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番外)
琴師最後一次逃跑時,将軍只身一人去找他。
琴師易了服,學着漢人的樣子将長發束了起來,只帶了一個小小的包袱在仰天不見的林間奔逃。初時平坦好走,漸漸路上多了頑石,可這一次,琴師穿行在濃密成蔭的林子間,跑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遠,一直到了溪澗邊都沒有見到将軍的身影。
琴師在溪邊停了下來,蹲下身子掬起一捧水一小口一小口抿着,清冽的水珠沿着手腕蜿蜒滑落,白皙的手臂上散落着銀光閃閃的水珠。喝好了水,他見不遠處有一列大小不一的石塊兒一個接一個排列着,一直延伸到溪水的對岸。琴師小心翼翼地踩着石頭過了小溪,多虧了這些石塊兒,才沒有弄濕鞋子。
繼續一路向南,馬上就能穿過林子到達鎮上了,琴師沒有看到将軍的身影,激動又忐忑。
這次,應該會成功了吧。
琴師背着小小的包袱走在市井交錯的小路上,街邊小販的吆喝聲此起彼伏地傳入他的耳中,包子鋪裏飄出肉餡兒的陣陣香味,喚起了過路人的饑餓。琴師徘徊在街頭,這次真的逃了出來,才發現自己寸步難行,他放眼向各色的幌子望去,卻看不懂一字一句。
琴師坐在了一家外面擺了桌椅的店前,店鋪很小卻很幹淨,位置處在街盡頭的角落裏,坐在琴師旁邊的人在吃着香噴噴的湯面條。從店裏走出一個老太婆,端着碗熱騰騰額面擺在了琴師面前,琴師擡眼,迎上老人的笑臉:“吃吧,吃吧。”老人笑得市井又俗氣,搓搓手把碗又向琴師面前推了推,琴師立刻會了意,嘴裏一邊喃喃地道謝,一邊打開包袱,把一些碎銀子叮呤當啷地倒在桌上,口中如同蹦豆子一般蹦出兩個蹩腳的字音:“你、拿。”老太婆被琴師突如其來的舉動吓傻了,她手忙腳亂地奪下琴師手裏的方布裹在銀子上,湊到琴師的耳邊告誡他:“小公子你可把這個收好了喲!別讓賊人給惦記上了!”邊說邊麻利地替琴師包好銀子塞回到他手中:“吃吧,多吃點,不收你錢!”
不遠的轉角處,同樣易了服的将軍斜靠在樹邊,手裏掂着面鋪掌櫃找零的銅板。
等琴師到了渡口渡河時,已是沉浸在一片燦燦的橙黃中,渡口人跡罕至,晚風拂過岸邊的成片蒲公英,輕輕卷起飄渺的白浪。擺渡的商船已經沒有了蹤跡,只有一葉小舟還那裏,像是一直在等琴師的到來。
登上了舟,就有逃走的可能,琴師卻猶豫了。
他不斷地回首張望,琴師此刻才終于明白自己心中在忐忑什麽。他拽了拽肩上的包袱,在了無人跡的岸邊獨步徘徊,光潔的河面被鍍上了深深淺淺的橘色。船家沒有詢問他,亦沒有催促他,仿佛真的是在等琴師自己的決定。
船夫開始搖槳,一篙撐開,小舟劈出一條水波緩緩離岸,黃昏的水面上波光粼粼,泛着耀眼的金色。琴師站在舟頭,驀然回首,最後一眼的回望真的尋到了那個期盼已久的熟悉身影。将軍獨自一人,挺括的背上背着琴師一直視若珍寶的琴,正一步步朝遠離渡口的方向走去。
琴師注意到了,将軍的靴子和褲腳濕得通透。
溪水裏的石塊兒,怎麽能有緣無故延伸到對岸?
眼裏一陣酸楚,刺得雙眼直痛,緊接着淚水奪眶而出。
“船家,請把船劃回去。”
琴師情急之下用鄉語對船夫說,可船夫聽不懂。
“我要回去。”
琴師有些焦急地指着岸邊,船家聳聳肩,聽不懂他的話。
“将軍——将軍——”
琴師跑到了舟尾,對着岸邊呼喊着将軍,小舟被他一帶來回地搖晃着,琴師的衣角被飛濺的水珠打濕。岸邊,将軍聞聲轉身,看見琴師抱着包袱立在舟尾注視着自己,水面上揚起的微風撩動着琴師的紗衣,将軍駐足。
琴師最後一次逃跑還是失敗了。
二人踏着一路清塵的月色,星月皎潔的夜空與寂靜無人的竹林相呼應,彌漫着草香的晚風與竹葉追逐嬉戲,發出“唰唰”聲響。将軍走在前頭,琴師緊緊跟随在将軍身後。
“我想留下來,為将軍彈琴。”琴師對着将軍的背影說。将軍并未轉身,只是側了側臉:“不管在哪裏,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自此之後,琴師再未逃跑過。
後來,琴師因擅長彈奏琵琶,面容嬌美身姿曼妙,加之琴曲皆為異域風情,在宮廷演奏中琴舞結合,使得皇帝及文武百官耳目一新,很快便成為教坊司首屈一指的樂師。
有道是好夢難長,彩雲易散。
再後來……
再後來,朝廷之中,丞相屈氏一族被皇帝以“謀不軌”之罪誅了九族,此次屈氏被滅後,皇帝便永遠罷黜了左右丞相職位,上将軍董梁受此風浪,被谪官論戍,流徙千裏……
堂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上将軍竟一夜間淪為階下囚。
将軍被押送的當日,琴師背着琴,一路追着将軍。
“皇上為什要這樣對将軍?”琴官緊追随在将軍身後,聲音哽咽着接連問:“将軍要去哪裏?”
将軍被反綁着,駐足後,押解他的士兵也跟着停了下來。将軍轉身注視着琴師的雙眼,堅毅的面上浮現一絲許久未見的微笑。
“你的琴聲很好聽。”
琴師睜大淚蒙蒙的眼睛,搖了搖頭,上前一步。
“将軍要去哪裏?請讓我和您一起走。”
“回去吧,我是戴罪之身,不值得你跟到這裏。”語罷,将軍轉身離去。
“請讓我和你一起走,将軍……将軍……”
琴師背着琴奔跑起來,沿着波光粼粼的河岸追随着将軍愈加變快的步伐,眼看着将軍要被押送到船板上,琴師扔下琴,踉跄地追上将軍,押解他的士兵攔住琴師,将軍沒有回頭,就這樣背對着他。琴師慌亂地從懷裏取出他學漢人束發時用的簪子,塞進将軍被反綁的手心裏。琴師記得有位通事曾給他說過,漢人的簪子意義重大,是定情的信物,若交給對方,就意味着永遠不離不棄。
“将軍,我要去找你。”
琴師目送着将軍離開。那日的斜陽如火般烈烈燃燒着,連河流都泛着血紅色的粼粼波光。
琴師和将軍的語言不通,但他記住了将軍臨別前說的每一個字。一字一節,一節一音。琴師找到了将軍的那位友人替他解釋,可無論琴師求他譯多少遍,話語裏卻始終沒有将軍要去的地方……
“不管在哪裏,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琴師記得将軍的話,靜下心來在宮裏等待着将軍。
三年後,先帝駕崩,新帝踐祚。
兩年後,琴師請辭。
琴師背着琴站在宮外,擡頭望着鋪滿黃琉璃瓦的殿頂,清朗的天際不着一絲雲朵,愈加顯得宮殿雄偉又壯麗。他醞釀了片刻,才沿着漢白玉石臺基拾級而上,琴師跪在鋪滿金磚的殿內,來到皇上面前請求成全。
皇帝對琴師說,你是父皇生前最欣賞的樂師,也是朕最欣賞的樂師。董梁跟随父皇多年,忠心耿耿,父皇将他流放,是萬不得已才會出此下策,或許是希望這樣可以保住他的性命。朕可以赦回董梁,只是,朕不希望他歸朝再次效命,對朕,對他,都是萬全之策。
皇帝賜予琴師金帛,許令歸鄉,琴師領旨,叩首跪謝。
告脫後,琴師在那位通事的幫助下,在白濯別尋生計。那間小小的琴舍面街而築,剝落的舊牆上點綴着朵朵淡雅的梅花,鋪子陳舊而清雅,被主人細心地經營着,一天天地等待着将軍,等待着他的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