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圈子草頭 要是沈宥豫在,肯定一口一個……

“行了嗎?行了嗎?”

穿着土青色褙子的婦人問一聲就咬一下下唇, 幹燥起皮的嘴唇下方不知不覺就留下了牙印。牙印疊着牙印慢慢就成了血印子,就像是拿了牛角刮子生生地刮出了痧。

她揮着的手手指緊張地繃緊,像是凍傷的雞爪子, 小指尖上依然戴着指甲套,不過從玳瑁掐絲鑲豆粒大寶石的換成了老銀的,沉沉的銀色, 像是蒙在張家頭頂上沒法透氣的灰暗未來。

“行了嗎?行了嗎?”

婦人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不經意瞥到站在官道另一邊的方年年。她露出笑容, 一側嘴角裂開着,一側卻僵硬着抿成了一條線, “寶兒下來,見見朋友。”

方年年遙遙地福了福, 猶豫着要不要上前。

婦人幹瘦的手抓着車門,催促着, “寶兒下來,咱要去鄉下, 很久不能見到朋友,臨別前見一見,小姐妹說說體己話。”

馬車裏傳來了細細的聲音。

婦人神色變了變, 罵着女兒沒出息。

“行了嗎?行了嗎?”她又開始催促着老張,一遍又一遍。

老張弓着腰, 橫着細細皺紋的嘴角哆嗦着,隐隐地像是在埋怨女主人的不近人情,又像是年紀大了的肌肉抖動。

張宜坐在青布馬車最裏面, 融入了車內的暗影裏,阿娘一遍又一遍的“行了嘛”如魔音貫耳,鑽入了她腦子裏, 攪的腦仁抽痛。她有些恍惚地眨着雙眼,不明白即将嫁人的自己怎麽坐在散發着黴爛味道的馬車裏?

“真是沒教養,都不上來打個招呼,人就這麽走了,鄉下丫頭就是鄉下丫頭,沒教養、沒出息。”婦人罵着方年年,又去問老張頭,“行了嘛,行了嘛?”

呆愣的張宜手按在座椅上,身體僵硬地前伸,下半身一動未動,姿勢怪異。她看到方年年原來站着的地方真的空無一人,倉皇的眼睛裏出現了細細碎碎的救贖,忽然她擡起了雙手捂住了臉,嗚嗚哭了起來。

“行了,太太。”老張頭說着。

婦人松了一口氣,爬上車子坐下,看到女兒哭沒有任何上前安慰的興致,反而罵着,“沒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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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宜沒有理她娘,兀自哭着。

青布馬車再度上路,悠悠地在官道上越走越遠,與京城、與烏衣鎮相反的方向。

······

回到店裏,前侍郎正在點菜,“羊頭簽,木須肉,什錦菜蔬,圈子草頭,再來一壺綠茵陳。”

小二為難,“客官,咱是小店,只有雜酒,沒有樊樓供應的綠茵陳。還有,主家不喜羊肉,店中不供應羊頭簽。圈子草頭想來是貴人吃的,我們這兒也沒有。”

前侍郎本來翹着腿點菜,聽到這個沒有、那個沒有,翹着的腿收回來了,“怎麽什麽都沒有?好歹是開在官道上的!其它都不管,那圈子草頭我一定要吃,這是銀兩,跟你們那兒大廚說了,誰能夠做出來這銀子就是他的。”

一錠銀子,五十兩的大元寶。

普通人家兩三年的嚼用。

小二眼睛都直了,要不是自己不會做菜,他都想應下了。

“客官稍等,我去店裏問問。”

“快去快去。”前侍郎捏了一粒糖蓮子到嘴裏,大口嚼着,吃得就是一個爽快,“某還緊着趕路呢,耽誤不得。”

“客官原諒則個,馬上就問來。”小二腳底抹油,頃刻間跑沒了蹤影。

方年年看在眼裏,心中嘀咕這位前侍郎是肥腸愛好者,竟然和某位青幫老大口味一樣。

店裏沒來什麽新客人,方年年走到櫃臺那兒。

“圈子草頭是什麽?”李秀秀拉住方年年問。

方年年說,“高祖喜歡吃的,我會做,你要是喜歡,我給你做。對了。”她的聲音不大,說到後面事兒時聲音更小了,“秀秀,我看到張宜了?”

李秀秀立刻擡起頭看向外面,“哪裏?”

“走了。”方年年唏噓着說,“我沒有上前去見她,總覺得這樣不好。”

“嗯。”李秀秀唉了一下,“你上前了,她說不定還見恨你,認為你是去看她落魄的。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才幾天呢,變化這麽大。”

“我也是這麽想的,去見了反而不好。”

“我以前覺得張宜她爹爹是縣丞,她是官家之女,真好。”

“現在呢?”

李秀秀吐吐舌頭,“還是當個普通人強。”

方年年笑着用肩膀撞撞好閨蜜,“做個守規矩的,當個普通人、不當個普通人,都一樣。”

“守規矩?”李秀秀擰眉,“循規蹈矩嗎?可是恪守教條、規矩,人特別木讷呆板,了無生趣的。你不是這樣的人,怎麽說起這樣的話?”

“不是啊。”方年年壓低了聲音說,“是遵守規則,利用規則,掌握規則,如果你要突破,最後就改變規則。”

李秀秀茫然,這些對她來說好像有些深奧,“高祖說的嗎?”

“不是。”方年年指着自己說:“我說的。”

“好呀,你逗我。”李秀秀揚起小手拍方年年,小臉兒上冒出了紅暈。

她們聲音明明不大,前侍郎仿佛能聽見似的,翹起嘴角說了一聲“有趣”,不愧是之前就職于兵部,身上有些功夫。

小二去而複返,一臉愁容,“實在對不住了客官,店中大廚不會做圈子草頭。”

別說做了,聽都沒聽過。

“一錠銀子都用不出去。”前侍郎遙看京城的方向,整個人透出了落寞和滄桑,即将離別的痛盤踞心頭。

他突然站了起來,吓得周圍人全都看向他,只見前侍郎猛地雙膝跪地,匍匐哭着,“ 嗚呼哀哉,此一離開都城不知何時歸來,竟然連一口想念的吃食都吃不上嘴。以後路途迢迢,怕是更加難吃到了,嗚呼哀哉。”

衆人,“……”

方年年,“……”

前侍郎看了眼方年年,“嗚呼。”

差役呵斥,“止聲。”

前侍郎又看了一眼,“哀哉。”

方年年搖搖頭,伸手拿過紙筆洋洋灑灑寫了起來。

李秀秀好奇,“年年,你在寫什麽?”

“圈子草頭的做法。”方年年說,“前侍郎耳朵好得很,聽到我說會做圈子草頭了,一眼一眼看着我,是想讓我幫忙呢。”

李秀秀茫然地看向前侍郎,她什麽都沒有看出來,“年年,圈子草頭究竟是什麽嘛?竟然是高祖喜歡吃的?”

“大腸炒草頭,高祖晚年的時候讓禦廚研制出來的菜。”方年年手上寫着,心中想,高祖這是搶她做菜人的生意呢。

還好他知道的不多,沒有搶了易牙祖師爺的稱號,也沒有讓後來者無菜可出類拔萃。

高祖晚年口中無味,年紀大了味蕾退化,喜食重口,有一天突發奇想想吃點兒下水,就找了廚子研究着做圈子草頭。

後來這道菜在七王之亂時随着禦廚流入民間,是高祖期間留存下來的唯有的幾道菜之一,成了肥腸愛好者的心頭好。據方年年所知,在都城中僅有幾家店會做,鄉野小菜館不會做很正常。

圈子就是大腸最末端那截切小段後油炸,就成了一圈一圈外脆內嫩的圈兒。草頭呢乃方言,學名叫做苜蓿。苜蓿是一種優良飼料,還叫做金花菜,不知道第一個吃它的人經歷了什麽。圈子草頭濃油赤醬的,肥腸外殼焦脆、內裏軟嫩,層次分明,暗香湧動,吃一口草頭,過了肥腸的香氣,與本身的清香交揉雜錯,不比肥腸遜色。

寫好的紙條稍微晾晾幹,方年年就走過去遞給小二,“讓你家師傅照着這個做,做出來肯定讓這位客官滿意。”

小二正要接過,跪在地上的前侍郎一骨碌地爬了起來,搶過了紙條看,邊看邊點頭,“差不離了,照着此做法應該就是圈子草頭。讓你家師傅做吧,我在這兒等着呢。”

小二連連點頭,謝過方年年後拿着紙條走了。

前侍郎笑着看方年年,把那錠銀子給她,方年年笑納了。

“我還以為你會推辭。”前侍郎稀奇。

“一開始我也是這般想的,後來覺得它是我應得的。”方年年捏着銀子揮了揮,捏着銀子走了回去。

一到櫃臺那兒,李秀秀就撲過來問,“年年,一錠大銀子,我就在我爹那兒見過。”

“現在又見到啦。”

方年年把銀子放櫃臺上,由着李秀秀摸着看。不用回頭她也知道那前侍郎看着她呢,舍不得銀錠子?

她搖了搖頭,覺得這位前侍郎也是有趣,就為了一道菜,能豁出臉面喊着“嗚呼”,就從臉皮的厚度,她相信,不久後他就能從這條官道走回來。

方年年和李秀秀笑鬧了一會兒就讨論着學什麽點心會顯得別致,又适合只是有些基礎的李秀秀。方年年想了半天,想到自家娘親前段時間做了酸奶、熬了黃油,可以用黃油開酥,有了酥皮既可以做蝴蝶酥,又可以做酥皮蛋撻。

學會了開酥,還能做可頌等等。

剛好李秀秀會做棗泥酥,用豬油做水油皮包着油酥,反複擀幾次出現千層……烤出來的棗泥酥酥脆甜蜜,就着清茶吃,是很好的茶點,李秀秀還是跟着方年年學的呢。

“蛋撻?蝴蝶酥?”李秀秀從未聽過這些名兒,“蝴蝶酥我有些理解,蛋撻是何意呀?”

“做出來你就知道了。”方年年湊到李秀秀耳邊,打趣地說:“是不是做給表哥吃呀?”

李秀秀第一反應是羞惱,随即覺得當着好朋友的面沒什麽不好承認的,于是小小地點頭,發出蚊蚋一樣的聲音,“嗯。”

“那你可要好好學喲。”

“嗯。”

“都是甜甜的小點,他喜歡嗎?”方年年想到一點。

李秀秀眼中泛起一絲不确定,“應該的吧,我做的是一份心意,他會喜歡的。”

方年年點點頭,心中不由得想,要是沈宥豫在這兒,肯定是嘴上說不要,手上拿着一個又一個,真是個嗜愛甜食的家夥。

…………

兩日後的早晨。

小客棧隔壁客棧,盤桓了數日一無所獲的章游飛身上馬,他決定回京城一趟,“賽空空”的事情就交給百曉生繼續打聽。

駿馬四蹄交錯踏動,帶着章游速度極快地遠離着驿站一帶,不斷縮短着與京城的距離。

行至城門,放緩慢行,随着入城的隊伍進入巍峨的城門,城門上城防樓是為箭樓,樓上懸挂着三塊牌子,分別寫着“固守城池”、“盤诘奸細”、“左進右出”。進了城門看到的是外城,城內熙熙攘攘,沿街叫賣的貨郎、賣着吃食的固定攤位,腳店上懸挂的幌子迎風展展。

這還是外城,熱鬧中帶着喧嘩,是市井人家的煙火氣息。再往裏,過了宣德樓就是內城,能看到宣德樓正面對着的金明池,現在金明池上冷冷清清的,要是端午來,能看到水上競渡的激烈,各種水上表演的精彩。

金明池附近,最宣宣赫赫的莫過于三層樓高的樊樓,站在樊樓第三層據說能夠看到皇宮內宮女在蕩秋千。今上不喜,自登基後就着人封了樊樓三樓,那眺望禁中的緊張神秘只能夠從一些老人口中聞聽一二。

相較于樊樓,皇宮看起來樸素多了,被高大厚實城牆圍住的建築古拙大氣,少了精致繁華,多了凜然不可侵犯的威儀。

這一日有些特殊。

群臣聚集在文德殿,六位輔政大臣皆在,領着百官“聽麻”。

百官小聲交流着,猜測着朝中有什麽重大調整,是傳聞新增一個部門,還是空置許久的尚書省尚書拔擢任命?說着說着就說到了新入朝的王閣老女婿周正身上,這位被貶十年的狀元回來後只是被聖人恩準入朝聽政,還未有任何職位的落實呢。

衆人的視線時不時落到了角落裏的周正身上,這位也是奇人,被貶期間往往在任上稍微做出點兒起色、擁有了實打實的成績就會被挪窩,去其它地方就任。一路被人摘桃子到刺史,也算是能力出衆。

“宣麻”開始,負責宣麻的章閣老打開聖旨一看,始終耷拉着的眼皮掀起,視線直直地撥開人群落在了周正的身上,“周正上前聽诏。”

……

“宣麻”結束,文德殿內有着短暫的沉默,章閣老撐起始終昏昏欲睡的眼皮,耷拉的皮膚仿佛扯出皮笑肉不笑的弧度,他看向王閣老王複,“恭喜啊,一門兩相,聖人看重,風光無限。”

入閣輔政,位同宰相。

王閣老王複全然沒有了在家裏面剪斷蘭花的幹脆利索,老态龍鐘地歪着身子,好像随時都要摔倒,“聖人眷顧,看得上他是他的造化,但周正年輕,資歷尚淺,才德還不足以服衆,難當大任。”

周正就在旁邊垂手而立,溫言立刻躬身說,“聖人厚愛,對我莫大眷顧,正如王仆射所說,我資歷尚淺,難以服衆,進入內閣、擔任輔政大臣何德何能。歸家後,我就上表,求陛下寬宥我的無能。”

“哼。”章閣老輕輕地笑了一下,轉身走了。

他一走,跟着他的人緊随其後。

偌大的文德殿內空了小半。

其他人上前紛紛道賀,王閣老和周正謙遜推辭,翁婿二人眼神不經意地碰撞到一起,皆從中看到了凝重。“一門兩相”聽起來富貴至極、聖眷正濃,但身在其中,如芒在背、如坐針氈,這一道旨意如烈火烹油,一下子把二人弄得心中惶惶,各種揣測上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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