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是你買的藥嗎?

時間退回幾小時前,方邵揚剛到第58號店的時候。

鄰市交通擁擠,他是午後一點左右趕到那兒的,只帶了一個同是菜鳥新人的小羅。正趕上周末高峰期,店裏顧客比平時多一倍,店長根本沒功夫搭理他們。

“展區你們随便看,庫房不能自己進啊,有事再找我。”

“好的王哥。”

見展區陳列得井井有條,地磚亮潔如新,小羅心裏先暗暗贊嘆了一聲。溜達到牆邊貨架,又踮起腳摸了摸最上面那一格,發現竟也沒落什麽灰。

“打理得真幹淨啊。”他杵杵若有所思的方邵揚,“邵揚,邵揚,想什麽呢?”

“沒什麽。”方邵揚把目光從店長身上收回來,退到角落整理背囊,“你随便逛吧,我累了,想坐着。”說完就從背囊裏拿了個什麽東西裝進上衣,然後去收銀臺旁邊挑了個不起眼的位置坐下。

小羅見狀,心裏忿忿不平。同樣是出來工作的,就因為你是“皇親國戚”,就能這樣肆無忌憚地縮着吹空調?不過他天生慫蛋,不滿也只是暗暗腹诽,轉頭就拿着紙筆老老實實巡店去了。

整整一個下午,方邵揚就那麽大剌剌地偷懶。他坐也不好好坐着,非得兩手揣兜,後背懶散地靠在貨架上,有人來找貨才慢條斯理地挪挪屁股。

雖然位置不動,但他視線卻一直在收銀臺附近打轉。有個店員來來回回在他眼前繞,他還不大高興地催人家:“哥們兒讓讓,擋着我欣賞美女了。”

收銀臺的值班小姐姐撲哧一笑,垂首把頭發往耳後繞了繞。

下午五點,所有該記錄的能記錄的全記了,兩個大小夥子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方邵揚這才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吃,上樓吃飯去。”

他在前面走,小羅在後面翻了個白眼。

商場六樓和負一樓都是餐廳,下面便宜上面貴。被帶進六樓某家日料店以後小羅不住埋怨:“幹嘛來這麽好的地方啊,餐标可是120一天,多了報不了。”

方邵揚唰地拉開包廂門,身上的懶散勁消失無影:“這裏說話安全。”

“啊?”

什麽意思,為什麽要安全,難不成這家店有問題?小羅立馬跟上去,左顧右盼後問:“你的意思是……”

“把門關緊。”

“哦哦。”

打開随身的那個背囊,方邵揚拿出已經翻皺的管理報表遞給小羅:“這東西你事先看過嗎?”

瞅一眼,完全陌生。

小羅咕哝:“看這個幹嘛。”

“你看看,58號店上月排第三的成本費用項是什麽。”他點點報表的某一行。

“是、是……”數字太多。

“是以舊換新。”

小羅張着嘴擡起頭,厚厚的鏡片後雙眼迷茫地看着方邵揚。眼前的同事好像會變臉,不久前的玩世不恭通通收斂,取而代之的是銳利跟警覺。

在他的注視之下,方邵揚又從兜裏掏出一支錄音筆、一個計數器。

“今天下午四個小時店裏一共成交85單,其中來買電視的19單,符合以舊換新條件的18單,但是真正開口要求以舊換新補貼的,一個也沒有。”

計數器上顯示85,其餘的數字全在他腦子裏。

他諷刺地笑了一下:“這正常麽?”

小羅慢慢搖頭,又迅速點頭:“這有什麽不正常的,可能來買電視的那19個人剛好都沒有舊電視啊。”

可一說完,自己也覺得不合常理,讪讪地閉緊了嘴巴。

“更可能的是,他們本來就是來買家裏的第二臺、第三臺電視的,而不是淘汰舊電視。”方邵揚眼神犀利,“即使真要淘汰舊電視,也不一定選擇以舊換新這種費時費力的辦法,專程把舊電視機拉過來抵兩三百塊錢對他們來說不經濟。”

回想下午在店裏聽到店員推薦某種信用卡可以返現時,貴婦打扮的客人那種完全不在意的神情,小羅豁然接受了這種說法:“也就是說他們根本不需要或者不在乎!”

“沒錯。”方邵揚用一種總算你還沒傻透的眼神看着他,“有了剛才的這個結論,你再看這一項。這裏是全市最頂尖的商場,上個月店裏賣出最多的電視是75寸,其次65寸,平均成交單價遠高于其他門店,但是這家店的以舊換新成本——”

手指滑向一個被紅筆重重圈住的數字:“居然排全國第二。”

聽到這裏,小羅已經瞠目結舌。

方邵揚身體向後一靠,雙手交叉擱到腦後:“一般人的邏輯是,銷售額越高的門店以舊換新的成本也越高,這樣太想當然了,實際情況可能恰恰相反。”

對于主力客戶消費力極強、成交單價全品類飄高的門店來說,以舊換新的成本很可能遠遠低于二三線城市和偏遠位置門店。

小羅咽了咽口水:“你的話我聽懂了,可這畢竟只是你的推測,暫時沒有證據,還是先——”

“沒有證據就找到證據。”方邵揚語氣篤定,“我對自己的推測有把握。”

飯是不用吃了。

趁着店裏還在營業,他讓小羅在當地随便找了個朋友,帶上身份證去樓下買一臺65寸的新款電視。對方一頭霧水:“買電視?”

“別問那麽多,買就行了。”

小羅搶着道:“然後結賬的時候要求以舊換新?”

“不。”方邵揚低頭給對方轉賬,順便将錄音筆放進他口袋,“千萬別這麽說,提都別提以舊換新這四個字。”

結賬的還是那個很漂亮的小姑娘。

錄入送貨地址時她一言不發,直到該刷卡了才對小羅的朋友說:“麻煩您出示一下身份證。”

身份證遞過去,那姑娘在一臺機器上迅速地靠了一下,随後禮貌地還了回來。

幾乎是同一時間,作為以舊換新最重要的支持性文件,小羅朋友的身份證掃描件被傳入銷售系統,但收銀員跟他的對話錄音卻從頭到尾都沒提到過以舊換新四個字。

查到系統記錄的那一刻,隔壁咖啡廳藏着的方邵揚險些打翻杯子。錄音跟相悖的系統記錄就是鐵證,他甚至等不及打個電話,當即訂了最近的城際票返回臨江,打算當面把店長跟店員沆瀣一氣、利用顧客的身份信息套取以舊換新補貼的事告訴賀峤。

鶴鳴大樓。

方邵揚沖進辦公室就将人抱了起來:“峤哥,我發現問題了,第58號店有大問題!”

像是有了一點成績就要跟家長炫耀的小朋友,他想把自己的工作成果通通告訴賀峤,讓賀峤和爸爸對自己刮目相看。

可賀峤卻反應了一些時間,才明白他在說工作的事,才明白他這麽風塵仆仆地趕回來是為了什麽。

“有什麽問題?”再開口,短暫的失神已經過去,聲音恢複冷靜。

“峤哥你過來看。”方邵揚走到辦公桌前坐下,打開随身攜帶的筆記本電腦。擡頭見賀峤還站在那兒,又過去急不可耐地将人拉過來,絲毫沒有注意到他不舒服。

“你看這個,我在路上整理的。不到半年申請補貼600多萬,出發之前我就覺得這裏面有貓膩,沒想到他們膽子這麽大,居然敢用顧客的身份信息來騙補貼。不知道他們從哪弄的舊電視,我猜只要細查……”

聽着耳邊有些激動的聲音,賀峤躬身撐在桌子上,蹙着眉慢慢滑動鼠标。屏幕的冷光映在他臉上,照得五官更加冷淡蒼白。

原來是為了這個。

“峤哥、峤哥。”方邵揚摟着他抖了抖,“你怎麽走神了,能看明白我弄的東西嗎?”

賀峤淡淡嗯了一聲。

“那接下來你打算怎麽處置,讓內控內審監察部去查還是直接報案?”

回來的路上方邵揚查閱過內部記錄,凡是涉及員工舞弊、違規洩密的問題公司都出過通報,情節輕微的作警告或者勸退處理,像這樣性質惡劣涉嫌犯罪的百分百會報警。

誰知賀峤卻說:“事情查清楚了就行,沒有必要報案,在公司裏也要保密。那家店上下全是劉晟的人,鬧大了彼此都不好看,畢竟他有一半的出資額。”

“劉晟合資的店?”

“嗯。”

“那更要報案。”方邵揚神色倏然變了,“誰知道他是不是也從中得利了,正好讓警察來查個水落石出。”

“方邵揚。”賀峤愠聲警告,“我說不報案,你聽不懂嗎?”

以舊換新的補貼由政府跟企業共同承擔,所以騙補這種事是雷區,一旦觸及就絕不會善了。無論到時候劉晟會不會被牽涉其中,都會給他和公司帶來很多麻煩,這是現階段賀峤絕對不允許發生的事。

“最近公司在跟劉晟那邊談合作,鬧僵了對公司沒好處你知不知道。”

方邵揚霍然起身:“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給公司造成負面影響的是他不是我。跟這種人的合作黃了就黃了,有什麽好可惜的。”

“方邵揚你到底明不明白我在說什麽,為什麽就是油鹽不進呢?”賀峤直視他,眼底有些失望,“我不管你怎麽想,總之在合作達成之前你不準生事。只要這件事情被洩露出去,不管是不是你說的我都認定是你口風不嚴,到時候在伯父面前我一句好話都不會為你說。”

“真行!”

方邵揚被氣笑了,拉開門要離開,聽見争吵趕來勸和的周培元急忙堵着門:“邵揚、邵揚!有話好好說,一走了之就能解決問題嗎?”

賀峤看着他的背影:“你讓他走,我看他能走到哪去。”

“賀峤你也少說兩句,本來這兩天胃病就犯了,一會兒再氣出個好歹來。”

他好說歹說,又給方家去了個電話,這才以方董事長叫兩人回去吃晚飯為借口把他們栓在了一起。

也許是動了氣的緣故,之後賀峤的胃疼得更加厲害,但他沒有在方邵揚面前顯露分毫。

收拾好東西,他親自開車帶方邵揚回去,路上沉默了很久的時間。窗開得很低,風吹得臉上生疼,誰也沒有提出要關上。

中途有好幾次賀峤都想開口說點什麽,可轉過頭,方邵揚的臉始終看着窗外,完全是一副拒絕溝通的賭氣模樣。

“邵揚……”握方向盤的手緊了緊。

方邵揚轉回臉,路燈在深邃的五官上一閃而過,映得他眉眼冷峻。

“這幾天你辛苦了。”風把賀峤的聲音吹得很低,“明天給你放天假,想吃什麽想玩什麽盡管去。前段時間你不是想要那個新款的游戲主機嗎?明天我就讓培元去給你——”

“行了。”他生硬打斷,“我不是小朋友了,不需要你用這種話來哄我。”

可你在我眼裏就是小朋友。

賀峤嘴唇動了動,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他們之間仿佛陷入了某種難解的迷題,誰也說不清矛盾緣自何處,但冥冥中有種感覺,這矛盾遲早會來,今天只是提前了而已。

遠遠地經過輝茂大樓時,方邵揚擡眸看了一眼,忽然問:“你不肯讓我報案是不是為了劉晟,怕他不高興。”

賀峤怔住:“我跟他——”

“不用解釋,我很清楚你們之間的關系。”他言辭鋒利,“之前他要害我你也沒追究,他給你發那麽惡心的短信你也不生氣,你是不是就對他特別不一樣?”

“方邵揚。”賀峤聲音發緊,“話我已經說得很明白。不讓你報案是為了顧全大局,往其他人身上扯什麽?”

“顧全大局……”方邵揚看着正前方,“之前不是還要我公私分明嗎,怎麽到了你這兒就不用分明了?你扪心自問,換了其他人你也不報案嗎?!”

深夜的風刮在人的臉上像刀子一樣,賀峤深吸一口氣,感覺心裏從來沒有這麽糟爛過。

“我不跟你吵。”賀峤說,“該扪心自問的人是你,你堅持報案到底是為公司考慮,還是為了你自己的利益?或者我把話說得再明白點,為了伯父對你的看法,為了回榮信。”

尾音猶在,方邵揚就拍了下車門:“停車。”

“你要幹什麽?”

“我不坐你的車。”

賀峤終于也失了平靜,把車猛地一剎問道:“你不坐我的車是什麽意思。”

“之前是誰說要井水不犯河水的?”

說完便下去甩上車門,砰得一聲重響。

“不坐我的車怎麽夠。”賀峤攥緊指尖口不擇言,“你的鞋是我買的,最好也別穿,領帶是我教你打的,最好也別系,要分就分個清楚。”

離去的背影猛地一頓,方邵揚轉身看着他。昏暗的光線下,那雙熟悉的眼眸裏有太多陌生的情緒,疑問、不解、受傷,赤裸又不加掩飾,直插進賀峤心髒。

“行。”方邵揚紅了眼睛,“都還給你。”

他把鞋脫下來扔遠,把領帶粗暴地扯下來丢掉,冷冷地看了賀峤一眼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夜風呼嘯,脆弱的枝葉在風裏被吹得東倒西歪。賀峤撐着方向盤,許久許久一句話也沒說,甚至沒有看他離開的畫面,只是坐在那裏一動也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車上有什麽東西震了。

一遍又一遍。

是方邵揚的手機。他走的時候手機沒拿,公文包也沒拿,就那樣身無分文地走了。

昏暗的車廂裏屏幕亮得很執着,上面跳躍着陌生的號碼。賀峤終歸放心不下,擔心是邵揚打來求助的,揉了揉臉接起來。

“喂?”

“喂方先生是吧,給你打半天電話了怎麽才接啊。你買的胃藥到了,我就在你公司樓下,趕緊下來取一趟。”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