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般若生十一 “真夠冷啊
遠遠處有隐隐的人聲, 是敲更的更夫走過,一慢兩快,“咚!——咚, 咚!”三聲。已是三更。
封回一揮手, 整條巷子所有零落挂着的燈籠全熄滅了。
四下一片黑暗。
而這黑暗卻叫人安心。
更夫走過前面的巷口,遲疑着向裏面看了一眼, 似覺得裏面有什麽, 但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原則,沒有進來從另一邊繞走了。
趙寶瑟頓時松了口氣,雖然如今她容貌身份和真實的不一樣,但這般狼狽,也實在不想多一個人參觀。
封回在她前面先行一步, 他雖緩了腳步, 但趙寶瑟現在的狀态跟上他仍很有點吃力。
她也沒臉皮沒膽子叫他來背她。
“嗐,這好好的路, 怎麽全是石頭, 哎喲。”她在後面抱怨,想讓他再慢幾步,“小徒兒, 你剛剛可看到我的鞋。”
說着她忽的咦了一聲, 發現這哪是石頭,都是剛剛胡亂扔的一些靈石, 散落開來,便立刻扶牆蹲下來撿。
撿了幾個,一擡頭,封回不見了,她心頭一緊, 忙站起來,卻看到他從旁邊轉過來,手上拎着她那雙有些舊的素錦履。
原來是給她取鞋去了。
“多謝了。”她伸手接過來,冰冷的指尖觸到他的手,将接過的鞋履随手扔在地上,伸腳慢慢去穿,動作之間,為了保持平衡,一手便極自然按住了封回的胳膊借力,等兩只鞋穿好,她這才松開手,身子晃了晃,站穩。
心下也跟着一松,方才順便查看了一下他的狀态。
還好還好,他的靈力潰散的狀态已到了某種詭異的臨界平衡,現在沒有外湧了。
“你怎麽來了?”她昏沉的腦子還沒有斷線,問了就想到了,“……是留香追蹤符,是陸小昂還是阿蕊對不對?呵,還算他有腦子——沒有去找那幫麻煩精。”
Advertisement
要是被空桑的那幫人知道,不知道會多出多少事端。
她也記得他的身體狀态,又暗暗有些惱陸小昂的随便:“他怎麽讓你一個人來了。”
“我看我們還是盡快離開這裏才是。”她看了看四周道,這魔人就跟偷油婆蟲一樣,每當你發現一只,通常意味着無數只還在暗處。
方才這只看起來身份還不算低,若是再來幾個,只怕是麻煩。
封回點了點頭,伸手召出佩劍。
趙寶瑟手軟腳軟,抓緊時間強撐着擠到他前面。
封回微微一怔。
“走吧。”她站穩了才道。
前面風大,雖冷點,但還有人看着。
但是站後面,萬一什麽時候掉下去也不知道——她又不能抱着他,他也不見得會那麽細心會盯着她。
好在封回沒說什麽,嗯了一聲,長劍頓時升空。
長發衣袂翻飛,她伸手撥開臉上的長發,別開頭,不讓風灌進口鼻。低估了前面的位置這風。
諾大的春山鎮便在腳下越來越遠,下面一片漆黑,只有零星的燈光如同星子。
“真夠冷啊。”她哆嗦了一下,裹緊了身上的外袍,她阿嚏一聲,又将臉轉過後面一點。
早知道應該先再去燙一壺酒的。
孤星伴月。
這個春天特別長,規規矩矩,拖拖拉拉。明明是初夏的季節,仍是暮春的涼和從從容容的濕。
到了一定的高度,山風吹過來,像軟軟裹着辛夷杜鵑香的刀子,撲面而來。
長發割得四處亂飛。
趙寶瑟的臉原本是側着的,漸漸,人也側着了,風還是從當風口的那只耳朵眼灌進來,她伸手捂住耳朵,手指僵硬得幾乎伸不直,便又暗戳戳向後面轉了一點,這回風全留在了身後,她的頭便在封回的胸前了。
比起冷,臉皮和膽子實在不算什麽。
離得近了,便能聞見他中衣下面淡淡的藥香味。
想是來得急,還沒來得及換衣服。
她伸出手指,偷偷捏了捏他外面的衣襟,還是微濕的。
這麽冷的風。他的傷大概也沒好。是被強行請來的。不用說了,沈蕊肯定給人跪下了,陸小昂肯定也差不多了。
這……今天梁子還沒結呢。趙寶瑟立刻感到了異常的不好意思。
每到這種和欠人情的人一起待着的奇怪時候,總是必須要說點什麽才好。
說點什麽呢。
她睫毛輕~顫。
封回垂眸,只見那纖細白~皙的手指小心翼翼捏住了他的衣襟,又小心松開了去。
似乎想要借助他穩住身體,又怕他說什麽。
她遲疑着,局促着,長發在身後如初夏新開的合歡花垂下,又輕輕飄起來,絲絲縷縷若有似無觸上他指尖。
封回微微緩了一點速度。
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點什麽。
等她開口,說的卻是:“這魔族愈發猖狂了。上一次被清理,竟然又混進來。”
這樣的話頭起得奇怪而突兀,和曾經想要和他說話的很多人一樣,但卻并不一樣覺得讨厭。
他嗯了一聲。
他的回答似鼓勵了她。
她立刻又找了別的話題:“抱歉啊,之前拿了你的靈石,被那人追的時候都扔了。”
他想起循香而來的時候,轉過街角的一幕,那個魔人正從地上撿起她的外袍,想要探到鼻尖嗅一嗅。
他手起劍落,長劍切斷那只手的同時,劍氣在魔人身體炸裂,成了一堆再也撿不起任何東西來的碎塊。
“無妨。”他說。靈石對他并不重要。
餘光中,她伸手局促揉了揉“緊張到顫抖”的手指,又說:“真是可惜,我本來是給你買了一塊玉墜,和你的伐塵挺配的,藍的底金的石花,像你那貓兒的眼睛……我想着,今日的事情,我還是着急了點,幸好那雷也沒真劈下來——”
她說話的習慣和其他人不太一樣,貓不叫貓,叫貓兒,帕子不叫帕子,叫帕兒,說的時候微微勾起尾音,聽起來又脆又軟。
他嗯了一聲。
大約是他的回答太冷淡,她好似有些洩氣一般,又掩飾般伸手緊了又緊肩上的外袍,不再說話了。
他于是頓了頓,補充了兩個字:“謝謝。”
“對了,我準備了一點藥,回去看看可能你用得上。”她說,又想了下,“也可能你用不上了。”
“我沒事了。”他說。
她聽了這回答,久久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她的額頭靠在他胸口,從那胸腔下面那顆柔軟的頭嬌~軟的嘴唇裏傳出她疲憊至極的聲音:“小徒兒,我能靠一會麽?就一會。”
他這回還沒有說話,她已經沒有動靜了,而身體微微一軟向一旁倒去,他幾乎下意識的,伸手從後面摟住了她将要滑落的身體。
如同真的被淡淡的雷電擊中,手肘和指尖都是奇異的麻。
他看她。
那樣一個鮮活的人,現在安靜孱弱如同一片雪花。
而這樣孱弱的她,為了他冒險下山只為了尋那一味他根本用不上的藥。
甚至一再堅持着,最後一刻知道了他沒有事後才放心昏睡了去。
他感覺到她的身上,原本屬于他的殘留靈力,那是她用自己的靈力過渡他湧出的冰冷靈力時留下的,那些靈力正循着他的靠近緩緩自動回到了他的身體裏,但在最後一刻,他幾乎鬼使神差一般,截斷最後一絲殘留的靈力,在上面留下了一絲隐匿的神息。
前面隐隐有禦~劍而至的風聲。
陸小昂正開足馬力卻還是慢如老馬的前行,他提前看到了回來封回,頓時松了一大口氣。
“我師叔呢。”他趨近,問完就看到了封回懷裏人事不省的人。
陸小昂頓時面色一變,顫聲:“我師叔……?”
封回低頭看了一眼臂彎裏的女子一眼,幾乎微不可見的将她向自己身前帶了一點:“她睡着了。”
陸小昂背上的寒毛立刻又倒了下去,大大松了口氣:“……睡着就好,睡着就好。
“封四公子之恩,我浣花谷沒齒難忘,我陸小昂沒齒難忘。”
行進間,陸小昂禦~劍飛在封回身前,想竭力為後面小師姐擋一點風。
他腿肚子還有點抖。然後,他伸手将另一個報平安的符箓掐碎,免得其他陸續收到消息的同門心驚。
沒事就好。
天知道他睡到半夜被沈蕊惶恐撲醒後,看到留香追蹤符亮起的驚悚。他鞋子都沒穿,第一時間便跳出去,離得近的只有封回,他翻牆便跳了進去,還好封回正在沐浴,并沒有睡覺,他竭力平靜表達了來意,沈蕊還沒等他說完就跪了下去。
好在封回聽了什麽也沒說,非常仗義,從浴桶直接起來披衣穿鞋便去了。
只是他靈力有限,在空桑的結~界下更是大打折扣,等他從低谷緩行飛出兩個山峰,封回早就沒有身影了。
還好老天保佑,一切順利。
他回頭看了一眼趙寶瑟,她裹在寬大的外袍裏,那迦南雲門的紫在夜色中濃烈到極致,越發顯出那張臉的面無血色。
陸小昂心裏暗暗發誓,經過這件事,封回這個人他交定了,以後封回的事情就是他的事情。
第二件事,以後一定不能讓師叔這麽偷着下山買酒了。
前面便是空桑了。
封回向陸小昂點頭,兩人都緩緩下降。
在清冷的月光下,主峰龐大的空桑石仿佛有淡淡的寶石一般的光。
來了這麽久,封回卻是第一次才真正注意到這個地方。
當真如說的一般,極美。
漫山的佛桑花蜿蜒至清泉,潺溪帶着天際鴉青色的藍,而那看不見盡頭的恍若懸空的白玉古階上,正有夜鳥飛過的身影。
可惜懷裏的人已徹底昏睡了過去。
什麽也沒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