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寒冬臘月,雪并梅開。

??鵝毛大雪紛紛揚揚,正是幕天席地的白。

??南唐皇室祭壇,據說是最接近神殿,也是最靠近神君、最方便接納福澤的地方。

??長鞭劃破空氣,在狠狠抽過人體之後落向地面,帶刺的鞭子将祭壇周邊尺厚的雪劃出一道道深痕,伴随着點點殷紅的血跡。

??被綁在刑架上的少年渾身已經被抽的稀爛,衣服零碎的挂在身上,耳朵脖子和臉上都帶着被波及到的血痕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站在一側計數的太監輕唱:“一百鞭刑到——”

??施刑的男人氣喘籲籲,冬日裏竟也熱的滿頭大汗,他看着面前血肉模糊的少年,心中微微一松。

??可算完了。

??雖說這位七皇子殿下的确犯了大罪,可他也的的确确是皇室血脈,萬一自己一個控制不好把人打死,只怕要吃不了兜着走。

??他拿着沾血的鞭子站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心。

??楚栖已經被凍到麻木,痛感都鈍了許多,直到一盆溫水兜頭澆下,他才疼的微微一顫,緩緩張開了眼睛。

??那個據說是他父皇的男人的臉出現在視線裏,對方眉頭緊鎖,語氣沉沉:“楚栖,你可知錯?”

??“就……這?”楚栖拼盡全力擠出了氣聲,眼神之中滿是嘲弄與陰狠:“你有種,弄死我。”

??“你……”景帝盛怒擡手,目光卻對上了那雙充滿惡意的眸子,他的手抖了抖,緩緩放下來,他道:“楚栖,你到底知不知道……”

??他怒到眼睛都發紅:“渎神是何等罪名!”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楚栖笑了起來,就因為他枕下藏了神君的畫像,所以便說他日夜肖想仙君,說他亵渎神明,說是因為他亵神,才害得那位美若天仙的寵妃突然病重。

??因為皇室有專門的神室,沒有人敢私藏神君畫像,更沒有人會将神君的畫像帶入寝榻,而神君,又的确貌美,惹人遐思。

??他說過沒有,可沒有人信,他們非要他在這個祭壇認錯,向神君忏悔自己的罪過。縱然楚栖滿心不肯,也無悔可忏,但為了避免挨打,他還是跪了,悔也忏了,該有的表面功夫全都做了。

??可那位寵妃不光沒有好,反而還病的更重了,于是有人說他心不誠意不懇。楚栖沒想到自己連跪三日,景帝還是不肯放過他,滿腔火氣灼的心口生疼,楚栖逆反心思越積越重,當即道:“我便是控制不住,就是想睡他,想上他,想一想也有罪了?”

??景帝大概這輩子沒聽人說過這樣過天的話,他震驚半晌,連連重複‘你怎麽敢……’,之後便命人将他捆起來施以鞭刑,懲罰他給神君看,希望神君開恩,不要因為楚栖口出狂言禍及國運,并讓他的寵妃趕快好起來。

??這一百鞭刑,足足打了他快兩個時辰,楚栖反複在想,那殿中當真有神君麽?倘若有,為什麽他要任由自己被污蔑?倘若沒有,那他憑什麽要無故受下這一百鞭?

??“渎神……又如何。”他的嗓子像鼓風機一樣破敗,目光穿過祭壇,遙望後山上那個被雲層遮蔽的神殿,語帶玩味道:“說不準,那高高在上的神君,就喜歡被我亵渎。”

??景帝瞳孔震動,甚至驚恐:“你怎配……”

??怎麽配?

??楚栖疼的神志不清,偏生惡魔低語:“總有一天……我要将你們敬畏的神君囚禁起來,把他像狗一樣拴起來,讓他跪在我腳下……”

??蒲扇般的巴掌抽在了他臉上,打斷了那越發忤逆不敬、孟浪輕浮的言論。

??景帝氣的渾身發抖:“來人……給我把他關到祭牢,讓他好好清醒清醒!!”

??楚栖耳膜嗡嗡作響,被這一巴掌直接抽昏了過去,意識陷入混沌之前,他看到景帝踉跄着登上祭壇,沖着神殿的方向跪了下去。

??嗤。

??蠢貨。

??景帝那副慌亂無措的模樣着實取悅了他,叫他心中大為快意。

??再次醒來的時候,楚栖便發現自己被關在了祭壇下面的牢房裏,這個牢房呈八邊形,中間刻着一些繁複的文字,楚栖沒學過,也不認識。

??他坐在正中央,手腳被四邊延綿而來的鐵鏈鎖着,能夠移動的空間只有三尺見方。

??連續好幾日,有人在他面前念經似的重複《敬神訓·司方》,每逢楚栖昏昏欲睡的時候,都會給他一鞭子,讓他清醒。

??這《敬神訓·司方》書如其名,說的乃是南唐護國神君司方的過往,據傳一千多年前是一個十分混亂的年代,統領妖魔的頭子被神佛誅殺,于是其他的小首領們誰也不服誰,各自占山為王,為禍人間。

??南唐因為地理位置特殊,首當其沖,成為了妖魔聚集地,死傷無數。就是這個時候,司方神君出來了,以一己之力将那些魑魅魍魉趕回了老家。

??楚栖打了個哈欠。

??念書的先生神色一寒,一鞭子又朝他抽了過來,怒斥:“坐直!”

??楚栖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嘴,不甘不願的挺直了腰板。

??老東西。楚栖暗道,莫要讓我逃了出去,否則我必先拿你開刀。

??他端正了坐姿,看着這姓陳的老東西繼續讀。

??這次讀到了神君救人的具體事件,楚栖稍微來了點精神,因為每到這個時候,裏面都會有大段的文字形容那神君如何如何美貌。

??什麽‘翩若驚鴻,婉若游龍’;什麽‘榮曜秋菊,華茂春松’;什麽‘立如芝蘭玉樹,笑如朗月入懷’;什麽‘美皙如玉,顧盼烨然’;什麽‘色若春曉,清雅出塵’……

??楚栖沒記住他都具體救了什麽人,幹了什麽事兒,單知他是如何驚豔了朝霞,羞煞了百花,絕跡了人間,傾蔽了古今。

??“這般美人,若是午夜無人慰藉,豈不可惜?”

??正讀到神君救下海上遇難母子的情節,陳禹老先生滿心感慨敬重,這樣姿容絕豔的仙君,又有這般慈悲萬物的心腸。

??乍然聽到楚栖這麽一句,陳禹激蕩的心情戛然而止,他驀然轉頭看向楚栖,無法置信他連續重複了這麽多遍,這小崽子究竟是聽了個什麽東西進去。

??“你這孽障……”

??楚栖一下子笑了,他那張被刮成花貓的臉洋溢着幾分雀躍:“先生,你便多給我讀幾遍,司方神君是如何貌美,等我與他上了床,總得講些甜言蜜語誇他不是?”

??毫無意外,楚栖又吃了好幾鞭子,陳禹氣的直接尥蹶子走人,接下來過來念書的是個年輕人,名叫梁清,他就無趣多了,一個關于仙君外貌的字都不提,進來就歌功頌德,楚栖睡了幾回,又挨了幾回打,把這念經的書生也給記在了心裏。

??他很快又有了壞心思,

??梁清讀仙君城樓救人,他便說:“城樓倒的确是個好去處,撕了的衣裳往樓下一扔,都有幾分旖旎之美。”

??梁清讀仙君海上救人,他便說:“那濕了身的仙君,豈不是更加勾人?”

??梁清黑着臉,讀仙君與妖魔對戰受傷,楚栖摸着下巴:“若換我來,定趁機将他踩在腳底,叫他食髓知味,離我不得。”

??楚栖舊傷沒好,又添了新傷,雖疼的哆嗦,心中卻痛快極了。

??司方神君是整個南唐的信仰,他與南唐國運相連,保南唐萬世不朽,這個認知是每一個南唐人都刻在骨子裏的。

??楚栖是唯一的例外。

??他亵渎神,侮辱神,踐踏神,就是踩在無數人的底線上跳舞,尤其是自幼便飽讀神訓的讀書人。

??楚栖氣走了兩個念經的,耳邊終于寂靜了下來,皇帝似乎有心要狠狠懲罰他,連續餓了他五天,楚栖受不得餓,第一日的時候一直嚷着要吃,後來嗓子都喊啞了也無人理會,他便不提了。

??楚彥透過祭牢的小窗看着裏頭披頭散發的少年,對方垂着腦袋,無聲無息,看上去跟死了似的。

??他挑眉,道:“餓幾日了?”

??“足足五日了。”身邊的下人答道:“陛下說除非他真心悔過,否則連口水都不要給他。”

??楚彥眸子閃了閃,嘴角輕彎,道:“那也就是說,他瘋不起來了?”

??他命人打開了祭牢,搖搖擺擺的走了進去,一路來到楚栖面前,笑着擡腳踢了踢他:“醜八怪?”

??楚栖一動不動,嘴巴已經幹裂出血。

??楚彥偏頭看了看他,然後笑着蹲了下來,伸手挑起了他的下巴,看着他臉上的傷疤嘆息道:“真是可惜了一張好臉,也就那個混蛋下的去手。你說你啊,才回宮不到兩年就得罪了那麽多人,規矩不學,話你不聽……我們還當你是拜了何方神聖,卻原來是師從癞□□……”

??話沒說完,他自己就先笑了起來,扭臉看向身後的下人,一臉樂不可支:“學癞□□肖想天鵝肉去了。”

??他身後的下人也哈哈笑了起來。

??“也不看看自己什麽模樣,你配嗎?”

??“四皇子說的極是,咱們以前只覺得他瘋,倒是真沒看出來瘋的這般厲害。”

??“可別把他跟人比,到底跟那群野狼生活了十年,有些沒開智也是情理之中的。”

??“你是在變着法的罵他是畜生嗎?”楚彥笑眯眯地問,下人神色微微一僵,互相對視了一眼,一時噤聲,卻聽楚彥又笑了起來,道:“那妖妃生的孽種,不是畜生又是什麽呢?哈哈哈哈……”

??那笑聲實在過于刺耳,楚栖緩緩擡起了眼,楚彥笑的前俯後仰,足以能看出來他如今落井下石的有多快樂了。

??他的目光落在離自己最近的那只耳朵上,微微偏頭,猛地咬了上去。

??楚彥猝不及防,立馬伸手來推他,楚栖卻死死咬着,完全不松,那力道活像要将他的耳朵拽下來一樣。

??楚彥臉色發白,陡然想到這小瘋子回宮的第一年,因為有人嘲笑他像個野狼崽子,他徒手将人舌頭拔下來的事兒了,也是在那個時候,他有了小瘋子這個外號。

??楚栖五歲那年和母妃一起被丢在荒野,身上自有一股子野性難馴的狠勁兒,楚彥滿心恐懼,疼的臉都白了,他清楚這小狗崽子既然咬到自己今日必然不肯善了,急忙哄他:“楚栖,楚栖,你想要什麽,你放過我,我都給你……”

??楚栖咬着不松,漆黑的眸子望向後方想上有不敢貿然上的下人,顯然他們也擔心楚栖會将楚彥的耳朵撕下來。

??楚栖眼珠一眨不眨地擡了擡自己被鎖起來的雙手,兩個下人一臉迷茫,楚彥卻瞬間明白過來:“鑰匙!給他鑰匙……不,給他開鎖!快點!!!”

??兩個下人七手八腳的沖上來,楚彥額頭冷汗直冒,道:“楚栖,你聽好了,你如果敢咬掉我的耳朵,我一定會弄死你!”

??楚栖轉動眼珠,手得到解放之後,又去示意自己腳上。

??楚彥試圖跟他做交易:“你先放了我,我就讓他們給你解了腳拷。”

??楚栖牙關發狠,楚彥涕淚橫流:“給他解!解開!”

??楚栖手腳終于重新恢複了自由,他依然死死咬着楚彥的耳朵,緩緩撐起身子站了起來。

??被鎖了太久,他渾身的骨頭都好像廢了,皮肉也一陣陣的撕扯着疼。

??楚彥比他高了半個頭,卻不得不歪着頭配合他往外走。

??場面微微有些滑稽,楚彥命人都退開,道:“楚栖,你是不是想跑?你走吧,你放了我,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楚栖就那樣咬着他的耳朵,一路往神殿退去,同時轉動眼珠觀察周圍的環境,一直到确定自己可以跑得掉之後,他忽然發狠,牙關猛地一合,腦袋重重一甩。

??一聲慘叫。

??鮮血從撕扯處飛濺。

??楚栖叼着那只耳朵,飛般竄到了樹上,然後噗的将嘴裏的東西吐出來,頭也不回地躍入深山。

??朦胧聽到楚彥的嘶喊:“你們不是說他餓了五天嗎?!那是餓了五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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