有七八人,個頂個的不像好人,最前頭站着一個頭發半長不短的,斜眼看人,手裏倆鐵球骨碌碌轉動不停,後頭跟着的幾個人左右排開,頗有幾分氣勢。那人握着鐵球,瞥了謝璟一眼問道:“你就是掌櫃?瞧着年紀不大,說話能作數嗎?”

謝璟點頭:“能。”

對方皮笑肉不笑道:“那好極了,我今日來找你,為的就是幾月前你打傷我手下兄弟的事——”他喊了一聲,從身後叫出一個穿着半新綢衫的人,“黃賴子,你瞧清楚了,可是這家店把你們趕出去不給飯吃,還搶了銀子?”

黃賴子對那人點頭哈腰,一轉頭沖着謝璟的時候,眼神掃到店裏就那麽一兩位客人,立刻氣勢十足:“就是這家店!”人他是不認識,但店絕對跑不了!

黃賴子半年前想來這裏吃頓霸王餐,吃了一只野兔,搭上十塊銀元,還被幾個壯漢拎出去在巷子裏打了一頓,這口氣一只憋在心裏,好不容易找了機會投奔一個小幫派,立刻來找回場子了。他特意看過了,今日店裏那些壯漢沒來,那個讨人厭的跑堂小二不在,但新站出來的小掌櫃瞧着也好欺負——黃賴子眼睛在謝璟和王春江身上轉了一圈,心裏帶了幾分底氣。

上回是不巧,趕上一群壯漢在店裏吃醉了酒。

今日就不同了,小飯館裏食客都已吓跑,這會兒只剩下一個老頭和一個半大少年,特別好欺負。

謝璟看了他們片刻,恍然道:“你們是混道上的。”

前頭握着鐵球的大哥還在裝樣子,用鼻孔哼笑了一聲,似乎不屑于回答這個問題。

黃賴子機靈,立刻沖到前面,掐腰道:“那是!我們大哥,黑虎幫聽過沒有?南青龍,北黑虎,說出來吓死你,別說你們這麽一個小店,就是這條街都是你的,我們大哥放句話出去,你也甭想做一天生意!”

謝璟點點頭,說是。

說完起身走過去,越過他們身後,關上了木板門。

來找茬的幾個混混愣了下,一時面面相觑,黃賴子心裏不知為何忽然有了一點不太好的預感,但此刻他想溜也來不及了,只能硬着頭皮站在那裏。握着鐵球的大哥不解,沖謝璟擡了擡下巴:“關門做甚?”

“怕外人看到不好。”謝璟老實道,“我們小本買賣,以後還要做生意。”

“你要是早知道不就行了嗎……”那位大哥得意,話音未落,就被一拳打在臉上!

謝璟下手穩準狠,關了門也沒那麽多顧忌,再加上還有教他功夫的老師傅在一旁掠陣,拿這幾人當了練手的沙袋,拳拳到肉,遇到結實些不好打的,就擰對方關節。外人瞧着不過是手輕按了一下,跟謝璟交手的人頓時臉色發白,額頭上冒了冷汗,嗷嗷叫着倒下去,疼得滿地打滾。

外頭人确實沒看到。

裏頭挨打的也沒能跑出去。

那大哥揍了一頓,趁亂爬到木門那打開門,想趁機逃跑,被謝璟一鞭子甩過去照着腳腕纏繞幾圈,手勁兒一抖,就把人拽趴在了地上,磕掉了門牙。大哥威風不在,糊了一臉血,拱手讨饒的時候說話都漏風:“好漢饒命,饒命……”

謝璟收了鞭子,淡聲道:“我也不要你的命,你們起來,先掃地。”

小飯館裏打壞了一條長凳,碗筷砸的有些多,其中有幾個是被謝璟用鞭子卷了甩到對方頭上去,碗碎了,額頭也挂了彩,即便這樣,還要一邊掃地上的碎瓷渣,一邊自己捂着額頭,生怕血滴落下來弄髒了剛打掃幹淨的地面。

謝璟下手有分寸,只傷了表皮,瞧着吓人,不過是養幾天就好的傷。

讓那幫找茬的小混混打掃了地板,弄幹淨了才讓出去。

王春江瞧了他手腕一眼,點頭道:“鞭子使得不錯,有幾分樣子了,你力氣小,以後就照着今日這般,多用巧勁兒,往腳腕手腕、脖子這樣的地方使。”

謝璟點頭應了一聲。

他也覺得自己手腕比平時多了幾分力氣,昨日跟着張虎威去山上打獵,用槍的時候,沒之前那麽費力了。手腕有勁兒,爬樹都比平時快了不少,手臂略微用力,就能靈巧爬到樹上去。

謝璟怕小飯館裏的事兒吓到寇姥姥,但姥姥比他想的要淡定許多,給他們端了菜,只細看了謝璟身上,确定他沒受傷,就讓他陪着王師傅繼續吃飯,沒多打擾他們。

中午吃的撈面,鹵子足有七八樣,謝璟幫着盛了飯,一邊陪着一起吃一邊問道:“王叔,武館裏師傅平日忙不忙?我想雇兩位幫忙照看家中,今日之事你也看到了,我家裏只有一老一小,今天要不是我在,怕是會吓到他們。”

王春江想了片刻,道:“有兩位拳腳不錯,回頭我幫你引薦。”

“多謝您。”

王春江做事靠譜,很快就安排妥當,一月八塊大洋,雇了兩位武館師傅過來守着。

王春江都有些疑惑這麽小一家飯館,一個月能不能賺回這十六塊大洋。

謝璟手頭有些積蓄,平日也沒什麽花銷,這錢拿來買平安,他覺得很值。

今年三伏過去之後,秋老虎依舊夠熱。

天兒熱,九爺吃得就少,小廚房為此傷透了腦筋,但每回送去的都剩了大半回來。

謝璟去小廚房轉了一圈,跟大師傅要一團面筋。

大師傅手頭沒這個,拿了點面粉現給他洗了些面筋出來,湊近了小聲問道:“嗳,小謝,可是九爺這兩日念叨什麽想吃的了?”

謝璟搖頭:“沒,我自己要來有用。”

大師傅有些沮喪,但還是給他弄了不少面筋,裝好了給他。

生面筋濕乎乎的粘手,謝璟拿一塊手帕包了,又去找了一根竹竿,把竹竿斜插在身後背着一起爬到樹上。

九爺中午回東院,身後跟着白明禹,白二幾乎是一路小跑跟着,九爺路上說什麽,他都點頭應下。

九爺走到院中,忽然停在樹下,擡頭眯眼道:“下來。”

兩人合抱的粗壯大樹上,濃密樹冠忽然抖動一下,謝璟從樹上蹦下來,手裏還拿着一根沾知了的杆子,額頭帶了一層細汗,臉都曬紅了些。

九爺看他一眼,吩咐道:“去小廚房喝些冰鎮綠豆湯,天氣熱,別攀高。”

白明禹站在後面沖謝璟擠眉弄眼,九爺回頭瞧見,皺眉訓斥道:“像個什麽樣子,進來,把這月賬目報給我聽。”

白明禹跟着進去了,上了臺階故意咳了一聲,比劃着讓謝璟等他。

謝璟收了竹竿,去小廚房喝湯。

書房裏。

白明禹這次辦事麻利,上一回吃了虧,這次不止防範,竟然還找補了一點回來。

九爺賞罰分明,他做的好,就不吝啬誇獎。

白明禹反倒是不好意思起來,撓撓頭道:“也不是我一人的功勞,您一直都手把手教我,而且這裏安靜,能靜下心好好學本事。”他不過随口誇的一句話,卻讓九爺心裏忽然一動。

九爺擡頭去看窗外院子裏的那棵大樹,和往年一樣的綠蔭蒼翠,但比以前安靜了許多,上頭夏蟬好像一下都被抓了個幹淨似的,只剩下零星一兩點的叫聲,幽靜安谧,去了暑氣的躁動。

謝璟從小廚房喝了兩小碗冰鎮綠豆湯,又端了一盞走進書房。

白明禹出來的時候剛好跟他錯身,腳步微停,低聲道:“我收到家中回音,邊境燒酒的事兒……你晚上來我房裏,詳談。”

謝璟點點頭,還未開口,就聽書房裏九爺在喊他。

謝璟壓低聲音:“熄燈後去找你。”說完就匆匆掀開珠簾走進去。

謝璟端了綠豆湯放在一旁,一擡頭,就和九爺的視線撞了個正着,他也沒躲,就那麽任由九爺看,小聲問:“爺,綠豆百合,您用一點?”

九爺伸手,不過沒接那碗綠豆百合湯,只握了謝璟的一只手,湯碗拿開,清晰可見謝璟指腹上多了一層薄繭。

九爺手指貼着摩挲而過,問他:“最近累不累?過幾日空了,帶你去山上住兩天。”

謝璟收回手,背在身後搖頭:“不累,我每天都睡得好。”

九爺失笑,擡手輕輕敲他額頭一記:“傻小子,不是睡不着才去山上找清靜。”

謝璟看他,不解。

“……權當做獎勵罷。”

“獎勵?”

“嗯,獎你這幾日聽話,沒亂跑。”

九爺下午沒有外出,讓謝璟給他研磨,難得來了興致,提筆畫了一幅工筆。

他畫的是人物,但一時也瞧不出是什麽人,一旁的芭蕉葉倒是挺細致,遮擋了大半人像,越是雲裏霧裏,越是讓人想看清楚是誰。

點睛之處,白九爺手中的筆忽然停住,遲遲未能落下。

謝璟好奇,偷偷去看,他也看不出是誰。

九爺放下筆,等墨幹了,讓謝璟卷起來放在玻璃書櫃最頂上,吩咐道:“收好,改日再畫。”

謝璟還是頭一回見九爺做事半途而止,雖奇怪,但還是聽話把畫收起來,他方才研磨,沒留神手指上沾了點墨滴,拿畫的時候,在一旁歪歪斜斜印了半枚拇指印,一時有些慌了神,拿着那畫去找九爺:“爺,我不是故意,這可怎麽辦?”

九爺看了片刻,忽然笑道:“就這樣,去放在書櫃東邊的格子裏。”

書櫃東邊格子存放的都是九爺寫好的字和畫完的水墨丹青,都蓋了章,分門別類放好,惟獨這幅畫,上頭空了大半,還被謝璟弄髒了一小角,謝璟把它放進去的時候,心裏微微一動,像是有什麽一閃而過,但轉念又想不起來了。

只心髒憑空跳快了幾下,得用手按下去,才能讓它聽話些。

幾日後,井水巷那邊出了事。

也不知誰洩露了風聲,說這裏一座小宅院裏住了幾位美人,引得好些流氓無賴圍着小宅院繞圈,有大膽些的,還半夜偷偷爬到牆上往裏頭看。

這宅子裏住的畢竟是曹公館裏搬出來的人,白九爺雖不見她們,但總歸要給曹雲昭一個交代,吩咐了護衛隊撥了一班人去巡視。

當天抓了一個試圖爬牆的,教訓了一頓,這才略好些。

護衛隊的人輪值時,都聚在茶水間閑聊,謝璟路過的時候聽到幾句,被引得走進來,問道:“井水巷又出事了?”

“可不是!”回來交班的一個護衛道,“去那邊巡邏可不是個好活兒,曹家送來的那些人,可都大有來頭,其中有個據說是八大胡同出來,彈琵琶的——”他看了謝璟一眼,特意安撫道:“小謝,你不知道也沒事,過幾年大些就知道了。反正是那裏的頭牌,就是,就是裏頭最厲害的,扛把子,頂梁柱……”

另一個護衛推開他,嚷道:“你不懂就別給小謝瞎介紹,什麽扛把子,人家好好的一個姑娘家,又不是土匪!小謝你聽我的,就是一大幫姑娘住在一個院子裏,然後她是院子裏當家話事的人,但也不是最厲害的,上頭還有個媽媽,大概就相當于——就跟咱們東院的孫福管事一樣!”

這話得了大部分人的認同,紛紛點頭表示說得對。

“對,就是她們那個院子裏的女管事!”

謝璟:“……”

他總覺得哪裏不太對,但一時也無法反駁。

謝璟問:“那個彈琵琶的,怎麽了?”

“她和同屋住的另一個女的打起來啦,喝,你不知道,都見血了!”

“她打人?”

“哪兒呀,她拿簪子比在自己脖子上,劃了好長一道口子,若不是力氣小,啧,怕是救不回來了。”

謝璟有些驚訝:“為何打架?”

護衛道:“還不清楚,問了倆人都不說,都在那尋死膩活的,鬧得不可開交。要我說還是曹公子厲害,這麽一幫人住在曹家小公館的時候文文靜靜的,怎麽剛送出來幾天,就打成這樣啊。這要是傷得厲害,還得再跟九爺報備一聲,哎,我現在一想到去那邊就頭疼。”

謝璟略想一下,起身道:“我陪你一同去看看,我之前跟林醫生學了包紮,能幫上點忙。”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