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 我再次見到林依是在開庭前三天,也就是4月1號。這場官司有許多細節和注意事項,我必須與她商量。我們見面的地點在學姐私人診所的會議室裏,除了我們倆以外,林依母親和學姐也陪同在場。
她看起來整個人正常了許多,長發特意打理過了,飲食似乎也不錯,使得她原本瘦削枯槁的身軀變得豐腴了不少,看起來舒服多了。她的臉色也不錯,即便沒有化妝,看起來也健康許多。若是開庭時在能再化一點淡妝,她那美麗娴靜的氣質就能完全凸顯出來,讓人完全看不出來她患有精神疾病了。
我與她大年初六之後就未曾再見過,算算日子,到現在也有一個月多了,看來這一個月的治療使得她的精神狀态有了顯著的好轉,或許我不在她身邊,她的病情反而能康複得更好。我忍不住這樣自嘲。
她表現得非常禮貌随和,與我說話時也很溫和,她的口齒不再僵硬,說起話來也流利了許多,與正常人無異。除了臉上表情淡淡的,連社交性的笑容都不怎麽出現之外,她已然能夠歸于正常人的範疇之中。她對我的态度就是對待一位幫助她的律師的态度,再正常不過,尊敬又感激,但又保持着一定的距離。反倒是她的母親,見到我後難免千恩萬謝,各種各樣的情緒自然地流露出來,顯得激動許多。
我心下難過非常,卻只能忍着自己的委屈與愁怨,克制着自己的感情,公事公辦地與她們母女商量這一次官司。學姐坐在一旁一言不發,只有在話題提及到她時她才會簡短回答一番。這一次會面耗去了兩個多小時,之後,林母便帶着林依回家。
我留在了學姐的私人診所之中,一邊慢吞吞地收拾着資料,一邊躊躇着該怎麽開口詢問學姐目前她的治療進展。不過我的這點小心思早就被學姐看穿了,她主動開口道:
“林依目前基本上已經走過中期治療了,如果官司結束,結果還算滿意,或許她的恢複會更快一點。她真的很讓我驚訝,她心裏很清楚自己該做什麽。其實一旦一個心理疾病患者意識到自己的病症所在,并極力配合醫生治療,那就一定會好得很快。她是自己走出來的,她出乎意料得堅強。”
“學姐,她的強迫症還有失眠症怎麽樣了?”
“強迫症已經消失了,失眠嘛,好的沒那麽快,不過也改善了許多,平均每天也能睡滿四五個小時。幻覺和躁怒已經消失了,抑郁還有殘留,平時裏話不多,主動與人交流還有一點障礙,但對話不成問題。外人看上去,基本上就是一個內向沉靜的女人。上法庭的時候,你不用擔心她的表現。”
“好,這我就放心了。”我默默說道。
“你啊,關心一下你自己吧,你看看這段時間以來,你一下子瘦了多少,憔悴了好多。我看再過段時間,躺在我診療椅上的人就該是你了。”學姐皺眉說道。
“我沒事的學姐。”我勉強笑道。
“唉……”她只是嘆氣。
兩天後開庭,這場官司其實基本未有前例,律法裏也沒有對這樣的案情有明确的判文,因而這實際上是一場非常扯皮、糾纏不清的官司。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一場官司打了三個半小時,依舊未能分出個是非勝負。張裕成與林依一半對一半,很難判定到底誰更适合撫養孩子,但情感道義上,确實林依更占先機,更受人同情。只是打官司講的是證據,情感道義并不能左右最終的結果。
于是第一次開庭意料之中的沒有結果,延後再審。林依全程表現得很平靜,法庭上她就坐在我的邊上,靜若止水,仿佛這一切的争鬥都與她無關一般。但需要她陳述的時候,她卻也能口齒清晰,不慌不忙地沉着應對,甚至比張裕成表現得還要出色。
她越是這樣,我越是痛心。我只覺得,她離我越來越遠,變得越來越陌生起來。她或許不再需要我的保護和關心,她能夠用她柔弱的雙肩扛起這一切了,而我已然變得無關緊要。
Advertisement
一連半個月內,又審了兩次,依舊是沒有最終結果。審理此案的法官十分頭疼,最終的判決傾向仍舊不明。
我與林依制定的方針是財産可以舍棄,但孩子一定要争取到。我們的證據也都是朝着這個方向來做的。雖然審理了三次還是沒有結果,但我對争取到孩子這件事還是很有信心的。
終于在第四次開庭審理的時候,法院做出了一審判決。孩子判給了林依,但是張裕成的財産林依基本上沒有拿到手,這個結果在我最初的預料之中。
我猜想,這個結果張家一定不會滿意,他們施行這一場騙婚的目的就在于得到一個骨肉血親的孩子,如今孩子沒了,他們花了這麽大力氣,投了這麽多錢,費了這麽多心機,最後竹籃打水一場空,必然無法善罷甘休,我猜他們一定不服,肯定是要上訴的。不過在他們上訴的這段時間內,孩子是必須還給林依的,優優時隔這麽長時間,也總算回到了林依的懷抱之中。
一場官司打了到了五月頭,天漸漸開始熱了。優優如今也有九個月大了,這小家夥很聰明,語言天賦良好,記憶力很強,已經能簡單地開始說話,也認人了。不過目前還是滿地爬的狀态,還沒學會走路。
林依對這個孩子的那些負面情緒已經基本看不見了,現在只要和孩子在一起,她身上的母性就會被完全激發出來,面對孩子的她,心裏不會有仇恨和怨念,原來的那些負面感情都被學姐的治療轉移消除了。
當然,這些都是學姐告訴我的,自從一審判決之後,我還沒有見過林依,只能從學姐的口中聽到關于她的一鱗半爪的消息。而這段時間裏,我竟然開始期盼着張家人趕緊上訴,法庭能夠下達二審的開庭通知。這樣,我就能再有借口和她見面,哪怕只能說一些公事公辦的話,也比再也見不到,再也毫無瓜葛的好。
我想,我或許已經瘋了。
然而讓我意外的是,十五天的上訴期過去了,張家并沒有再上訴。我不知道是什麽原因使得他們最終接受了這個結果,我也不想知道,我已然明白,這件事情,總算塵埃落定。
我替林依贏得了官司,替她洗刷了恥辱,從此刻起,我割舍掉這段感情的時候到了。從此以後,我要學會忘記她,學會回到自己一個人的日子裏,學會修補自己千瘡百孔的心靈。從此以後,要學會和她做陌生人。
5月14號,是我最後見她一面的時候。我用了送幾份法院文書過去這樣拙劣的借口,去了她家。那天,她母親不在家中,去了醫院看護她父親,她一個人在家帶孩子。
我在她樓下徘徊了很久,明明是下午三點多到的,卻一直拖延到了傍晚五點半,我才終于上樓,敲響了她家的門。
我忐忑地站在門口,心中糾結着該如何開口和她說話,又該說些什麽話。但我心裏卻很明了,我這趟來,是想至少為自己争取一下。我還抱着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腦子裏總想着至少她還沒有親口明确地回絕過我,我也沒有真真切切地向她表達過我想與她在一起的想法和決心,就這麽結束,我實在不甘心。我來這裏是想求一個安心,做一次最後的掙紮,呼喊出我的心聲,讓她聽到。如果到了這一步,她依舊無法接受我,那麽我會就此放棄,再也不去糾纏她。
門開的時候,我的心跳停止了片刻,她穿着一身淡色的居家服,黑發柔順,就這樣溫柔美麗地出現在我面前,讓我瞬間恍惚了起來。屋子裏飄蕩着一股香味,與我當初第一次來時聞到的那股怪味相去甚遠。那是炒菜的香味,她身上還帶着點油煙味,袖子卷着,顯然正在做飯。
“顧律師,怎麽現在才來,進來吧。”她沖我淡淡笑着,彎下身來給我準備好拖鞋。“顧律師”三個字卻瞬間刺痛了我的心。
我默然換鞋進屋,她開始忙着招呼我,态度舉止何止正常,甚至比一般的主人家待客還要和藹可親。
“快請坐吧,你一路來該口渴了吧,想喝點什麽?”
“不用麻煩了,白開水就好。”我說着,然後慢慢坐在了沙發上。第一次來她家時,她就坐在這個位置上木然發呆,如今卻換成了我。
須臾後,她端着一杯白水過來,沖我歉意一笑,道:
“不好意思,我這邊正在做飯,家裏面一股味道。”
“不用在意我的,你忙你的,我等等就好。其…其實也沒什麽事,就是送個文件過來,我一會兒就走了。”我連忙道,心裏面卻煎熬非常,我鼓足勇氣進來,如今看到她卻想退縮了,那些表白的話語根本說不出口,我現在真的只想要逃。
“這怎麽行,麻煩你跑一趟,你至少也留下來吃頓便飯吧。”她說道,随即又說:“啊,我都忘了問,你今晚有其他事嗎?如果有,那我就不耽誤…”
“沒有!”我幾乎是下意識地搶着回答,她因着我的強烈反應愣住了,我意識到自己表現得太過劇烈,只能讪讪地低聲道:“沒有的,我今晚有空。”
“哦,好。”她低頭,沉默了片刻,道:“我炒了茄子,燒了肉末豆腐,手藝不好,你湊活着吃點,下次我請你吃飯。”
我連忙搖頭,心裏面卻難過得要命,只感覺我這般與她客套着客套着,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那…你坐會兒,我去做飯,一會兒就好了。”
“嗯,啊,我來幫忙。”
“不用了,真的一會兒就好,哪有要客人幫忙的。”她連忙推拒,撥開垂下的碎發,顯得有些慌亂。
“那好吧。”我緩緩攥緊了拳頭。
她轉身向廚房走去,我咬牙,開口喊她:
“林依!”
“嗯?”她回身看我。
“呃……”勇氣再次滑走,我改口道:“我去看看優優,可以嗎?”
“當然,她在裏屋裏呢。這小家夥應該還記得你,她可聰明了。”她話語裏透着一股喜悅和自豪,我此刻心中雖然糾結萬分,卻也被她的情緒感染,嘴角揚起笑容。她定定地看了我一會兒,然後轉身,進了廚房。
我在原地傻站了一會兒,深深嘆了口氣,向裏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