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天承明治十七年,春。
姑蘇有座靈岩山,山上有間靈岩寺,寺廟後方不遠處蓋了間小茅屋,住的正是當今天承皇後楚熙然一家。
楚熙然自從四年前按小林子給他的地圖找到娘親和姐姐後,就随著娘親在寺廟內定居。
而他姐姐已嫁為人婦,與相公在山下小鎮生活,有時他和娘親會下山探望,有時姐姐和她相公也會拎著一籮筐東西上山來與他們相聚,順安也在鎮裏一處玉器鋪裏做夥計,大家的日子過得可以說是再平和不過。
楚熙然雖然成天在山上待著,還種了一小片田地自給自足,但隔三差五的也會到鎮裏添補些東西和食物,或者幫人寫寫書信換些銀子。因此市井裏的一些傳聞也沒少過耳。
這些傳聞無非都是宮裏頭那點破事,但說書的人說得頭頭是道,百姓們聽起來也是津津有味,一會兒是一年前的選秀裏哪家官宦小姐成了皇上的寵妃,一會兒又是皇上多年無子嗣的種種原由,一會兒又說到當朝男皇後是怎樣豔麗脫俗。
楚熙然每每聽到,總忍不住要笑一笑,而後摸一摸自己已近三十的臉,再想一想遠在京城裏的那個人。
這日,正值春雨纏綿的季節,細如牛毛的雨絲落在青石板路上,密密麻麻地積成一個個窪坑。
「這不是白公子嗎?沒帶傘?快進來避避雨。」
楚熙然四年前到蘇州找到娘親和姐姐的時候,發現他們改了姓氏以避耳目,於是他也改叫成白熙然。
與他說話的正是鎮裏一家茶鋪的王老板,他有個閨女叫玲珑,今年芳華十六,正看上了時不時路過茶鋪的楚熙然,無子的王老板一心想讓他入贅王家,所以對他總是特別親切。
「謝謝王老板,不過我趕著回去呢。」楚熙然自是知道王老板和他閨女的心思,所以不太會在茶鋪久留,但礙於姐夫與這王老板熟絡,也不好意思刻意回避。
話說完,他撩起袖子遮住頭,一股腦地沖進雨裏,好在雨不大,到家的時候衣服也沒濕透。
推門進屋,他娘親在隔間的廚房裏煮飯,見他回來便大聲說:「剛才有人來留下樣東西,說若你願意見他,就到靈岩寺找他,那東西我擱在桌上了。」
楚熙然聞言低頭,果然看到一個紫色錦布,他打開一看,心頭猛地一跳,這不是四年前他留給賀蘭若明的那枚玉佩麽?難道在寺廟裏等著見他的人,是他?
「娘,我去去就回。」幾乎沒有多考慮,楚熙然便抓著玉佩直奔靈岩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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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雨仍未停,風刮著雨絲劃過臉頰,打得人有些生疼,可楚熙然卻不覺得,他心裏唯一的念頭就是去見他。
心撲通撲通地跳,四年的分離裏,雖然刻意地不去想念,但牽挂的心又怎麽能說放就放?
忽然,他緩慢下腳步,看了看自己一身的狼狽,衣服是濕的,鞋子上沾著淤泥,頭發也淩亂地黏在腦袋上,還有這張臉,已經整整老了四個年頭。
不知道那人看到自己,會是個什麽想法?
楚熙然不禁嘲笑起自己,都是個三十的男人了,怎麽會跟個姑娘家一樣介意起這些來?於是,他又加快腳底的步伐。
到了靈岩寺,在僧人的指引下,楚熙然來到後院的香客房。
推開門,本以為會看到那人熟悉的身影,卻發覺只有一個青衣男人等在裏頭,身形上要比那人小上一整圈。
「奴才叩見皇後主子!」來人正是賀蘭若明的貼身太監小林子。
「小林子?」多年未見,小林子卻依舊未變,只是眼裏的點點紅絲有些異樣。
「奴才終於找到您了。」小林子跪在地上,聲音竟然已經哽咽。
「你怎麽會到這兒來?你一個人?那他人呢?」楚熙然口中的他自然是賀蘭若明。
「皇上失蹤了。」小林子哇一聲哭了出來,「湘西一帶鬧水災,有大臣遞送本子說赈災銀兩被官員貪污克扣,皇上便去那兒微服私訪,誰知道半路上遇刺失蹤了。」
「失蹤了多久?」楚熙然的眉頭跳了一下。
「已整整十日。皇上再不上朝,大臣們就得起疑心,奴才真不知如何是好。好在當時皇上在匆忙間将玉佩交給奴才,說要有個萬一就讓奴才來找您,若您願一見就托付您回宮輔佐太子,奴才和影衛都會聽從您的命令。若您不願相見,就讓奴才急速回宮帶太子離開!
「誰知真給皇上言中!皇上失蹤後,奴才和影衛們商量,決定由他們繼續在湘西搜尋皇上,奴才來蘇州找皇後主子,希望您能回去輔佐小太子處理朝政,一面争取時間盡快找回皇上。」
「十日……」楚熙然喃喃自語,一時也是心亂如麻。
「皇後主子,奴才求您了!」小林子見楚熙然呆呆站著沒有說話,以為他不肯,急得邊哭邊使勁磕頭。
「小林子,起來!」楚熙然聽著他砰砰的磕地聲心驚,一把抓著胳膊拉起他,「我答應你,咱們明日就啓程。」
「謝皇後主子!」小林子一聽楚熙然答應,像是找到魂魄的肉身,頓時回了精神,一抹鼻涕眼淚,道:「明日奴才就在山腳下等主子。」
「好。」楚熙然點點頭,又囑咐道:「回京的一路怕不會順利,為防萬一,你叫我少爺即可,不要一口一個皇後主子,還有,記住我現在姓白。」
「奴才遵旨!」
「這點也要改!」
「奴才……是!」
楚熙然回去後将實情告訴他娘親,原本想著她老人家一定會生氣,誰知老太太只是嗯了一聲,說:「走前去你爹墳前跪上一炷香。」
楚老将軍的屍骨當初随著楚母她們一起被悄悄送往蘇州來,之後被安置在靈岩寺後。是夜,楚熙然來到爹爹墳前,依他娘親的話足足跪上了一炷香的時間,然後磕了三個響頭,灑上一杯酒。
「你爹在牢裏曾說過,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只是連累了妻兒族人,讓他於心不安。現在,我們一家也算是平平安安,雖不如當年在京城裏錦衣玉食,但日子過得倒比那時平靜許多,也算是一種福氣。
「原本見你回來,我也希望你能好好過日子,然後娶個賢慧的妻子,替楚家開枝散葉。可整整四年過去了,你連一個看上眼的姑娘都沒有,來說媒的也被你擋了回去。我是你娘,你的心思怎會不懂。這次你回京,事後是留是回你自個兒做主,無論你的決定是什麽,你爹和我都不會怪你。」楚老夫人不知何時已站在他身後。
「娘!」楚熙然轉過身,滿眼含淚地朝著娘親一拜,重重磕下頭去,「恕兒子不孝,不僅救不了父親性命,更無法為楚家留下血脈。」
「你爹死前說,楚家這些年,最苦的就是你,他最擔心的也是你。現在既然你已貴為天承皇後,相信他九泉之下,也該安心了。」
「娘,您不恨嗎?」
「恨?當年在獄裏怎能不恨!你爹戎馬半生,沒死在戰場卻死在朝廷權力鬥争之下,你讓為娘的怎能不恨!連我唯一的兒子都要入宮為妃,此等荒謬我又怎能不更加恨之入骨!可恨又能解決什麽?
「你爹死了就是死了,埋在黃土下回不來。皇上也放了我們一條生路,還将你爹的屍骨運了回來,想來也是看在你的分上。熙然,你入宮這些年的苦并沒有白費,不然娘和熙鳳怕是活不過那麽多年。現在,為娘的只希望你過得好。」
楚母走上前扶起他,用袖子擦拭著他黏著泥土的額頭,「皇上對你怎樣,娘看不到,但他既然肯放你自由,就說明他是真心待你;而你對他是什麽心思,娘怎會猜不到?」
楚母笑了笑,原本蒼老的面頰忽然生動起來,眼角雖然依舊布滿皺紋,但眼裏的風情猶在,不難想像她年輕時定是個美貌的女子。
「娘,孩兒不放心您。」
「傻孩子,我天天與青燈神明為伴,你姐姐姐夫也就住在山下,有什麽不放心的?你且去吧,記得按時讓人報個安好,娘也就放心了。」
「娘您要自己保重。」
「你此去也不知是福是禍,萬事自己小心。夜深了,回去歇著吧。」
「娘,孩兒扶您。」
第二日清晨,楚熙然依約來到山腳下,老遠就看到小林子等在那,旁邊還站著一個人,竟是順安。
「順安,你怎麽在這?」
「少爺,是小的去找順安的。」小林子倒是機靈的改了口,「您回去總得有個信得過的人在身邊照顧,想來想去也只有順安。」
「少爺,就讓小的跟去吧,不然小的也不放心。」順安說得急切,就怕楚熙然不讓他跟著。
「也罷,一起走吧。」楚熙然知道勸不回順安,何況有個信得過又對宮裏熟悉的人在身邊的确方便,也就應承了。
三人上了路,日夜兼程很快回到了京城,倒比楚熙然預料的順利。可這一路的順利反倒讓他心驚,他不信能刺殺皇帝的叛黨會輕易放自己回朝。
三匹馬一路飛馳到宮門處,楚熙然單手勒馬,馬首上仰,擡起四蹄嘶叫,飛起的塵土頓時籠罩周圍。
守在宮門兩側的兩排侍衛見這架勢也是一吓,立刻豎起手中的長矛喝道:「來者何人?宮門之前豈容爾等放肆!還不速速下馬!」
「放肆!」小林子坐在馬背上沖到楚熙然前頭,勾起腰間的令牌執於掌中,厲聲道:「皇後娘娘回宮,還不跪首恭迎皇後!」
小林子是皇上的貼身太監,更是這宮裏的太監總管,又有哪個侍衛不認得他?聞言他們擡頭一瞧,正對上楚熙然銳利的眼神。當今皇後乃男子之身,原是楚家少将軍,帶兵上過三次沙場都凱旋而歸,侍衛們又怎會不知?
「恭迎皇後娘娘回宮!」侍衛們趕緊打開兩扇沈重的宮門,而後趴在地上齊齊吶喊。
小林子首先騎馬奔進宮門之內,一路高喊:「恭迎皇後娘娘回宮!」
順著他的聲音,一路的宮門一扇接一扇打開,寂靜的清晨在這一日,只聞得急速前進的馬蹄聲和那一聲聲響徹皇宮的「恭迎皇後回宮」!
回到坤寧宮時,得了信報的當今太子早已站在宮門口翹首以盼。
八歲的孩子有著一張娃娃臉,白嫩嫩的臉蛋上挂著對熠熠生輝的大眼睛,挺直秀氣的鼻子下是一張微微上翹的嘴唇,乍一看像男孩樣的納蘭琦,仔細一看卻有賀蘭若明的五分樣子。
「兒臣拜見父後!」小太子一身明黃色太子服,雖然小小年紀但姿态卻穩重得體,只是一雙眼裏的殷殷期盼卻顯得有些急切。
「琦兒?」太子的乳名還是當年楚熙然取的,他自然記得。
「父後!」太子又叫了一聲,明明想沖上去,卻還是硬生生地站穩了腳跟。
「來,讓我看看,都這麽高了。」
楚熙然半蹲下身伸出雙臂,太子再也忍不住,幾步沖進了楚熙然懷裏。
自從納蘭琦将孩子交給楚熙然後,他便将他當親生孩子般,看著他從一歲長到三歲,從繈褓裏的娃娃到會走路、會牙牙學語。
只是出征後,他就再也沒見過他,這一別就是五年多,沒想到孩子卻還記得他。
「還認得我?」楚熙然心裏感慨。
「認得,父皇說過,若有天能見到您要稱您為父後,父皇還将父後的畫像挂在毓慶宮,總跟兒臣講父後上陣殺敵的故事。父皇說,父後很疼兒臣,連琦兒的乳名也是父後取的,但是,為什麽父後一直不回宮呢?」
孩子的話總是有口無心,戳得人心疼。
「父後這不是回來了嗎?」很快地接納了「父後」兩個字的稱謂,楚熙然笑了笑,心裏感謝賀蘭沒讓太子稱他為「母後」,不然如今他該何等尴尬?
「父皇還給兒臣取名『賀蘭若熙』,說是取了父皇的若字和父後的熙字,好讓兒臣一直記得父後。」
楚熙然聞言愣了一下,回過神後又看向被他抱在臂彎的太子,見他正低著小腦袋望著自己,一雙手努力摟在自己脖頸間,雖是滿眼歡欣卻也小心翼翼,不敢做出一點逾越規矩的任性舉動來。
楚熙然此刻不禁心生愧疚,想著若他一直在宮裏陪著這個孩子,或許能讓他多保留些童稚,而不是現在這樣小小年紀就為著「太子」的頭銜這般隐忍懂事。
「琦兒今年八歲了吧?」楚熙然輕輕拍了下琦兒的腦袋,又問他道:「你父皇平日待你好嗎?」
「好,父皇很疼琦兒。可是父皇太忙,一天見不著幾次面。」賀蘭若熙畢竟還是個孩子,一說到這眼眶就紅了,「父後,為什麽父皇還不回來?兒臣想父皇了。」
「琦兒乖,你父皇有事暫時不能回宮,父後陪你一起等他回來,好不好?」楚熙然哄道。
「嗯!」小太子眼珠子一轉,抱住楚熙然說:「父後要一直一直陪著兒臣!」
楚熙然剛一點頭,忽然覺得,自己怎麽有點上這小子當的感覺呢?
太子住在毓慶宮,這個時刻本該在文華殿裏念書,因為知道楚熙然回宮才急急趕來,現下也不能多做逗留,雖戀戀不舍,可礙著規矩,還是将一肚子話咽回肚子裏。
「父後要時常來毓慶宮陪兒臣。」
「一定。」
見太子走遠,楚熙然忍不住感慨:「記得當年琦兒連步子都走不穩,如今都到了跟著太傅念書的年紀了。」
「太子殿下從小聰慧過人,雖然偶爾調皮,但從不惹禍,皇上說他比同齡的孩子穩重許多,為人又謙和禮讓,将來必能成為一代明君。」
聽小林子這麽一說,楚熙然心裏也是高興,忽然又想到一事,躊躇了下還是問出了口:「坊間傳聞這些年他都沒有子嗣?」
「回皇後的話,皇上只有太子一個皇子,公主倒有兩位,還是您在宮裏那會有的,您走後,就再無嫔妃有所出了。」
「什麽?」聽到這個消息,楚熙然也吃了一驚,畢竟這四年來也有過一批新人入宮,後宮佳麗無數,怎會沒有其他子嗣?
「皇上的心思您還不知道嗎?」小林子湊到楚熙然跟前,「您走後,皇上每隔段時間也只是象征性的寵幸下後宮,而且每次必事先灌藥,以防留下子嗣威脅到太子地位。」
「他居然……」想到賀蘭若明竟做到如此地步,楚熙然心裏一顫,竟不知該怎麽說下去了。
「皇後,皇上這些年都惦記著您呢。」
「我又何嘗不是。」
楚熙然一腳跨進東暖閣門檻,看著一床大婚時用過的紅色鴛鴦錦倒給愣住了。
小林子趕緊跟上補充道:「是皇上說要照當年大婚的樣子布置,皇上有空的時候就會來轉轉,還有永和宮也還保持著當年皇後住著時的樣子,如今雖說無人住,但還是天天打掃,皇後您改天可以去看看。」
楚熙然聞言,不知怎的眼就紅了,微微低下頭閉了一下眼,複又張開,開口問:「現在是何人暫代朝政?」
「回皇後,自從慕容丞相謀反被斬後,皇上已罷中書省、廢丞相一職,設立內閣在六部之上,現在正是由內閣暫代朝政。」
「噢?晚點把這段時間的折子送去禦書房。還有,明日讓太子上朝,我會垂簾聽政,今後就由我與太子太傅一起輔佐太子處理朝政。」
「遵旨!」
因為楚熙然作為天承的男皇後曾垂簾聽政,與賀蘭若明一起主持過朝政,因此他的歸來勢必意味著将由他輔佐太子處理朝政,直到賀蘭若明歸來,這也是小林子不遠千裏也要找回楚熙然的原因之一。
只是,楚熙然一回宮,意味著後宮也将再度由他掌權,本就不太平的後宮,又将會變得怎樣呢?
「小林子,這後宮裏又是誰暫掌鳳印?」
「是莊妃娘娘。」
「莊妃?」楚熙然的記憶裏并沒有這個人。
「莊妃娘娘是明治十二年進的宮,那年您已貴為皇後,不過後來您不在宮裏,所以對她沒留下印象。莊妃娘娘乃翰林院大學士趙啓德之女,名喚趙月茹,於明治十三年生下佳敏公主,賜封為莊妃,因她為人溫厚仁德,故皇上令她暫掌後宮。」
「天承十二年?」遙想當年,他忽然記起了一張年輕秀麗的臉龐,「我記得那年有個叫上官燕的?」
「皇後好記性,上官燕現在已是良妃,仍舊住在锺粹宮。」
「如今後宮四品以上有幾人?」
「除了莊妃和良妃,四品以上還有六人。」
「小順子。」
「奴才在。」
「傳本宮口谕,明天一早,讓她們都到坤寧宮來走一趟。」楚熙然擡起下巴,堅定的眼神如同他每次飛馳沙場般,不容任何人輕視。
「遵旨!」
小林子低著腦袋微微一笑,這些日子來緊繃的神經,終於因為楚熙然的回宮變得松動了一點。因為他知道,唯獨眼前這個貴為皇後的男子才是賀蘭若明全心信任的,在事情未明朗之前,一切有他在,就能讓人安心下來。
而接下來,他們所能做的就只有盡快尋找失蹤已久的當朝天子了。
回到這個鎖了他十年的宮牆內,時間彷佛被靜止,四年的空白如一場夢,分不清哪邊真哪邊假。
直到看著彩霞滿天,夕陽照在坤寧宮前的白玉石板道上,孤伶伶的朝著門外延伸,他才意識到真的是離開了四年。
沒有離開前,那人每個黃昏總會在坤寧宮門口逗留,有時躊躇後就直直進來,有時又是不發一語地轉身離開。而今,這個身影卻無法再出現了。
「小順子,我們去永和宮看看。」
「皇後起駕永和宮。」尖利悠長的聲音再度在沈靜已久的坤寧宮裏響起。
楚熙然早已換上當年的皇後常服,帶著小順子和一幹宮女、太監步出坤寧宮門,也沒有坐轎,就這麽順著瓊苑東門走到廣生左門,再一左拐,過了承幹宮,便到了永和門。
站在永和門門口,他深吸一口氣,緊緊望著永和宮門口懸挂的牌匾,一時竟沒有勇氣踏進去。
永和宮因無人居住,宮門緊閉著,小順子一個眼色,身後跟著的兩個小太監趕緊上前,嘎吱一聲推開了兩扇紅門。
「主子,還進去嗎?」看著楚熙然發呆,小順子湊到跟前提醒。
「其他人都留下,小順子跟我進去。」
「奴才遵旨。」
跨過門檻,走進永和宮,一股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誰也沒想到這荒廢許多年的永和宮裏竟是滿園春色。
永和宮為二進院,前院是正殿即永和宮,後院正殿曰同順齋,當年楚熙然的寝宮即是在這裏。
摸著一塵不染的桌面,看著整齊地鋪著與當年如出一轍的鋪褥,楚熙然揪著的心又再度隐隐作痛,十年裏的一切似乎還歷歷在目,在永和宮裏的寵與辱深刻地讓人無法遺忘。
本以為自己已經雲淡風輕,可再回到舊地,傷口又被撥開,血淋淋的讓人想逃。
「皇後主子。」同順齋門口有人輕聲喚他。
見小林子氣喘籲籲地站在門口卻不敢進來,楚熙然微笑著朝他招招手,「進來吧。」
「奴才剛把皇後交代的事辦妥,奏折也都送到了禦書房。」
「知道了。」楚熙然一點頭,擡眼看著牆上挂著的寶劍,一時愣住了。
小林子眼尖,馬上道:「這是皇上命人挂上去的,說是要把這裏布置得跟您住著時一模一樣。其實每次您出征不在,皇上都會到這裏來坐一坐看一看,有時一待就是好幾個時辰,特別是這四年,皇上有時候被惹得心煩了,就愛到這裏來清靜一下,甚至有時候就在這就寝。」
楚熙然一言不發地站在原地,眼裏含著淚,可是轉了一圈又憋了回去,硬是沒掉下半分。
「主子,要在永和宮用膳嗎?」小順子打岔問著,暗地裏使勁拽了下小林子。
楚熙然看著窗外漸暗的天,這才想起來已經過了晚膳的點了。
「直接去禦書房,在那用吧。」
「皇後娘娘起駕禦書房!」
永和宮門口早已備好軟轎,楚熙然在小順子的攙扶下坐了上去,一行人打著燈籠,順著東二長街朝禦書房而去。
第二日一早,楚熙然帶著昏昏欲睡的小太子賀蘭若熙上朝。
朝堂大臣議論紛紛本在意料之中,好在楚熙然曾帶兵出征過三次,可謂軍功赫赫,在這些臣子面前也算是頗有威嚴。當下便以「皇上因延長微服私訪之日,故尋他回宮輔佐太子暫代朝政」一說堵住悠悠衆口,而後更以皇上親賜的漢白玉龍鳳雞心佩為證。
這玉佩正如當年賀蘭若明所說,一旨聖谕表明擁有此玉佩者将永為天承之後,除非楚熙然自己不願當,否則即使天子也不可罷之後位。
有了玉佩為證,衆臣即使再有疑慮,也不敢違抗聖意,楚熙然在衆臣的默認中順利歸朝,開始執掌後宮、輔佐朝政。
好在昨夜看過最近內閣批奏的折子,楚熙然應對起朝中事務還算順利,也好在最近并無大事,風調雨順、邊境安穩,總算是不幸中之萬幸。
将幾件小事交還由內閣決定,退了朝後,太子回到文華殿念書,楚熙然坐著軟轎回坤寧宮。
剛到永祥門口,就有兩個宮女趕上來禀告:「莊妃、良妃、惠妃、貴嫔、麗嫔、施婕妤、蘇美人求見。」
悠悠下了轎,楚熙然一手搭著小順子的掌背,緩步朝坤寧宮內走去,走了兩步才想起什麽,對著跪在地上的宮女道:「讓他們先在堂屋候著吧。」
回到東暖閣,楚熙然換了身素雅的淡紫色皇後常服,随意绾起一頭長發,用一個玉簪子固定在腦後,對著銅鏡照了片刻,終是嘆了口氣:「小順子,這樣好嗎?」
「主子你又在胡思亂想了。」小順子跟著楚熙然這麽多年,當然明白他此刻心裏的想法,於是從首飾盒裏挑出個鎏金鳳凰金步搖,插在玉簪子上方,才又道:「在小順子心裏,沒人能比得過主子!皇上也一定是這麽想的!」
「噗,說得我跟怨婦一般。」楚熙然笑著搖頭,「我只是覺得,我這麽一個三十歲的男人卻要在後宮裏做衆女人、男妃之首,不覺得很奇怪嗎?他們明明一個比一個年輕美貌、溫柔纖細,等看到我時,一定會很不甘心。」
「誰讓皇上心裏只有主子呢!」小順子不知何時也學來了小林子的招數。
「他啊……」說到賀蘭若明,楚熙然忽然無言,隐隐的擔心在心裏揮之不去,「等他回來,我當真要問他一問。」
看著銅鏡裏自己的臉,明明是個男子的模樣,卻在一身皇後裝扮中失了英氣,平添了幾分熟悉的陰柔,本就清秀的五官也頓時柔和下來,恍惚間竟有些雌雄莫辨。
還是著男子服飾的時候自在啊,楚熙然這麽想著,自嘲著輕笑一聲。
「小順子,咱們走吧,他們等得也夠久了。」
七位四品以上的妃嫔足足等了一個時辰,天承男皇後楚熙然才姍姍來遲。
坐在堂首,看著齊齊站在眼前的七位麗人,楚熙然想到當年自己剛進宮時,也是這般站在淑妃的長春宮裏,暗自看著一室笑裏藏刀的妃嫔。而今,坐在堂首的人換成了自己,笑裏藏刀的人也是自己。
「參見皇後,願皇後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讓各位久等了,看座。」楚熙然手捧茶碗輕輕一掂碗蓋,而後小啜一口,放回到桌面,「本宮此次回宮實乃倉促,但既是受皇上所托,自會盡到一宮之後的本分。你們裏面,有本宮見過的,也有沒見過的,所以這話先擱在前頭,本宮沒有莊妃的好性子,若有不守後宮規矩之舉,必嚴懲不貸,望各位好自為之。」
話音落,一室沈默,楚熙然的眼神挨著底下的座一一掃過,又道:「你們若有疑慮,也可向本宮詢問。可有?」
底下似有些松動,卻依舊沒人敢開口。
「都擡起頭來!」
七人一一擡頭,楚熙然的目光從莊妃臉上一直移到蘇美人的臉上,最後又定格在了良妃上官燕的身上,見他欲言又止,楚熙然一擡眉,道:「良妃,你可是有想問的?」
「回皇後,臣妾想知道皇上何日回宮。」
「皇上說過歸期未定,本宮也不知道。你有急事?」
「沒有。」上官燕有些失落地低下頭,曾經十七歲的臉蛋早在這些年裏一點點蛻變得成熟,已然是個二十二歲的年輕男子的臉龐,但因保養得好,皮膚仍舊白皙嬌嫩,站在一堆嬌媚的女人當中也不顯得突兀,「只是皇上應承過會在臣妾生辰前回來的。」
上官燕嘟起嘴,顯得有些不樂。楚熙然眼光一掠,将其他人的表情看在眼裏,心裏頗為失笑,真不知這個說話直爽的上官燕是怎麽在後宮裏生存了這麽多年的,也許是運氣,又或許是賀蘭若明保護得好。
「皇上哄你的話,你也當真?」插話的是貴嫔穆雲,明治十五年入的宮,才短短兩年時間便已坐上從二品的貴嫔一位,更因她自恃是奉國大将軍穆碩的孫女,在後宮依然不改其驕揚跋扈的性格。
對於穆雲的沒大沒小,楚熙然也不生氣,只看著上官燕有些生氣地瞪起了眼,心裏一動,問道:「貴嫔的意思是,皇上是有言無信之人?」
「臣妾可沒這麽說,皇後別冤枉臣妾。」穆雲杏眼一瞟,眼光又落在麗嫔身上,「只不過臣妾聽說,皇上答應過麗嫔要封她為妃的,就不知道還算不算數了。」
「要你多管閑事!」麗嫔霍飛兒的面色頓時拉了下來,回道:「有本事你也讓皇上封你為妃啊!不知道是誰裝落水耍手段,才得到皇上臨幸!」
「霍飛兒,你別忘了你現在還沒被封妃呢!」
「兩位妹妹,別吵了。」莊妃在一邊急著勸道。
「夠了!」楚熙然猛地一拍桌子,怒道:「你們眼裏還有沒有本宮!」
穆雲和霍飛兒對瞪一眼,都有些不甘心地低下頭。
「念在你們年輕氣盛,本宮這次就不跟你們計較。下次再讓本宮聽到這些有的沒的,本宮非将你們貶出宮去不可!簡直烏煙瘴氣!」
「皇後息怒!」施婕妤和蘇美人都是進宮比較早的,自然熟悉楚熙然為人,見他盛怒,趕緊跪了下來安勸。
見她倆如此,其他人等也跟著跪了下來。
房間裏又恢複一片安靜。
「罷了,你們各自回宮吧,莊妃留下,本宮還有話要問你!」
「是!」
待衆人退下,小順子走到堂外反手關上兩扇門。
楚熙然又抿了口茶潤潤喉,擡眼瞅了眼有些局促的莊妃,這才緩慢而清晰地說:「莊妃,趙月茹,明治十二年入宮,乃太傅趙啓德的掌上明珠。明治十三年秋生下佳敏公主,後被冊封為莊妃,位正二品,同時暫理後宮。本宮說的可有錯?」
「一切正如皇後所說。」
莊妃并未接觸過楚熙然,本就有些忐忑不安,也不知自己是不是哪裏惹他不快,心裏正無措,又聽楚熙然道:「這四年,辛苦你了。」
「臣妾惶恐,能為皇上皇後分憂,實乃臣妾的榮幸。」莊妃慌忙下跪,卻被楚熙然親自扶了起來。
「緊張什麽?本宮又不是老虎,難不成還能吃了你?擡起頭來。」
溫潤清朗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莊妃一擡頭,就看到楚熙然正含笑看著自己,清秀柔和的五官不似皇上淩厲俊挺,卻另有番随意不羁的神态,特別是一雙烏黑發亮的雙眼,不是女子的妩媚,卻幽如深潭,彷佛能将人心也吸進去似的。
撲通撲通,莊妃聽到自己的心跳聲,頓時臉也紅了。
「莊妃你臉紅了。」楚熙然哈哈大笑,放開手後坐回首位,示意莊妃也坐下,「這裏就我們兩個人,你不必如剛才那般拘謹。」
「謝皇後!」莊妃微一欠身後,坐上了下方左邊的第一個位置,「不知皇後留下臣妾所為何事?」
「本宮想知道,在莊妃眼裏,是怎麽看待貴嫔和麗嫔二人的?」
莊妃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毫無保留道:「貴嫔是奉國将軍的孫女,極為寶貝,又因為從小在邊境軍營長大,性格難免跳脫潑辣,在後宮這兩年也是嚣張跋扈慣的,宮裏衆人都不怎麽喜歡她。
「至於麗嫔,因她是內閣首輔兼吏部尚書霍正的愛女,進宮後也沒人敢得罪她,她性格好強善妒、有點小姐脾性,不過做事還算穩重。兩人因同時入宮,就連受封也沒差幾日,因此素來是一對冤家,這兩年來為争聖寵結下不少梁子。」
「就是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楚熙然想到剛才的一幕,忍不住搖頭。
「其實皇上怎麽不知道她們那些手段心計,就是懶得管罷了,畢竟表面上還要給穆老将軍和霍大人面子。」
「噢?看來皇上和你說了不少啊。」楚熙然瞥了莊妃一眼。
「皇上說了最多的可是皇後。」莊妃的聲音輕了下來,回憶著道:「這幾年皇上說十句話裏,得有五句是關於皇後的,所以臣妾雖只見過皇後幾面,但印象卻極深。」
「那本宮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