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chapter - 3

如果在得知夏琚的存在以前,夏敬行沒有做那個關于夏喜娣的夢,那麽對于夏琚的存在,夏敬行完全可以假裝不知情。反正,登門請求夏敬行領養夏琚的人已經本着正義的精神離開,于情于理,都沒有夏敬行什麽事了。

奈何,那天的夢境太蹊跷,讓夏敬行不得不迷信,這是不是冥冥之中的一種注定,注定夏喜娣的兒子會出現在他的生活裏?

誠然,這樣迷信的想法只在夏敬行的腦海裏停留了很短暫的一段時間。他從未曾考慮領養夏琚。夏敬行自知沒有能力撫養一個小孩兒——雖然這小孩兒已經十五歲,而且他也不願意承擔這份天降的責任。養一個孩子尚且不容易,何況還是一個“逍遙法外”的殺人犯?夏敬行不想給自己找這種麻煩。

偏偏在這之後,多年不見的夏喜娣似乎纏上了夏敬行。她屢屢出現在夏敬行的夢裏,攪得他不得安寧。

有一回,夏敬行夢見自己來到村子背後的山林裏。那時夜黑風高,村子裏卻因遭到突擊檢查而雞犬不寧。夏敬行找到夏喜娣——

她是夏敬行想象中的成熟模樣,打扮如同大都市裏的摩登女郎,可她卻抱着一床棉被躲在一個樹叢裏。棉被上有大紅大綠的圖案,與她的時尚格格不入。

夏敬行沒有來得及看清她,陡然間,畫面竟成了一個金發碧眼的外國男人與她滾在一起,兩人在那床花花綠綠的棉被上、在黑幽幽的草叢裏做 愛。夏喜娣呻吟着、呻吟着,突然發現在不遠處看着自己的夏敬行。她的臉上露出對快感的享受,喘着氣,問夏敬行:“抓人的人走了嗎?”

還有一回,夏敬行夢見自己被逐出家門的那個下午。他的老父親操着鐵鍬,一路追打,将夏敬行從村頭追到村尾。

夏敬行不敢回頭、不願回頭,義無反顧地朝前奔跑。不知怎麽的,等他發現時,身後已無追趕自己的人。

他明明跑了很長的時間,最終只跑到村子外頭的那條黃泥路上。在村口,夏敬行見到等在那裏的夏喜娣。她和初中時那樣,梳着兩條大麻花辮,卻是一張完全成熟的面孔,化着并不幹淨的妝容。

夏喜娣等在那裏,看見夏敬行來,一點兒也不吃驚,反而癡癡地笑,說:“你也被趕出來了?正好,我們一起走吧!”

夏喜娣究竟是寧可當妓女也不回家,還是因為當了妓女才回不去,這個夏敬行無從知曉。

顧芝芝造訪一事過了一個多星期,夏敬行預備把夏琚的事抛之腦後,任憑夏喜娣再如何在夢中騷擾他。不料,濱城社會福利院的院長親自給夏敬行打了電話,避重就輕地提到夏琚的成長問題,表示希望夏敬行作為近親,能夠收養夏琚。

夏敬行不禁奇怪:難道顧芝芝回去以後,沒有把自己的所見所聞告訴院長嗎?“院長,對不起。我的情況比較特殊,恐怕不能夠收養這個小孩兒。”夏敬行說。

“夏先生,”院長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夏琚很特別。他發生那樣的大事故,時間雖然過了兩年,但在本地知道的人依然很多。他非常需要一個新的環境,但是以他的條件,我們很難找到肯領養他的家庭和願意接收他的外地單位。夏先生,這畢竟是您的親外甥,您就當可憐他,再考慮考慮,好嗎?”

可憐一個殺人犯嗎?夏敬行腹诽。心中雖然不情願,可是對夏喜娣生前的好奇讓夏敬行忍不住問:“院長,請問您知道夏琚的媽媽,也就是我的姐姐,她是怎麽死的嗎?”

“這個嘛……”院長猶豫半晌,模棱兩可地說,“抱歉,我也不是特別清楚。聽說,是病故。”

夏敬行更加好奇了,問:“什麽病?”這年頭,成年人可不容易因感冒發燒這等小病去世,再大的病,也應能夠撐許多年。

院長更為含糊地說:“這個,我就不知道了。”

夏敬行聽出他有所保留,道:“好,我明白了。院長,我正在上班,先這樣吧。”

聞言,院長忙道:“夏先生,我們懇切地希望您能夠收養夏琚,他很需要您的幫助!”

夏敬行沒有回答,直接挂斷電話。

那個夏琚申訴的短視頻已讓夏敬行感到蹊跷,院長對夏喜娣之死的遮遮掩掩更讓夏敬行奇怪。梁成軒的手機裏有不少他平日裏關注的案件,夏敬行猜想,他既然連夏琚滑冰的視頻也留存了,關于夏喜娣之死,說不定也有所了解。

挂斷電話後,夏敬行立刻撥打梁成軒的電話。

不多時,電話被接通,梁成軒在電話那頭潇潇灑灑地打趣道:“夏總監,大白天的,有何貴幹?”

“你知道,夏喜娣是怎麽死的嗎?”夏敬行補充道,“就是夏琚,那個殺人小惡魔的媽媽。”

“你真對這個孩子上心了!”梁成軒笑完斂聲,道,“嗯,讓我想一想……唉!職業病,梅毒!病死的!”

夏敬行怔住。

“夏總監,你還在嗎?”半晌,梁成軒開玩笑道。

夏敬行回過神,道:“梁律師,麻煩你近期陪我去一趟濱城市。”

“要看小外甥去了?”他笑着答應,“行!你說什麽時候吧!”

夏敬行不确定自己的行程,挂斷電話前說:“我讓Susan聯系你。”

養一個小孩兒能花多少錢?最多,當做養了幾條狗。得知夏喜娣因患性病,不治身亡後,不知怎麽的,夏敬行想起他和夏喜娣的小時候。

他們是一對龍鳳胎,剛出生時,村裏人人羨慕他們家。可是,出生時間相差不到三分鐘的二人卻在出生後,受到截然不同的對待。他們在同一天出生,但登記在冊的嬰兒名單裏,只有夏敬行一個人。

夏敬行是家裏的老幺。他的大姐比他大将近十歲,直到嫁人時,依然是黑戶。于是她和她的丈夫沒有進行婚姻登記,生出來的孩子同樣沒有戶口。這在自給自足程度十分高的農耕家庭裏,并不重要。夏敬行的哥哥是法律上家中的長子,他作為家裏的“第一個”孩子,出現在戶口簿上。

再之後,他們的母親又生了一個姐姐,除了村裏人和親戚外,沒什麽人知道她的存在。哪怕她每天上學、放學,給家裏做農活,她還是一個“不存在”的人。

夏喜娣和夏敬行出生後沒多久,老父親因着計劃外的這一胎,繳納了費用。當時理應兩人都能上戶口,可因為各種原因,最終只有夏敬行作為“第二個”孩子,名字被寫入戶口簿。

那時候,“不存在”的二姐和夏喜娣每天晚上都住在柴房裏。

柴火堆的下方,有一個能容下兩個小孩兒的土坑,裏面清理幹淨,鋪些幹草、棉絮,便是一個小窩。那兩個姐姐夜裏在柴火堆下睡覺,若有人來檢查,看見一堆柴火,也找不到人。

但人藏在裏面,忙于農務的家長難免有疏忽忘記的時候。她們時不時被遺忘在柴火堆下,錯過上學的時間。

夏敬行記得,有一回夏喜娣又被老母親忘在柴火堆下了。他出門上學前,聽見柴房裏傳出聲響,驚得連忙把柴火搬開。

那天,夏喜娣非常不高興。她悶悶不樂地上學,不允許夏敬行和她走在一起。直至放學回家,夏喜娣匆匆地走在前面,猛地回頭,對跟在身後的夏敬行說:“我一定會離開這裏,去大城市,去國外。我要過得比你好,也比大哥好!”

夏敬行驚訝于自己竟然還記得這件小學時發生的事。有趣的是,夏喜娣這樣宣告後沒多久,由于政策的原因,一夜之間所有人都獲得了正當的身份。她和二姐都不必再每天躲在柴火堆下睡覺,更不需要為了躲避檢查,半夜抱着被子躲進山裏。

自那以後,夏敬行再沒有聽過夏喜娣說起要走的宣言。所以,在夏喜娣突然消失後,夏敬行懵得很長時間也沒有适應過來。

她确實去了大城市,但後來,她發生了什麽?孩子的父親又是誰?無論孩子出生以前,夏喜娣有沒有“下海”,為什麽她會選擇讓孩子學花滑?夏敬行意識到夏喜娣生前發生的一切糾成一團謎,被鎖在箱子裏,而這個箱子只有夏琚這把鑰匙才有可能打開。

濱城的冬天空氣更加濕潤和新鮮,夏敬行下飛機後,呼吸新鮮的空氣,頓時心曠神怡,權當此番是一趟旅游。

可惜,公司還有事情等待夏敬行回去處理和決定,他沒有辦法享受這個極為短暫的假期。

夏敬行和梁成軒馬不停蹄地趕往社會福利院。

院長和主任似乎對他們的到來期待已久,親自接待。相比之下,陪同的顧芝芝則冷若冰霜,毫不掩飾自己對夏敬行和梁成軒的厭惡和鄙夷。

主任不滿于顧芝芝對客人的态度,吩咐道:“顧老師,你去把夏琚叫過來。”

顧芝芝冷漠地瞥了夏敬行一眼,聽從領導的吩咐,轉身走了。

面對兩位院方領導的疑惑,梁成軒主動做自我介紹:“兩位領導好,我是夏敬行先生的律師——梁成軒。這是我的名片。”他向兩位領導分別遞送名片,禮貌地微笑,道:“夏先生未婚,對領養孩子的事宜有一些顧慮和不清楚的地方。鑒于夏琚的身份比較特殊,我陪同他前來,了解了解情況。”

經過梁成軒從容而體面的介紹,兩位領導面露了然,更因聽出夏敬行确有領養孩子的意向而喜形于色。

主任請夏敬行和梁成軒坐沙發,并招呼他們喝茶。

不多時,院長望向辦公室的門外,起身和藹可親地打招呼道:“夏琚來了。”

聞言,夏敬行望出門外,只見一個長發及肩的少年垂着眼簾,跟在顧芝芝的身後走進辦公室。這少年比視頻裏見到的要高一些,額發淩亂,修剪得如同狗啃一般沒有邊幅。他穿着起球的毛衣,牛仔褲明明不是款式的緣故,卻讓他露出蒼白的腳踝。他的面部同樣缺少血色,甚至微微地泛黃,以至于他像一個西洋印刷畫裏的假人。

“夏琚,這位是你的舅舅,夏敬行。先前我們和你提到過的。”院長沒有走近夏琚,在夏敬行的身旁親切地介紹,“他是你媽媽的弟弟。”

夏琚依舊垂着眼簾,盯着地板的某一處,沒有擡頭看一眼。

院長見狀尴尬,忙向夏敬行解釋道:“這孩子比較認生。”

“夏琚,快和舅舅打聲招呼。”主任跨步走到夏琚的身後,伸手推了夏琚一把,臉上依然挂着熱情的微笑,“叫舅舅。”

夏琚被推得微微一晃,面色驟然一沉。他擡頭看向夏敬行,瑰麗透明的藍眼睛中有一道光彩轉瞬即逝,俄頃又複冰冷。他面無表情地叫了一聲:“舅舅。”

聽罷,夏敬行錯愕,但更令他吃驚的是夏琚的容顏。比起視頻中的影像,真實的夏琚顯得更加精致。面對這麽一張亦剛亦柔、可男可女的臉,夏敬行勾起嘴角,由衷地贊美道:“真是秀色可餐的小人兒。”

“夏敬行先生!”聽罷,顧芝芝嚴厲地說,“請您注意自己的措辭!”

夏敬行漫不經心地挑眉,同樣面無表情地回視夏琚冰冷而陌生的目光,說:“殺人的小魔頭,你今後歸我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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