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
這一次的風言風語看似普通,卻直接掐住了李焱的軍事軟肋。不管這背後的始作俑者是誰,他們的主要目的應是離間武家軍和他的關系,以削弱強大軍兵力量對他的支持。武家軍多年來對他心無二心,主要是因為武灼衣與他之間不容挑撥的君臣關系與武灼衣本人在武家軍中的絕對權威。而武灼衣既在秦陵之戰中戰亡,武家軍的萬人一心難免有所松動。武家內部除了衷心輔佐他的武灼衣兄妹,族中本身也有其他更有野心的勢力,其中以灼衣兄妹的姑姑武戚蘭為首。現在,武家次子武靖雖然看似接過了武灼衣傳承的衣缽,但一來武靖在軍中或族中都還沒有其兄長的威望,二來他和李焱的親密程度也與其兄長不可同日而語。如此想來,秦陵之戰後,武家與他的關系确實跌入風雨飄搖的低谷。
而這風言風語還直指他與百草谷勾結,間接掐斷了他去百草谷搬救兵的後路。如果短期內有人煽動兵變,尤其是叛亂軍中若還有武家軍加入,以墨家軍非隸屬朝廷直接管轄的身份,只要公然選擇助他對抗叛亂軍,就落定了其與李焱勾結迫害武灼衣的口實。
自八年前李焱加入帝位角逐以來,武家軍與墨家軍一直是他的左膀右臂,而這次的敵對勢力有的放矢,明顯是要直接砍去他的雙臂,徒留葉靈臻率領的府兵勢力,讓其孤兵難抗。而葉靈臻與武灼衣自十五、六歲起便相識,交情深篤,一旦軍兵叛亂有武家軍的參與,那後果将不堪設想。
這麽想着,不知不覺間李焱已在山池院的瀑布前駐足思忖良久。五月新雨後的風從他鼻尖拂過,柔柔暖暖的,空氣中暗香浮動,像是昔日那綠衣俏影就站在身畔。頭頂時而有幾片小小的槐花花瓣安靜地飄舞而下,落在他的發髻和衣衫上。水晶琉璃底座上那一抹碧綠色,在潺潺流水中随風旋轉顫動。
李焱閉上眼,輕輕嘆了口氣。如果說之前的幾個月他與武後的朝夕相處是出于真心的歉意和親人般的相互慰藉,那麽之後的幾個月更多的将是赤裸裸的政治需要。要籠絡和栽培武靖,要讓武戚蘭心存忌憚,要讓武家與他不合的謠言不攻自破,最首要的環節便是帝後情深,更勝從前。
自四月末李焱重傷痊愈後來看她的那次,一轉眼又是一個多月。從春末到臨近盛夏,稍顯冷清的後宮裏只有立政殿經常有天子的身影出入。
這些日子以來,柳靥從未在其他妃嫔處看到過李焱,當然也包括她自己的望雲殿。起初她确實感到有幾分意外,但當朝堂上的謠言一路傳入後宮,她心下立馬就雪亮了,可也意識到事态的嚴重性,為李焱暗自捏一把汗。
這次的風言風語,能傳播得那麽廣,持續時間那麽長,可謂是來勢洶洶,蓄謀已久。而李焱之前的全部重心都在迎戰秦陵,還未來得及品嘗絲毫勝戰的喜悅,就先失了愛将,然後馬上又被推上風尖浪口,怎麽想都會是措手不及。
自從有了身孕,柳靥的心緒波動似比從前頻繁,也不若從前那般不費力便能按捺下去。太後在李焱登基前若幹年早已離世,後宮中算來只有武後懷過子嗣,可問上兩句。可她又隐隐覺得在這個節骨眼上,不适合找武後談論自己的孕中之事,想來想去只好召母親入宮。
好在腹中的小小生命像是明白母妃的難處,從未給她添亂。最有趣的是,每當她将堰甲鳥貼近腹部,打開機關放出錄音的時候,裏面都似明白那是他父皇的聲音而加大在她腹中的動靜。這種純粹的快樂和血緣傳承的天性總能輕易感染到柳靥,讓她開心地傻笑起來。
有時候她腦洞也會開得停不下來,坐在妝奁前一邊打量自己一邊想着李焱,如果這是個皇子會長成什麽樣子,如果這是個公主又會長得更像誰。然後就回到書桌前,開始照着腦補畫出一個個可能的小皇子或小公主的模樣。而這些畫卷中,她自己最喜歡的是今天剛完成的一幅大約十歲多的公主圖,雖然稚嫩的五官還未全部長開,卻因為九分随了她父親的容顏,能夠看出幾年後必然會出落成傾國絕色。她的小手被身旁父皇的大手牽着,正回眸一笑,像極了那一晚在太華山李焱将要跨出清和書房前,回過身笑起來的那個定格。只有唇邊那深深的笑靥,是傳承自她母妃的烙印。
次日一早,女官便來通報,柳母已在望雲殿外等候。柳靥不禁覺得疑惑,她昨日才去說了要傳召,怎麽母親今日就來了?若沒有記錯,前幾次都是至少等了個三、五個時日的。
這還是自元月柳靥得知自己的孕事之後第一次見到母親。柳母雖然在宮外,但畢竟是近在長安,老早便知道了這喜訊。母女倆這一見面,自然是有說不完的體己話。柳靥把那些憋了好久的孕中之事一一全都問了,才知道自己的那些“多愁善感”實屬再平常不過。臨走前,柳母也是随意提起,聖上最近一定常來望雲殿吧?你有了身孕,他一定把你寵壞了。沒想到柳靥的反應竟是明顯頓了一頓,才笑着說道,那是自然,陛下一直待我很好。
柳母是何等會察言觀色,柳靥這一頓她便心知肚明了。她只能用力撐住适才的笑容說,那就好……娘親早就知道,這世間無論哪個男子成為你的夫君,定會一生不舍負你。柳母剛轉過身,眼中那已無法忍耐的刺痛便化為溫熱液體緩緩流下。
大約也就是在柳母進宮後不久,望雲殿漸漸熱鬧起來。武後終于從失去兄長的悲痛中走了出來,精神好的時候便會去柳靥那裏坐坐,也會像從前那樣陪着她到處走走。崔昭儀和其他妃嫔偶爾也來串串門,不管柳靥腹中是皇子還是公主,她被升為妃位已是遲早的事,總得提前來攀個交情。這些妃嫔中,崔昭儀不容置疑是最引人注目的,長相極其嬌豔甜美不說,還是黃門侍郎崔于銘的末女。黃門侍郎雖然只是正四品中級官員,但因崔氏自前朝起便是名門,崔昭儀舉手投足間流露出來的華貴氣韻,渾然天成。
六月末的時候,聞人羽也從百草谷回到了長安。秦陵之戰後,她和樂無異倒有大半時間是待在百草谷。李焱在五月初去探望秦炀的時候,樂無異還在谷中,不過之後因有要事先行趕回西域了。而聞人羽又在谷中待了一段時日,一方面是不放心秦炀的傷勢,一方面也是代為處理一些谷中的事務。
那日柳靥剛送走了崔昭儀,就在望雲殿門口看到了聞人羽,驚喜之情溢于言表。
“樂夫人,你今日怎麽入宮來了?”
聞人羽一邊摸着垂在耳邊的烏發,一邊說道:“我明日就要回西域去了,之前答應了陛下走之前要再來宮中……嗯,跟他道個別。然後聽說娘娘有喜了,便過來看看。”
柳靥覺得聞人羽那後半句明顯是斟酌了一下,想到之前母親的入宮也是不太尋常,心裏隐隐猜到了什麽。
“還有,娘娘你別老叫我樂夫人,叫我聞人就好了。”
“那好,聞人姑娘,那你也別老叫我娘娘了。”柳靥這麽一說,兩人便都笑了起來。
這一次見面聊天,兩人對彼此都熟悉了不少。聞人羽性格爽快利落,婉婉有儀,又游歷甚廣。她去過的那些地方,做過的那些事,都是柳靥聞所未聞,在書上也沒看到過的。柳靥看着她說話時飛揚的神采和眼中閃動的光芒,不由對她提及的那些地方心馳神往。天地那麽大,能像樂無異夫婦這樣結伴走過每一處,當真是不枉費這一生一世。
而當聞人羽談及秦陵戰後的情形,聲音卻忽然低沉下來。戰事雖然已了,但十一年來被魔患害死的百姓,戰亡在沙場的俠士和兵将,他們的生命卻是永遠地消逝了,留下家中無助的妻子與年幼的孩子。戰亂在他/她們心中留下的傷害不知要過多久才能慢慢淡去。
聞人羽在說到這裏的時候,語中的哽咽深深觸動了柳靥。聞人走後,她坐在書桌前想了很久。這便是昔日和李焱一起并肩作戰的故友,雖然只是一個平民女子,但悲憫蒼生的大愛卻絲毫巾帼不讓須眉。她似乎能透過聞人對過去還是夏夷則的那個李焱有了更深的理解。以前總以為自己已做得很好,能不給他負擔,能跟他一起談論國事,可是聞人羽讓她明白,天地遠遠比她想象中更為廣袤,而她應該能找到更多力所能及的事去做。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