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不要緊,他能等
不知是哪位聖人說過,兩個人一旦有過親密接觸,再碰到對方身體時表情會不自然。
就賀峤跟方邵揚的情況來看,這句話對也不對。不自然的是賀峤,方邵揚不曉得是天生遲鈍還是天然健忘,接下來一段日子不但适應良好,甚至還有點得寸進尺的意思。
“峤哥。”
“嗯?”
“躺到我身上來。”
“你別鬧。”
“沒鬧,過來,腿岔開點兒。”
“方邵揚,手收回去!”
每隔幾天,睡覺就不單單是睡覺。一床被子蓋住兩個人,有時床尾還有只狗壓在被子上,裏面低低的呻吟伴随着用手纡解的聲音,深夜靜谧的房間裏此起彼伏。
方邵揚這人有點混不吝,對賀峤的在乎和喜歡是實打實的,但同時也非常懂得吊賀峤的胃口。就像抛出誘餌釣魚,他用這種方式确保賀峤不至于寂寞到出去找別人,卻又不肯一次性給足賀峤想要的。
賀峤呢,他也矜持,不做就不做。
他是個精神世界充實的成年人,與邵揚的感情耗去他部分心神,剩下的全給了工作。第58號店的調查結果沒有對外公布,劉晟是否牽涉其中外人也不得而知,兩家的合作得以繼續。
——至少從表面上看是這樣。
方邵揚回榮信的事也很快定下來。
有賀峤保駕護航,方永祥二話不說就答應給他一個機會,而且也不用從基層做起了,直接走馬就任國際部經理,跟随國際部正經的一把手孫冠林打天下。
去公司報到的前一晚方邵揚終于舍得早睡,不到11點就抱着人形抱枕賀峤會了周公。賀峤原本就有些淺眠,淩晨一兩點的時候悟空又餓得吠了幾下,直接把他給吵醒了。
“方邵揚、方邵揚。”
睡得正酣的方邵揚感覺有人踢自己。
“管管它。”
他翻了個身不予理會,然後就被人直接踹下了床,“讓它別叫了。”
其實時至今日賀峤也不喜歡狗,只不過因為邵揚喜歡,所以才勉為其難接納了悟空。周培元知道以後還特意上門圍觀過,看着悟空大搖大擺在房間裏閑來逛去,口中啧啧稱奇:“真是天下奇聞,賀峤這麽挑剔愛幹淨的人居然肯養狗!”
不僅肯養,還肯讓它上床。賀峤的那些原則在認識方邵揚後已經一再縮水。
但半夜亂叫這種事還是不行。
方邵揚揉着眼睛下床去,給悟空的空食盆裏加了狗糧,又倒了一小袋寵物奶,這才迷迷蹬蹬地回被子裏,“睡覺睡覺。”
賀峤被他抱緊,蹙緊眉想遠離。
“離我遠點,你身上有狗毛。”
“唔……老婆……”
纏人的狗。
第二天起不來也是可以想見的。
在錯過鬧鐘半個多小時以後,方邵揚從床上陡然驚醒,一看手機,連滾帶爬地跳起來穿衣服。手忙腳亂中襪子都差點穿錯花色,領帶也系得歪歪斜斜。賀峤看不下去,接過來代勞。
“這是eldredge knot。”
“什麽?”邵揚低下頭,見賀峤修長的手指從容地翻動,不到一分鐘就打出一個有些複雜的結,飽滿又有層次感。
“我是說這個結的名字,記不住也沒關系。”他的聲音很溫和,“越是有難度的結,越适合出現在重要場合。今天是你人生中一個重要的開端,替你打這個結,是希望你可以大展宏圖。”
說這段話時他沒有看邵揚的眼睛。但方邵揚卻盯着他,一動不動地盯着他。
“好了。”右手輕拍肩膀,“去拿包吧,我開車送你過去。”
到榮信大門時九點還差五分鐘,險險沒有遲到。方邵揚深吸一口氣,正要雄赳赳往裏邁,賀峤下車:“包。”
差點忘了公文包。
“別緊張,初來乍到記得多聽多看多學。”
就像賀峤所承諾過的那樣,他對方邵揚毫無保留,無論工作還是做人都傾囊相授。方邵揚接過包,盛夏的晨光裏看着賀峤,眼睛裏多了許多以前沒有的東西。
“你還有三分鐘等電梯。”賀峤溫聲提醒。
三分鐘!
死了。
方邵揚拔腿就跑,沖到旋轉門那兒猛地轉頭揮手:“峤哥!晚上等我吃飯!”
說完就被擠進了大廈。
等背影消失在閘機後,賀峤收回目光,終于接起已經震了兩回的電話。
“怎麽還沒來公司,九點的例會難道忘了?”
“沒忘。”
“那你人呢?”
“送小朋友來上課,現在就回去。”
很快,保時捷一頭紮進早高峰的車流中。
—
榮信九層,集團副總裁辦公室。
“沒有留學經歷,沒有管理經驗,什麽都沒有,白紙一張。”孫冠林舉着方邵揚的簡歷,端詳半晌後笑了一笑,“這個方永祥,真會給我出難題。自己的兒子自己不好好教,倒甩到我這裏來攢經驗,怎麽我這裏看起來很像托兒所嗎?”
話裏話外沒半點尊重。
這也難怪。當年方懷業年輕氣盛,初出茅廬就遇上國內電視産業瓶頸,滿腹野心抱負無處施展只得轉投國際市場。然而國際市場并不敞開懷抱歡迎他,三年折騰下來不僅沒能在國外站穩腳根,反倒讓集團為巨額的推廣費負債累累。
有了這個教訓,董事會壯士斷腕,幹脆讓國際部獨立出來單幹,又從外部高薪挖了風投背景的孫冠林回來。自此國際部在榮信變得非常獨立,不僅有自己的法務跟財務,就連人力跟行政也不包括在集團共享中心內。
秘書領着他來到辦公室門外,叩叩:“steve,人來了。”
方邵揚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
“進。”孫冠林正注視着牆上的電視。
“孫總早。”
光線刺眼,姓孫的卻仿佛感覺不到,仍舊仰脖盯着電視畫面。“什麽孫總,這裏沒有孫總。”
多聽,多看,多學。
方邵揚略一沉吟,換了種稱謂:“steve,早。”
孫冠林這才轉過身來:“邵揚?坐。”
“我這個人最煩山頭主義、拜高踩低那一套,平常稱呼我不用加頭銜。”
就這麽一句話,讓他對這個兩鬓爬霜的老頭子另眼相看。
九點的早間新聞剛剛開始,牆上三臺電視機同步播放。畫面尺寸不一,細膩程度也各不相同,只是都沒有明顯的品牌标識。
孫冠林靠着椅背,細細地品了一口茶後道:“聽說你之前在鶴鳴跑過堂,那應該對公司的産品有一定了解吧,認不認得哪臺是榮信的?”
這道考題沒有什麽難度。方邵揚看向那臺最薄的,“中間這臺,壁畫系列a7。”
“不錯。”孫颔首,“你倒還用過功。”
還沒來得及驕傲,就又聽見他問:“還有呢?”
“還有什麽?”
“其他兩臺是什麽品牌,什麽型號。”
方邵揚被問住了。說實話其餘兩臺只是有印象,品牌能答出來可型號實在記不清。
孫冠林輕嗤:“只了解自己不了解對手,用再多功也叫無用功。”
屁股都還沒坐熱就被這麽教訓,方邵揚心裏當然不服氣,但畢竟是自己功課做得不到位,只能坐那兒悶頭聽訓。
“本來我是不同意你來的,是你爸硬把你塞給我。既然來了,就沒有白拿薪水的道理,更不會因為你姓方就對你特殊對待。要是抱着來混日子的打算,那你可就來錯地方了。”
“我不——”
“行了!去找秘書領電腦吧,郵箱裏有我給你派的第一件工作,做明白了再來找我。”
器宇軒昂地進來,灰頭土臉地出去。
剛報到就遇到這麽大一個下馬威,方邵揚能認慫就怪了,晚上直接自行留下來加班。
賀峤因為早上的約定,一直在家裏邊看文件邊等,沒有吃東西。
電話響了,他接起來。
“峤哥,我晚上不回去吃飯了。”
牆上的挂鐘指向八點半。
“有事?”
“有,一大堆事。”方邵揚那邊背景很安靜,只有他一個人在噼裏啪啦敲鍵盤,“我一來,人家難題都給我準備好了,就等我知難而退自動放棄呢。這個老孫頭,算盤打得真精!”
賀峤淡淡一笑:“給你出什麽難題了?”
“他讓我在一個月之內弄明白榮信在印度市場失敗的原因,還要做一份圖文并茂的報告給他,還要在月報會上做陳述!”
一個月,對新人來說的确太難了。
“需要我幫忙麽?”
“暫時不用,你忙你的吧峤哥,我自己應該能搞定。”躊躇滿志又自信十足的口吻,“不聊了我來不及了,好多過去的資料要臨時惡補,要是太晚你就先睡,記得給悟空喂點吃的。”
接着便挂了。
把手機拿開以後賀峤重新去看文件,靜靜讀了一會兒,始終無法集中精神。
忘了問邵揚有沒有吃東西。
“汪!”
低頭一看,悟空扒着他的腿可憐巴巴的。
彎腰把悟空抱到肩頭,起身給它加滿吃的,換了水,他盯着它将盤子舔得一幹二淨。
“想不想出去走走?”
悟空興奮地搖起尾巴。
今晚傭人本來要牽它出去溜的,是他說不用。他想等方邵揚回來以後,兩人吃過飯再一起出去走走,正好也讓悟空撒會兒歡。
七月的夜風溫熱,路燈照出颀長的身影。一人一狗走在安靜的磚石路上,悟空往前沖一段又回頭繞着他打轉,像是要确保他還在,沒有抛棄自己。
走累了,賀峤停下來坐到長凳上,悟空趴在他身邊張着嘴哈氣。
第一次養狗難免嬌慣,他從袋子裏取出一小截零食骨頭,想教悟空握手,悟空做不來也還是吃上了骨頭。
咀嚼聲聽着很安逸。
賀峤內心不平,低聲問:“怎麽邵揚要握手你就肯,我對你不好嗎?”
吃人家的嘴短,骨頭都沒咽下去的悟空自知理虧,把毛茸茸的臉在他手上蹭了蹭,呵得他掌心微癢。
“好吧。”他接受歉意,“邵揚的确比較可愛。”
這晚他們在外面坐了很久,也等了很久。
賀峤有種預感,以後要等的日子還很多。不過沒關系,他是個有耐心的人。
跟前男友分手的時候他就說過,自己可以等,只要他給他一個明确的期限,可惜對方覺得沒這個必要。後來沒多久對方就結婚了,還給他發過請柬,從那時起他不再等。
現在他又開始等了,只有他自己知道。
翌日清早到鶴鳴,雪婷抱着一大疊文件進辦公室:“賀總,這些是邵揚留下的東西,您看看要怎麽處理。”
“放下吧。”
重要的資料邵揚應該都自行銷毀了,留下的全是無關緊要的,不過賀峤從中找到了他進公司時填的資料表。
藍底證件照格外青澀,領帶歪了都不知道。特長那欄,其他人都是什麽計算機二級、小語種,就他是打籃球、修電腦,虧他好意思寫。
帶着笑意的視線上移,忽然在左上角生日欄看到一行數字。
八月六號……
邵揚快過生日了。
十幾公裏外的一間小出租屋裏,弟弟章銘在晾衣服的時候發現一件眼生的短袖,拎着去找哥哥章維,指了指衣服,畫了個問號。
“這件啊,這件是你邵揚哥的。”
一聽到這個名字,章銘馬上笑了。
“呃呃、呃、唔——!”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雙手快速比出一句“過幾天是邵揚哥的生日”,又指了指哥哥和自己。
“哥沒忘。”章維摸了摸他的頭,“不過你邵揚哥跟以前不同了,咱們買的東西他未必用得上,還是像以前一樣給他做個蛋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