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秦朔北剛被領養到秦淵家裏來的時候,只有五歲。大部分孩子都是從這個歲數開始記事兒的,蹒跚學步,牙牙學語,他們生于混沌的身體從全靠本能支配到植入了對外界的印象,這讓他們內心逐漸豐富,從而一點點的成長為一個完善的個體。

而秦朔北在那之前,遠遠在那之前,能感受到的就只有痛覺。

以及來自這個世界上和他最親的人身上,原始而瘋狂的惡意。

那男人是個瘋子。

作為秦朔北的親生父親,一個身體裏流淌着一脈相承的血液的爸爸,他怎麽能那麽狠……那時候常常躲在公園的滑梯下面都不敢回家的秦朔北,想不明白。

那男人嗑藥,酗酒,面露兇相兩眼血紅就是危險來臨的警報,無論什麽舉動都會瞬間引發一場爆炸。而秦朔北必須趁門被反鎖之前逃跑,越遠越好,到熱心的商店老板娘那裏,或者人多熱鬧的公園裏,要麽躲到天黑不得不回去,要麽被酒醒了的男人抱回去。

無數次在回家的路上,那曲折的,貫穿他幼時回憶的灰色街道,他記得地面上潰爛般的黃色燈光,他伏在男人肩頭哭,皺着一張被淚水暈染過的小臉,被過路的人當成走失的孩子,正随心所欲的在爸爸懷裏撒嬌,哭訴着無助與依賴。

殊不知他是為了那之後逃不過的毒打和折磨。

他甚至一度對自己生而為人的身份感到困惑。明明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

直到他爸因為殺人被逮捕的時候才有人發現他,關于那天發生的事,新鮮如昨日般歷歷在目,一群穿制服的人擠進他家垃圾箱般的小出租屋裏,一地狼藉,空氣裏是憋悶和酸腐的氣味,他餓得神志不清,胳膊腿上的傷口化了膿,正戰戰兢兢的蜷縮在沙發裏撕下皮革放在嘴裏嚼,在場的有幾個女人看見他就哭了。

身上被皮帶抽出的傷,淤青,紅腫,煙疤,像是令人作嘔的膏藥,一層層掩蓋掉醜陋的過往。

終于——他不知道犧牲了多少運氣和生命,才有幸被那個好心女人和她的家庭收留。

秦朔北從未肖想過這一切。他們有寬敞明亮的房子,盡管被陽光穿透的模樣有些冷清,有擺在幹淨飯桌上熱氣騰騰的米飯,有松軟舒适的枕頭和床鋪,還有比自己個頭高出一些的哥哥。

這個家裏沒有爸爸。

起初他并不知道把這個家庭拖入泥濘的始作俑者就是自己那個混蛋父親,但那時的新聞太過轟動,話題一直持續了一年多才消散,圍觀者的注意力被奪去,只剩下他被現實揠苗助長,稚嫩的童年戛然而止,一躍成了早熟到讓人覺得可怕的小孩。

這種成長是悲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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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長一段時間裏,他抗拒他人任何形式的身體接觸,對傷害和示好都反應過激,不敢哭,笑了也會馬上停止,由失眠引發的焦慮,驚恐,那些遭遇的後遺症活活毀掉了他的童年。

而在這段朽木般不堪的時光裏,他銘記得最用力的,就是秦淵。

時間過了十二點,秦朔北覺得困了。

他從課桌上被臺燈照亮的一小片區域裏爬起來,伸了個懶腰,後背骨骼伸展發出的咔嚓聲把他吓到了,屋子裏靜靜的,秦淵的房間黑着燈。

初三面臨升高中,課業負擔也沒有外人想象的那麽輕松,秦朔北數了數今晚寫好的卷子,夾在書裏塞進書包,站起來,沒穿拖鞋,赤着腳往外走。

這不是适合光腳的季節,他踩着冰涼的地板磚,赤裸而真實的感受到冬天的寒意,在秦淵房間門口的黑暗裏站了一會兒,才跑去洗漱,關好了燈睡覺。

他想這世上恐怕只有他一個人知道,那無緣無故的東西,還有什麽。

這答案讓他忘卻恐懼,很快進入夢鄉,心像被擦拭過一樣平整。

第二天大風降溫,秦淵從早上起床就覺得嗓子又幹又癢,像夢裏吃了一大口沙子。

他看着被北風吹得吱呀作響的窗戶,心裏萌生起退意。他沒有底氣的想,我能不能不上學,不打工了。

他又低頭看看連底都沒填滿的米缸,牆角兩棵萎靡的茄子,吞下喉嚨裏石灰一樣的藥片,毫不猶豫的打消了自己那點卑微的想法。

這天學校月考,做的是前年的高考模拟題,對秦淵來說難度不大,寫完以後他就翹掉中午放學前的那節自習,抱着外套去雜物間睡覺。

王一泓看他一早上都無精打采的,猜是生病了,男的又嬌氣不到小病就投醫的地步,只把自己的外套扔給他用。冬天教室裏有暖氣,呆着不出去也穿不着。

秦淵跟他打過招呼,抱着一堆衣服往外走,結果開門見喜的撞上了班主任。

“……”

那是個以作風硬派著稱的男老師,上下打量他一眼,顧忌着屋裏還在寫卷子的同學,他壓低嗓門,“感冒了?”

秦淵吸着鼻子,點點頭。

“行,睡覺去吧。”男老師一步跨進門,沒再看他。

——哪個班裏都會有用成績說話的學生,一點點出格的行為也可以被容忍,更何況像秦淵這樣總以品學兼優形象示人的,理所當然被老師偏愛。

他倒是不至于把這當做特權,只是不大在乎他人的眼光罷了。

他窩在雜物間裏睡掉了整個中午,飯也沒吃,中途醒了一次,眯縫着眼透過門上的小窗戶往外瞧,門外一群一群的走過吃完飯從食堂回來的學生,他躺在雜物間的木頭長椅上,這個角度沒人看得到他,都顧着和同伴說話。

他挑揀着聽了兩三句,眼睛一閉又睡着。

第二次就是下午預備鈴打響的時候,他睡飽了,淺色的頭發壓扁了一側,渾身松軟,精神恢複不少,抱着衣服慢悠悠地走回教室上課。

初中部和高中部的畢業班樓層相鄰,于是在這條高三和初三學生回教室的必經之路上,他又遇見了秦朔北。

當他在秦朔北這個年紀的時候,母親總會開玩笑說,十四五歲的小孩兒是最醜的。因為這個年紀的長相已經失去的小孩的稚氣,卻又沒有完全長出成年人那樣圓滿的輪廓,所以是最難看的一個階段。而它之所以是一句玩笑,是因為秦淵在初中時就用實際行動推翻了這一理論,從無數油膩膩醜巴巴的小男孩兒中脫穎而出。

現在看起來,秦朔北似乎也有這樣的趨勢。

走路時輕微的駝背也沒能掩蓋住他惹眼的長相和身高,他黑色外套的衣領全拉起來,只露出鼻梁和眼睛,臉上鮮少有生動的表情,頭發和膚色對襯顯得黑白分明,有種病态的陰郁。

他不說話的時候,像個假人。

可他一旦開口,聲音裏就泛濫着一種駭人的溫柔。

所以秦淵最不願聽見他叫哥。

他抱着衣服,目不斜視的從秦朔北身邊走過去,像平時一樣感覺到那股熟知的視線,不同以往的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秒,但只有這罕見的一秒,他們就像以往那樣錯開了。

他咳嗽着推開教室的門,上課鈴剛好打響。

秦朔北回到教室,看見自己桌上放着一個蘋果,鮮紅透亮的,在這個蕭條的季節看上去讓人很有食欲。

前後座有人扭頭看他,同桌唐影嘿嘿笑了兩聲,一邊馬不停蹄地補着作業一邊報了個他前幾天剛聽到過的名字,“她送的吧。”

秦朔北坐下來,“哦”了一聲,“你吃不。”

別看唐影頂着這麽個姿容秀麗的名字,本尊是個貨真價實的爺們兒,他跟看活鬼一樣瞥了秦朔北一眼:“你有沒有腦子,人家小姑娘還看着呢。”

他笑了聲,“不吃浪費。”

唐影不再說什麽,從他手裏接過蘋果,豪邁的一大口啃下去,半邊兒腮幫子鼓起來,在老師走上講臺後才敢小心地蠕動兩下。

“下午不用等我了。”課上到一半,秦朔北在老師轉身寫板書的空閑中對唐影說。

“咋了?”

“我有事。”他把教材往後翻了一頁。

好不容易捱到放學,秦淵是真的沒法去打工了。

頭疼得像有人拿了個勺兒在他腦漿裏攪和,孜孜不倦的。他甚至想冒死抽今天的第一根煙,看萬能的煙草能否以毒攻毒擊敗頑固的病菌。

他推着自行車出了學校大門,眼睛逆着風睜不開,因此他少見的沒有察覺到有人跟着他一起出來了,離得很遠,但在那麽多出校門的學生裏也沒跟斷,一直保持着均勻的距離。

而他一拐進那條通往馬路的小巷,就被老早等在那的一群人堵住了。

秦淵先是擡頭把那群人看了一個遍,對上那刺頭嚼着泡泡糖、一扭一扭的臉,他什麽都沒說,松手把自行車往路邊一扔。

然後在一個人擡腳踹向他肚子的時候,弓起身子回了一拳,他呼吸不太順暢,始終憋着一口氣,抽身也快,三兩下就放倒了倆人,在此起彼伏的罵娘聲裏找那一頭紮眼的刺猬。

“我操……”

他到底是寡不敵衆,有病在身狀态不佳,反應不夠靈敏,被人從身後揪住頭發往地上拖,想到自己一着地就完全處于下風,秦淵心裏緊了一下,剛要去拽那個動手的,身邊最近的一個男生忽然被人掼翻了,嘭得摔在他腳邊。

他一看橫插進來的那個人,更不想說話了。扭頭就揍另一邊的對手。

這個來幫他的也很配合,從頭到尾都沒叫他一聲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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