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挑釁?我怎麽敢。華睿陽一直享受着別人的恭敬順從,大概在他的思維裏,我不過是個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戲子,我既然已經察覺出他對我的興趣,早就該巴巴地粘上去,去讨好,去博取最大利益。我沒什麽背景,沒在圈子裏半道夭折,還混在現在的地步,已經算是不易。摸爬滾打中早就看慣了旁人臉色,人情冷暖的分寸我懂,誰該讨好、誰不能得罪我更是明白。
只是人總得活得有個底線,我的人生已經貧瘠,我不想什麽都便宜賣掉。我不敢挑釁,只是在小心維護卑微的尊嚴罷了。
這些話我自然不會講給他聽,就算講了他也未必能理解,我們道不同。
華睿陽見我不接話,又道:“你不要再妄想能帶走楷楷,這種事不會發生。如果你為楷楷考慮,我建議你也在這裏住段時間,陪孩子适應下新環境。”
我心裏有些驚訝,沒想到華睿陽把話說得這麽直接,他說完已經起身走向餐廳,我仔細揣摩着他話裏的意思。他留我也住下,名義上陪楷楷,實質上呢?陪床?他未免也太看得起我了。我何德何能,能叫他這麽大費周折,華睿陽這麽親力親為,我倒覺得幾分可笑,他幹脆直接跟我說你不陪我上床就別想再見兒子得了。
我低頭苦笑,或許華睿陽是太無聊,折騰我找樂子吧。
幾分鐘後華睿陽從餐廳那邊回來,伸手攙起我,也沒問我對方才話題的答複,或許他心裏已經默認我必然會應允,他是生意人,他的提議看上去是為我争取了最大利益:既不失去楷楷,又能攀上有錢有勢的華家,何樂不為?
就像此刻他攙扶我一樣,他怎麽就那麽肯定我無所依靠,必須攀附着他?
我去掰開華睿陽的手,道:“不敢勞華先生大駕。”說罷單腳跳到餐桌旁落座,再擡眼看華睿陽,只見他這時并不氣惱,反而噙着笑,道:“你倒跟楷楷似的不認生。”說罷又派人出去叫楷楷吃飯。
飯桌上布滿了各式菜品,一盤盤精巧光鮮,我面前多擺了一碗白粥,華睿陽道:“你餓太久,先喝點粥。”
我确實是有些餓過勁兒了,都是大男人也沒什麽值得拘束,便拿起勺吃粥,剛喝兩口,站在旁邊的管家咳嗽了一聲,非常明顯的假咳,我回頭看他,管家笑着對我道:“華先生還沒有動筷子。”
還真是窮講究,我不理管家的提醒,一口氣将白粥喝盡,胃裏充實暖和起來,身上也舒服了些。我這才又對管家道:“我怕我再不吃東西,待會可能要麻煩您叫救護車。”
華睿陽微笑道:“你不見外倒是很讨我喜歡,先吃吧。”
說話間楷楷從外面跑了進來,舉着髒兮兮的小手靠到我身上,小孩嫩嫩小手裏捏着一只空蝸牛殼,喊着:“爸爸,蝸牛搬家了。”說着把蝸牛殼放到桌上,然後跑開洗手去了,不一會小孩甩着手出來,我看見道:“楷楷,又到處甩水!”小孩笑嘻嘻爬到我一旁座位上,把濕乎乎的小爪子蹭到我臉上,笑着說:“爸爸,香香!”
我聞到洗手液有股水果味,大概是兒童專用的那種款,擡眼看了下華睿陽,他還是淡淡笑着看我跟楷楷。我避開他目光,拿餐巾給楷楷擦幹淨手,旁邊廚房端上來兩碗蝦仁蒸蛋,我和楷楷面前一人擺了一碗。
華睿陽道:“剛才叫廚房做的,楷楷喜歡吃,你也嘗嘗,吃了胃裏舒服。”
我嘗了口,确實水嫩,吹了吹喂給楷楷,楷楷滋溜吸進嘴裏,吧嗒兩下小嘴,笑着喊道:“我最喜歡叔叔家的蛋蛋!”我又舀一勺給小孩,華睿陽突然道:“楷楷過來。”
楷楷眨巴兩下眼睛,從座位上爬下去,跑到華睿陽身旁,華睿陽抱起小孩放在自己腿上,對我道:“我喂他,你先好好吃飯。”
看華睿陽喂孩子……我覺得自己好幾次差點被飯嗆死。
喂孩子看着簡單,其實還是有些小講究,比如說拿勺子的角度,楷楷跟華睿陽配合了幾次,蒸蛋都掉到小孩衣領裏了,小孩可憐巴巴望向我,華睿陽卻不氣餒,還要繼續喂。我看不下去,道:“你讓他自己吃吧,楷楷沒慣得非得叫人喂。”
華睿陽把小孩抱到一旁座椅上,楷楷似乎也是松了口氣,自己握着小勺,舀着往嘴裏送。小孩吃了小半碗,握着小勺看我,問着:“爸爸,吃完飯回家嗎?”
我瞥了華睿陽一眼,問楷楷:“楷楷想回家了?”
楷楷點點頭,說:“想王奶奶,還有大兔兔。爸爸,可以帶大狗狗回家嗎?”
華睿陽沒吱聲,我微笑着給楷楷夾了點菜。
楷楷還小,不懂事,可是他也不是個沒有感情和思維的物件。吃過飯後,華睿陽叫楷楷先到二樓房間去玩會玩具,待小孩跑進二樓房間,華睿陽又将我抱起,還掂量了兩下,道:“吃完飯感覺重了些。”他将我抱進二樓一間屋中,放在床沿邊上,道:“你先睡一覺。”
前天華睿陽突然将楷楷接走,又做出不許我再見楷楷的架勢,現在卻接我來這裏跟兒子同住,前一番看上去是白折騰,不過真實效果卻是叫我懂得在他面前該怎麽拿捏分寸,要懂得乖順,不然有得疼。
現在他叫我睡會,我當然應下,我道:“楷楷也習慣午休,我抱着他睡會。”華睿陽點頭同意,出門叫楷楷過來。楷楷拖拉着一本畫冊,有些犯困地揉揉眼睛,爬到床上蹭到我身旁,華睿陽過來親了親楷楷額頭,略一頓,竟在我額頭上也蜻蜓點水地也親了下。我心中驚駭,別過臉去,楷楷看看我,又看看華睿陽,小聲嘟囔着什麽我也沒聽清楚,小孩揉揉眼睛縮進被子裏去了。
華睿陽微笑着出門,我舒一口氣,抱着兒子才覺異常困乏,很快睡了過去。
再睜開眼睛時,外面已經是沉沉暮色,撐起身子看見楷楷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大狗,趴在地上畫畫,見我醒了,楷楷跑過來喊着:“爸爸大懶蟲。”
身上有些酸疼,不過力氣恢複了些,我抱起小孩緊緊摟在懷裏,暖暖的小身子這般親昵,我怎麽舍得放手,本就沒有贏的希望,不如能争取多少算多少。我問小孩:“楷楷,你喜不喜歡這裏?”
楷楷點頭,我又問:“喜不喜歡叔叔?”小孩繼續點頭,我說:“那要是爸爸不在這裏,楷楷會不會想爸爸?”
小孩大概理解不了話裏意思,軟軟地趴在我胸前,小嘴親親我,說着:“爸爸也在。”
“我是說,以後楷楷住在這裏,跟叔叔一起住,這是叔叔家,爸爸不能經常過來,楷楷得一個人,見不到爸爸的話,楷楷會不會乖?”
小孩一愣,直起身子緊緊勾住我脖子,緊張道:“爸爸快點起床,回家,要回家。”我笑着點點頭,小孩過去摸了摸大狗的長毛,跟大狗道:“狗狗,過幾天再來看你。”
半年前我去外地拍戲,日程實在太緊,我大半個月沒有回家,頭一次跟小孩分開那麽長時間,那段日子楷楷天天在電話裏哭着要爸爸,就算我回家之後,小孩還戰戰兢兢,感冒又染了肺炎。經歷那次之後我便不輕易接外地的戲,争取天天能陪在兒子身邊。小孩心裏更是烙下了陰影,只要離開我時間一久便會緊張。華睿陽這裏,也就是住一天兩天罷了。
血緣又如何,孩子是我親手養大的。
腳也已經疼得沒那麽無法忍受,我下床整理好衣服,攥着楷楷的小手下樓。華睿陽正坐在沙發中翻看報紙,見我下來起身問道:“睡好了?”
我到華睿陽面前,道:“睡得很好,不敢再打擾華先生了,先領楷楷回家了。楷楷,謝謝叔叔。”
小孩昂着小臉,說着:“謝謝叔叔。”
華睿陽沒料到,沉了臉,道:“我說過的話,你還真當耳旁風。楷楷不能跟你回家,你要麽住下,要麽自己走。”
我點頭,蹲下身子平視着兒子眼睛,道:“楷楷,你看,叔叔不讓爸爸帶你回家,你自己在這裏住着好不好?”
小孩緊緊攥着我的手,小嘴一癟,帶着哭腔問我:“爸爸不要我了?我以後乖……”
我心裏疼,可這戲必須繼續演,我道:“不是爸爸不要楷楷,是叔叔太喜歡楷楷,不想讓楷楷跟爸爸回家,楷楷乖,爸爸以後來看你。”
小孩“哇”一下就嚎啕大哭起來,緊緊抱着我的腿,一邊眼淚鼻涕一邊喊着:“爸爸不要我了爸爸不要我了。”我摸摸小孩頭發,掰開小孩手,将他推到華睿陽身旁,小孩那丁點力氣怎麽反抗得了,被我推過去後,我一撤手,楷楷哭得更大聲,又返身撲到我身上。
楷楷哭得歇斯底裏,嗓子都有些啞,我擡頭去看華睿陽,華睿陽臉色極差,對我冷笑道:“沈文初,你還真是沒有底線,孩子都這麽利用。”
我無奈回他一個微笑,道:“這地步也是拜您所賜,華先生也看到了,楷楷現在跟我分不開,要是您不心疼孩子,盡管按照您的想法來。不過我不會搬到你這裏住,一晚也不會。”
楷楷哭得撕心裂肺,我褲子上都濕了一片,我心疼得要命,可是華睿陽還是沒有吱聲,我也不能前功盡棄去哄他。小孩哭得吞進去氣,已經開始打嗝,又哭了兩聲,突然哇一口吐出來,我吓了一跳,趕緊抱起楷楷,小孩還是緊緊抓着我衣服前襟,哭着:“爸爸別走。”
就在我要放棄,忍不住要說出“不走”之前,華睿陽先嘆了口氣,道:“你先帶楷楷回家吧。”
我沒想到華睿陽妥協得這麽快,果真是因為他才是親生父親嗎?而我是冒牌貨才舍得這麽利用孩子?罪惡感鋪天蓋地沖擊過來,我自诩是個好父親,可現在卻利用兒子,讓楷楷哭得那麽難受,我心裏愧疚難耐,偏偏又進退不得,真是很想陪着楷楷一起哭。
華睿陽說完抱過楷楷,擦擦小孩哭花了的臉,道:“不哭,讓大亨陪楷楷回家玩。”
楷楷打着嗝,抽泣着抹抹眼睛,問道:“真的?大狗狗跟我回家?”
華睿陽點頭,小孩這才停了哭叫。華睿陽吩咐管家安排車,抱着楷楷向外走去,對我正眼不瞧。
副駕駛上蹲着憨憨的古牧,我同華睿陽坐在後座,楷楷夾在中間。小孩還有點嗝氣,我給他順着背,考慮着回家怎麽補償兒子,華睿陽一直望着車窗外,看不到他的表情。我心裏忐忑,猜不到他的打算。
車子拐進市裏的時候,路旁有家超市在做活動,飄着很多小動物形狀的氫氣球,楷楷爬到我腿上,滿眼新奇地看着外面。我也看過去,是個小型超市,就在路邊不遠處,所以超市門口的人也瞧了個清楚。
我幾分心驚地看到了以前認識的人,忙道:“麻煩停一下車。”
華睿陽看向我,司機請示後将車靠在了路旁。我并沒有着急下車,在車內打量着那人。其實很容易就能認出他來,左腳瘸得那麽明顯。他穿着一件發黃的白汗衫,後背沓濕了一片,正在往超市裏搬着一個紙箱,頭發也剪成了寸板,一副落魄窮困模樣。如果不是以前跟他相熟,又印象太過深刻,我八成已經認不出他來。
想了想,翻開自己錢包,把裏面現金都找出來,覺得有點少,問華睿陽道:“有沒有現金,先借點錢。”
司機機靈地找出自己錢包,遞給我道:“現金我這裏有,您随便拿。”司機錢夾裏有不少現鈔,我幹脆都拿出來,又要了便簽和筆,把自己電話號碼寫下,然後才打開車門出去。
那人背對着我,在擺着超市門口的宣傳商品,我心頭發澀,叫了聲:“閻亮?是阿亮吧。”那人明顯一僵,回過頭來,看到我後驚愕道:“文初?”
我将錢和記着電話號碼的紙塞進閻亮手裏,道:“欠你的酒錢都還沒還你就銷聲匿跡,真不厚道。這些錢先還你,還有我電話,一定打電話給我。”
閻亮眼圈有點泛紅,他握着錢又想塞還給我,說着:“文初,你根本沒欠我錢吧……”
我拍拍閻亮肩膀,道:“今天不能跟你多聊,一定打我電話。”我怕他再跟我争執錢的事,忙轉身上車,隔着車窗看見閻亮還愣住原地,我心裏不是滋味,對華睿陽道:“快走吧。”
華睿陽看了看我,沒問什麽,他不問,我心裏卻很難平靜,直接開口道:“那人以前是很有前途的歌手,比我大幾歲,我出道時候一直都幫襯着。他後來跟唐耀的妹妹談戀愛,華先生知道唐耀吧,算起來是您親戚。唐耀看不慣阿亮,叫人打瘸了阿亮的腿,後來阿亮嗓子也出了問題,徹底從圈子裏消失。”
華睿陽皺眉,道:“唐耀?”
我嗓子有些哽,脾氣終于上來,沖華睿陽喊道:“華睿陽,你說我要是得罪了你,是不是也要變得那樣。”
楷楷被我突然提高的聲音吓了一跳,小手拽拽我衣角,小聲喊了聲爸爸。我咬牙閉嘴,不再看華睿陽,扭頭看向窗外。
車子開到我家樓下,楷楷下車摟着大亨跑到了一旁草地上,華睿陽從車上下來,我不理他,直接去開門。華睿陽突然抓住我手腕,道:“為什麽一定要把我定位在敵對面上?文初,你有些防備過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