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chapter - 2
“你是不想上學還是真不會做題?”走出辦公大樓,夏敬行把夏琚甩在路邊,怒氣沖沖地問。
夏琚趔趄後站定,冷漠地瞥了他一眼,不作答。
“小畜生,我警告你,老老實實地回答我的問題。”夏敬行指着他的鼻子,“你就算是假裝不會,初一你也得給我進去讀!別妄想不上學!”
夏琚的目光閃爍,眼看夏敬行揚起手要往下掴,他脫口而出道:“我不會!”
夏敬行呆住,張了張嘴巴,啞然無語。他身為一個十五歲的孩子,被人指出連小學生也不如,怎麽還可以這麽理直氣壯?夏敬行怎麽也沒有想到夏琚對于課業竟然可以這麽沒有自尊心,氣不打一處來。他費了很大功夫,才忍住沒有在學校裏打他。他指着夏琚的臉,氣得直哆嗦,最後咬牙道:“跟我回去!回家我再審你!”
好不容易夏敬行良心發現,要讓夏琚入學,還想辦法打通人脈,打算把他弄進一間好學校裏,想不到夏琚居然給他出這種難題!
回家的路上,夏敬行又氣又急,一句話也不想說。
将要初中畢業的年齡,成績差到讓老師說該退回小學回爐再造?!夏敬行從小到大,在學校裏的成績從來不是第一就是第二,連第三名也沒有過。現在讓他得知自己親外甥的腦子不好使,他哪裏肯認?回到家中,夏敬行把夏琚碾進自己的書房,将他按在椅子上坐。
自剛來夏敬行家的第二天,夏琚偷偷摸摸地進過這間書房外,他再也沒有進來過。想不到,這回竟是夏敬行把他碾進來。
夏敬行打開臺燈,轉向夏琚的臉,刺眼的光照得夏琚眯起眼睛,把臉轉到一邊。見狀,夏敬行粗魯地捏住他的下巴将他的臉轉正,臺燈進一步地往他的面前壓,試圖完完全全地看清他的臉,把所有的光線都聚攏在這張臉上。
夏琚看見刺眼的光和光背後的夏敬行,心髒怦怦直跳——這像是審問,像是兩年前,他被帶進派出所裏。那時候,也有一盞燈這樣照着他的臉,燈光後面那些人的嘴臉,夏琚如今想起依然心有餘悸。他費力地咽下一口唾液,畏懼地擡頭,顫聲道:“我真的不會。”
聞言,怒火中燒的夏敬行微微一愣。他關了臺燈,拉開窗簾,一瞬間,外面的太陽光全灑進屋裏,金燦燦,無比的溫暖和奪目。
夏琚愕然,不知所措地看向他。
夏敬行靠在設計桌旁,抱臂審視他。對着這張漂亮得像是珠寶一般的臉,夏敬行和一般人一樣,期盼他由內而外全是完美的。人總是愛美,對着一張美人的臉,總要理所當然地往他的身上安插更多想象中的優點,比如有優渥的出身、比如有卓越的智慧,比如有無邪的善良。偏偏,夏琚完美地打破了這一切,他貧窮、邪惡,而夏敬行剛剛得知,他愚笨。
對此,夏敬行有苦難言,啼笑皆非。
“考試的題目很難嗎?”面對這張無可挑剔的面孔,夏敬行的愛美之心作祟,讓他情不自禁地試圖為夏琚找理由開脫,“是不是他們故意為難你?”
沒想到夏敬行會主動地給他找理由,這令夏琚不再理直氣壯。他心虛地低頭,小聲地說:“就是不會。”
“你……”夏敬行險些又要破口大罵。他忍了又忍,好不容易找出一丁點最後的耐心,問:“為什麽不會?你在濱城上學時,沒學過嗎?”哪怕只學了一點點,也不至于被說只有小學生的水平。問完,夏敬行突然意識到一件事,瞪眼道:“你的課本呢?初中沒讀完,你收拾行李的時候,連課本也沒帶?!”
提起這件事,夏琚的心頭發堵。他本不願說,可是看夏敬行的模樣,若不開口,他下一步便要動手。夏琚咬住嘴唇,片刻後松開,嘟囔道:“不見了。”
“不見了?!”夏敬行吼道。
夏琚被吼得心驚,緊跟着憤然,回喊道:“被丢掉了!被他們丢掉了!”
夏敬行一愣,皺着眉問:“‘他們’是誰?”
夏琚以為來到這裏,能夠有新的生活——無論好與不好,起碼和在濱城時有所不同,但是夏敬行總要問他關于過去的事,讓那些委屈和不甘屢屢地在夏琚的心頭打翻。他憋屈地撇開臉,說:“學校裏的人。”
看他滿臉通紅的委屈樣,不消多問,夏敬行已經猜到是怎麽一回事。半晌,他忍氣吞聲,暗暗地罵了一個操字。
夏琚不小心聽見,意外地轉頭。
夏敬行瞪了他一眼,不耐煩地問:“他們常欺負你?”
夏琚的喉嚨發緊,再次撇開臉不吭聲。
“那之前呢?”夏敬行細思後覺察不對勁,心道險些被這小魔頭騙了,追問道,“這兩年他們欺負你,也就罷了,是你活該。但是之前呢?你都幹了什麽?什麽都沒學嗎?再說,你不可能這兩年都沒有課本吧?趕快老實交代!”
活該?夏琚咬住嘴唇,又在夏敬行扯他的頭發前,招認道:“之前訓練,沒怎麽上課。課本丢了幾回,來以前全被丢了。”
“沒丢時為什麽沒好好學?!”夏敬行質問道。
為什麽沒好好學?夏琚不知道怎樣回答這麽一個複雜的問題。那時候,他每一天都過得太忙碌了。他忙着擦幹淨課桌,檢查椅子上有沒有墨水或吃過的口香糖,忙着在被畫得花花綠綠的課本上尋找老師講課的內容,忙着一次次地回頭,看到底是誰把紙團和粉筆頭趁老師不注意的時候丢在他的身上。多少次他懶得回頭尋找答案,又在下課時,被老師要求将自己座位周圍的垃圾清掃幹淨。他特別忙,夏琚不知道這兩年來,他幹了些什麽,時間是怎麽消失的。他低着頭,不作答。
夏敬行哪裏知道他的這些心緒?眼前糟糕的、完全出于他預想的情況已足夠讓他焦頭爛額。
誠然,他知道這個孩子殺了人——管他是什麽原因,反正有人死了。所以,夏琚被世人唾棄、被世界遺棄,這根本不值得嘆惋,甚至于他沒有被抓起來或槍斃,這已經是最大的不公平。但是,既然他現在好好地坐在這裏,難道那麽長的下半輩子都不過了嗎?人活着,比死了還沒有希望,那還叫什麽活着?
夏敬行不能夠接受自己養一個毫無希望的人,他要麽得從深淵裏爬出來,要麽幹脆死在裏面,但絕不能這樣半死不活。矛盾在夏敬行的心頭滋生出花火,他猛地抓住夏琚的頭發,讓他仰起頭顱。
夏琚驚得屏住呼吸,眼中充滿恐懼。
“夏琚,你聽着,我不會養廢物——不管你是為什麽變成廢物的。我等會兒會給你買課本和書,從下午開始,你好好地呆在家裏自學。”夏敬行逼視他的雙眼,“你遇到不會的地方,我會教你。我會找一間初中挂上你的學籍,六個月後,你必須給我順利地考上高中。否則,從我的家裏滾出去。”
他的眼睛裏全是銳利的光,看得夏琚的心髒怦怦直跳。
“你要是敢放棄或者偷懶,我馬上打斷你的腿!”夏敬行甩開他的腦袋,繼續道,“這六個月,你哪裏也不準去。每天早上出去跑五公裏,然後回來自學,到了時間自己做飯、吃飯。我時不時會回來檢查,要是被我遇見你不在家或者沒看書,叫你好看!聽見沒?!”
夏琚怔怔地看着他,直至他惡狠狠地瞪眼,才連忙點頭。
突然,夏敬行再次向前,夏琚驚得後退,連人帶椅子一起撞在設計桌上,而夏敬行的雙手撐在桌沿,從兩側用雙臂将他鎖在椅子裏。在這小小的空間,夏琚屏住呼吸,不知道為什麽,面對夏敬行靠得太近的身體,面對他輪廓分明的臉,夏琚的呼吸變得笨拙無比。
“夏琚,你知道嗎?我從十五歲起,再也沒有見過你的媽媽。”夏敬行定定地注視他的眼睛。
夏琚呆住,這是夏敬行頭一回和他提起夏喜娣。不是錯覺,夏琚捕捉到夏敬行眼中那一瞬間的黯然。
“她初中畢業以後就出去打工了,因為家裏只肯供我上學。”他眯了眯眼,“但她離開以後,再也沒有回家。你知道為什麽嗎?”
為什麽?夏琚哪裏知道。他原以為夏喜娣是一個沒有家的人,既然她有家,為什麽不回去?為什麽寧可賣淫賺錢也不回去?夏琚搖頭,露出無助的神情。
“她後來怎麽想的,我不知道。可是,我覺得,她決定離開的那一刻,心裏一定在想,她以後要過好日子。是那種生活不被左右,不被人壓得擡不起頭,連自己何去何從也無法決定的好日子。”夏敬行捏住夏琚的下巴,擡起他的臉,“夏琚,我曾經有一段時間,也有過這樣的想法。這種想法特別強烈,強烈到哪怕前方全是黑暗,也要披荊斬棘地踏過去。而現在,我已經過上這種日子。你也要這樣,明白嗎?”
夏琚怔怔地看着這張嘴,聽着這雙唇吐出的每一個字。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從夏敬行的口中聽到這些,但是,聽完的這一刻,他的心裏突然湧出了很多委屈和念想。夏敬行提也不提,提也不提他的罪孽,只一味地說他還有希望。不,或許夏敬行說的不是希望,而是一種欲望,它在醜陋的過去襯托下,顯得如此肮髒和不堪,夏敬行卻不提。夏敬行不提夏琚已沒有那樣活的資格,好像再次賦予他得以生的霈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