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見縫插針
與柳長洲簡單粗暴的一套純屬看本事的手段相比,陸含章最近簡直要走火入魔了,他表面上只握着鹽糧兩枚大印,實際上已經成為整個華容官場真正的一把手,是誰暗中授意自不必說。
賀雲藏在有萊山上的地下糧倉被他全都廢物利用換成了酒,在抵押條子催逼下的窮苦百姓手上有了工錢,卻無處買糧,因為華容的糧确如陸含章所說,集中在少數人手裏。換句話講,糧食缺口依舊不小。
歷朝歷代在解決諸如國庫缺糧缺銀的問題時,普遍使用的一個辦法,就是捐官。鄉紳富豪不少錢不少糧,就少個功名,而與此相對應的是,朝廷少糧少錢,就是不少功名,那麽由朝廷印制一疊空缺票賣給地方。類似于一種賣官鬻爵的手法,兩廂各取所需,十分有成效。
但陸含章十分排斥這個辦法,他有些心裏潔癖。他承認這種簡單粗暴的辦法的有效性,但這種辦法本身就觸犯到了他那點兒幽深難明的小心思,導致他把這個念頭第一個排除在外。他有時候有些無傷大雅的小任性,不多這點兒小任性,在他某天在路上數到第七十個凍餒而亡的人後就消失了。
沒過不久,華容的官場開印了第一批功名票,都是有名無實的空缺。
在年前短短一個月以內,華容的救濟糧倉就多了近十萬石公糧,數目雖不多,也足以叫眼下這些百姓過個年了。
但糧食實際上的空缺要比這大得多,因為江北大營的糧饷來源的四分之一,就是由距離其最近的華容承擔的。陸含章不僅要負擔起城內百姓的口糧,還要一并承擔邊疆近至少三萬士卒的口糧。
陸含章每每想到柳長洲頂着個表面上霸氣十足的将軍頭銜,實際上還要在鳥不拉屎的江北大營裏吃冰,心裏有天大的不樂意也都不見了。他就想了想柳長洲勒緊褲腰帶的倒黴模樣,一邊覺得好笑一邊有些心疼,他累到極致時,甚至還夢見柳長洲手底下那幫漢子領不到兵饷領不到糧,一齊沖進将軍帳裏把柳長洲生吞活剝了。畢竟江北大營裏養着十萬條漢子,一個月光是兵饷就要二十萬。那個地方就如同一個無底洞,大把的銀子砸進去,不一定能聽到個響。
他不是不相信他的能耐,只是單純的放心不下而已。
另外一件事就老生常談了,還是鹽的問題。許賦和劉統那倆坑爹貨純屬胡來,把滿滿一地下室的鹽全折騰到了經綸的蓮花池裏,白白糟蹋了上萬引。
陸含章思來想去,铤而走險,十分雞賊地打着官府的旗號,用四味酒坊裏新釀的酒和餘鹽較多的臨近縣城做了個極其傾斜的不等價交換,等到交換來的鹽也彌補不上鹽缺口時,他就将不等價交換範圍擴大到了整個江北。四味裏不計其數的酒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減少,一車一車的鹽從官道上絡繹不絕的來,充實了華容餘鹽儲備的同時,無形之中給四味酒坊打了一個廣告。
陸含章自己不喝酒,他對那玩意兒有心理陰影,但老話講“酒香不怕巷子深”,四味酒坊裏的酒居然莫名其妙的開始豔名遠揚。說實話,陸含章原先有蓋個酒廠的念頭時,最低标準就是無毒、能喝、喝不死人就行,他實在想不通一批發黴的糧食釀出來的酒有什麽好叫人趨之若鹜的。
于是他懷揣着一顆拳拳的好奇之心晃去有萊山上四味裏一看究竟,自己用小拇指蘸了個尖兒,抹在嘴角咂摸了一圈,非但沒嘗出醇香的味道來,還別開生面的多了一股陰涼冰冷的怪味兒。那一口酒入胃腸,要人渾身激靈,那感覺就好像先是灌了一口深山老林裏的冰泉,涼入骨髓,而後又生嚼了一籃子紅辣椒,直接燒到胃裏,這種冰火兩重天的感覺還叫人挺上瘾。
最後的結果就是,一杯倒的窩囊廢陸含章把自己灌醉了,暈在酒桶邊上偷了個浮生半日閑。
謝卿雲看的明白,他帶着陸含章鑽進了重新修葺一番的地下倉庫,從附近的牆面上扣下來一塊土疙瘩捏了捏,把大拇指展開放到了陸含章的眼皮底下,又叫來了四味裏資歷最高的老師傅排疑解惑了一番。
原來有萊山是個罕見的礦山,不是個土包子。
陸含章默默捂住了臉,覺得自己最近老在走狗屎運,這種無心插柳柳成秧的結果每每叫他十分無語,好事成雙的局面表面上似乎是對他連月奔波的最好回報,但他就是不相信真有所謂天道酬勤。
古人雲“在其位謀其政”,他既然手裏握着鹽糧兩枚大印,就沒有理由繼續做一個事不關己的方外之人。他倒是想繼續潇灑走四方,可心裏牽挂着一個人,那人的存在,足以令人世間所有的百媚千紅都黯然失色。
萬事總是開頭難,等到鹽糧這兩條線逐漸形成約定俗成的新規定,一向心大的陸含章就撒手不管了。由劉統和賀雲引起的鹽糧這一大混亂告一段落,撥亂反正結束以後,偏離出來的軌道就要回到正途了。
畢竟……華容這個小地方,水太淺,還不怎麽夠他折騰。
他真正耿耿于懷的還是江北大營。
藩司裏有錢沒錢他知道的一清二楚,他每日走在路上,腦子裏想的最多的就是如何能從官府最常規的糧稅、商稅的桎梏裏走出來,多幾條充實府庫的辦法。這一日,夜色已深,他離開衙門往家返,被一陣異常吵鬧的聲音吸引了注意力,然後他一擡頭,看見了華容遠近聞名的銷金庫——四海賭坊。
陸含章頓了片刻,腳步一轉,十分淡定的走了進去,環顧一周,直奔一張被圍的裏三層外三層的賭桌而去。
賭坊裏一股複雜難言的味道叫他不自覺皺了皺眉,悶熱、空氣不流暢的地方又重新喚醒尚未走遠的胸悶感,他下意識地切了切自己的脈,頓時有些慌張——他并非怕死,只是生命的單行線上多了一個并排而行的人,才突然間開始怕死。
一瞬間就十分想念他。
他左手在右手上狠狠掐了一下,把那點兒不合時宜的思念全都掐了回去,穩了穩呼吸,直接上手撥開那幾層人擠了進去。一時間,罵娘媽姥姥的聲音此起彼伏,陸含章臉皮厚,十分鎮靜的薅下了自己拇指上一枚價值不菲的戒指,想也不想的押在了“小”上,而後眼觀鼻鼻觀心,忽略了周圍一圈人眼睛裏掃射出來的鄙視目光——那小上只押了幾枚銅板,和另一邊足能成堆的銀錠相比,簡直可以忽略不計。
事實證明,有些時候,真理并不是掌握在少數人手裏。
陸含章成了本次賭博裏最大最冤枉的輸家。
衆人都不知道這個人是怎麽想的,只見他十分不當回事兒的理了理自己袖口,顯得有些妖孽魅惑的眼睛沒精打采的往下一耷,又在自己腰帶上取下了一枚蒼青色的玉佩,繼續死心眼兒的押在了“小”上,仿佛不是來賭博的,而是扮作財神爺專來送錢的,這種“你們玩兒我随意”的态度攪得一幫人的玩性大減。
賭博麽,真正的樂趣在于費勁心裏去猜去想,結果并不重要,這人一來,就和一根攪屎棍似的,把原先熱火朝天的場面攪得亂七八糟。
一只手從斜裏伸出來,毫不客氣地推了推陸含章的肩膀,身後有人嚷嚷道:“這誰啊你誰啊?打哪兒來的回哪去,會不會玩兒?”周圍一圈人開始連聲附和,圍過來湊熱鬧的人越來越多。
陸含章偏了偏頭,眼皮往上一掀,在這種寡不敵衆的場面下居然還十分缺心眼兒的冷笑了一聲,專往槍口上撞的涼飕飕道:“有你什麽事?你算老幾?”那模樣別提多欠揍了,似乎就是一筆一劃的在自己臉上寫了幾個字:快來揍我。這種莫名其妙的受虐感格外強烈,叫陸含章對自己眼下呈現出來的樣子憋不住地想笑。
推推搡搡的人越來越多,陸含章牛逼大發了,他随他們去,似乎自己都懶得動彈。場面頓時變得一發不可收拾,吵鬧的聲音越來越大,混亂中有人不小心撞翻了賭桌,陸含章就被裏三層外三層的人完全吞沒,和賭桌一齊倒了下去。
就在第一只腳即将踹上來時……
“一幫沒眼力見兒的,都他娘給我住手!”從二樓的樓梯上快步奔下來一個細眉細眼尖下巴的小青年,他幾乎是從樓梯上跳着往下蹦,用蠻力三兩下扒拉開四圍的人群,粗暴地伸出右手在那小厮的頭上狠狠拍了一下,罵道:“眼睛夾在腋窩底下是不是?衙門裏的陸大人都他娘的認不出來?”
那小青年手忙腳亂的扶起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陸含章,又彎腰拾起桌子上那塊玉佩,十分狗腿的用袖口蹭了蹭,堆出滿臉笑,客套道:“陸大人大駕光臨,小店蓬荜生輝,不知陸大人有何指教?”
陸含章拍拍自己身上的土,随意的順了順自己的頭發,又蹲下去在賭桌下面摸索了一陣,只聽咔啦一個斷裂的聲音過後,他從下面抽出來一個小匣子。他把那小匣子扔給方才動手推他那莽夫,似笑非笑,睚眦必較的道:“這種級別的賭,我的腳趾頭都不稀得看一眼。你會賭麽?你知道這賭桌是誰的主意麽?”
那小青年一臉急色,想阻止他揭賭坊老底的舉動,又沒那麽大膽子,一臉憋屈的僵在原地,覺得自己這賭坊怕是不能善終了,換個來砸場子的人他都不怕,喊一夥人揍一頓拉倒,但十分寸的是,一個好端端的官兒,不坐在自己衙門裏歇着,跑賭坊裏瞎湊什麽熱鬧!
周圍一圈人臉上那表情可謂精彩極了,也不知哪個二百五喊了一聲:“青天大老爺饒命!”四周噼裏啪啦跪了一圈人。
陸含章:“……”他看上去很吓人麽?
他拍拍那小青年的肩膀,指了指樓上,擡腳往上走,留下一句:“大家繼續。”
大家:“……”
這他奶奶的還怎麽繼續!繼續個屁!
兩廂坐定,那老板給端了一杯茶,恭敬的垂手站在一側,模樣十分服帖。
陸含章一邊在心裏感慨“當官的感覺還真不賴”,一邊沒頭沒腦道:“掌櫃的,陸某有個不情之請。”
賭坊老板簡直更摸不着頭腦了,請什麽?
陸含章用杯蓋拂了拂茶葉,不緊不慢道:“方才實屬無奈之舉,還望掌櫃的別往心裏去。我想請掌櫃的定下一個新規矩,從明日起,所有的賭客,贏家贏十抽一,輸家輸十補半。作為交換,過幾天我會派人送來新的賭桌,所有的損失費都記在衙門賬上。”
賭坊老板心思必然不僵,幾下就猜到了這一奇怪舉動的用意——贏家贏十抽一沒有人會往心裏去,輸家輸十補半則會留下許多回頭客。這之間的差價自不必說,進了誰的腰包也一目了然,既不影響賭坊的生意,從另一方面講,這也就相當于一個官府有意扶植賭業的标志。
但他心裏還有一絲疑惑,四海賭坊雖然紅火,規模也沒有很大,每日櫃臺進賬也不過一千兩上下,照這個情況來算,差價即使真能差出來,每天才區區五百兩,一月才一萬五千兩。衙門裏的人如何看得上眼?
陸含章觑了他一眼,給他留足了時間去猜測,等那老板眼珠子不再轉動的時候,才慢條斯理的解釋道:“做大,做成江北一個标志性的存在,懂嗎?”
等到陸含章起身離開四海賭坊,一路尾随其後的朱點衣已經等候多時了。他自己雖也将那日發生了什麽猜的基本在調子上,不過後來還是從朱點衣那裏得知了清晰明白的過程,自然也知道了那個“十年”,思及前因後果,竟覺得有些造化弄人了。朱點衣自然也是柳長洲留下來的了。
陸含章十分順從的把自己手腕遞過去,說:“朱姑娘可否幫在下一個忙?”
陸含章對朱點衣客氣,朱點衣對誰都不客氣,她在陸含章脈上切了片刻,潑婦氣息十足地道:“有話說有屁放,別娘們兒唧唧的。”
陸含章指了指與四海賭坊隔牆比鄰的鴻雁樓,淡淡道:“嫖稅。”
朱點衣一個沒忍住,齁着腰咳了老半天,邊咳邊道:“我說,你想錢想瘋了吧?還嫖稅,你方才不會去收賭稅了吧?”
陸含章誠實的點點頭,十分淡定的道:“很奇怪麽?吃喝嫖賭,我要挨個兒收一遍。這些東西既然沒有法子完全消滅,你越是壓制它,它瘋長得越是肆無忌憚,那幹脆順着它來好了。”
朱點衣一把甩了他的手,冷笑一聲,恨意十足道:“你知道我那薄命丈夫怎麽死的?被我用藥藥死在賭桌上的。這種話,你怎麽好意思說得出口。”
陸含章偏了偏頭,眯起眼向正北眺望,依舊波瀾不驚的道:“我既然有辦法叫這東西壯大,自然有辦法叫它萎靡。你信不信我能完全操控它的走勢?只要我有需要。”
朱點衣将耳鬓的頭發拂到耳後,硬邦邦道:“官商勾結。”說完這句話還有些不解氣,又洩憤似的補了一句:“草菅人命。”結果這麽四個字四個字的往外蹦還不能停氣兒了,就聽這寡婦接二連三道:“無奸不商、無商不奸、面白心黑……”
陸含章眉心不自主跳了一下,一方面十分無語,一方面在心裏默默的想:“五鼎關、四味酒坊、十萬石糧、鹽,這些都還不能和這一罪過相互抵消麽?”他那心髒被劈分成兩半,一半裝着華容萬民,一半裝着心上人。他想了想,拼着死後下地獄,只要他的将軍能平安回來,這一罪孽又有何辭?
眼看除夕将至,衙門裏最要緊的幾件事都趕着點兒處理完畢。陸含章難得歇下來,抓着彈弓陪着謝一桐去林子裏打兔子,順便給自己松一松筋骨皮,每天每天在衙門裏遇見的人和經手的事,都叫他郁悶的胃腸造反。
雪地白色太晃眼睛,謝一桐一連摔了七八個跟鬥,向來良心缺席的陸含章一邊惡意滿滿地嘲笑他,一邊一手舉起彈弓遮在自己眼睛上,任那個橡皮筋的部分在眼皮底下晃來晃去,而後他心裏突然冒出一個十分大膽的想法。
晚上回到家裏,他坐在燈下抽出毛筆比劃了一宿,畫了個奇形怪狀的大家夥。年前最後一撥往江北大營運送糧草的馬隊明日啓程,正好一并捎過去。
結果他頂着倆黑眼圈返回到一半的時候,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犯了個十分蠢的錯。
車隊已經行至城門外,主管前線糧草運輸的老師傅聽到背後一陣馬蹄聲響,在衙門才剛分手的陸含章重又追了上來,上氣不接下氣的道:“哎,老師傅,我方才給你的那封家書呢?”
老師傅不明所以的遞過去,就看見這向來叫人琢磨不透的官老爺三兩下将那紙撕扯得稀巴爛,而後松了口氣,笑着說:“我寫錯了。唔……算了,你們帶着我去吧。”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算是見識了JJ如何抽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