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秦淵就跟潔癖晚期似的洗了個脫胎換骨的澡,幾乎把渾身上下撸掉了一層皮,總算暫時性遺忘了那些和昆蟲系列災難片挂鈎的恐怖聯想,換了身衣服就出門打工去了。

他臨走前在飯桌上放了一把零錢,一張張鋪開了疊好的,用秦朔北喝水的黑色杯子壓着,這是給他下周的零用錢,比上周和上上周都多了不止一點。可能是考慮到他該考試了,用到錢的地方會多一些,也可能只是随手放下、打發這個“小孩子”的。

他記得媽媽剛病倒的那年,也是開春就進了醫院,實際上她已經在家拖了半年,一邊吃藥一邊工作,最後實在惡化得無法正常生活了,她才松口,但仍然不情願,因為家裏支付不起昂貴的住院費和醫藥費。

病是靠時間來算的,人活着一天就算一天,還在這世上一天就要盡全力拖住她一天。秦淵是從秦朔北這麽大的時候開始找活幹,花店送花的,飯店跑堂的,書報亭看攤兒的,都是些對年齡和工作經驗沒有限制的簡單工作,能賺多少就賺多少。

他從那時起每天五點多起床,把一家人的飯先做好,把媽媽的飯裝進保溫飯盒裏單獨拎出來,等秦朔北上學之前給媽媽送一次,中午去飯店送外賣,自己順便吃點兒,下午放學再給媽媽送一次飯,留在醫院陪她說說話,自己寫寫作業,晚上帶着秦朔北一起回家。

也是從那時起他變得沉默寡言,勻不出多餘的精力關注自己的生活,不參加集體活動,除了在學校裏的時間都行色匆匆,而秦朔北只有晚上跟他一起回家的時候可以跟他交流——肢體語言占了絕大部分,因為他們之間的主旋律就是漫長的沉默;秦朔北從小就不愛說話,秦淵則純粹是操勞過度:他累得連話都不想說了。

十二歲的秦朔北覺得秦淵是神。是他短暫的人生中出現的第一個、令他心懷憧憬與敬畏的人。他哥哥身上具備着一個孩子心目中最勇敢而值得崇拜的品質,一方面,他迫切地想成為這樣的人,另一方面,他又深知自己身份的尴尬和無力。

他想成為他。

——這樣就有力量,名正言順的保護他。

少年時的夢想終究只是夢想,生長在暗無天日的角落裏,被一次心動或一個笑容喚醒,就化作了難以磨滅的印記,任憑歲月的河流如何沖洗,只會一天比一天刻骨銘心。

秦朔北拿了壓在杯子下面的錢,清點了一下數額,分文不動的塞進了自己書桌下面藏着的一個鐵盒裏,他獨自坐在光線黯淡的房間裏想了要做的事情,最後關好了抽屜。

秦淵身上沒零錢,所以路過雜貨店的時候也沒買煙。

再過兩天就是清明節,往年這時候,他們一家三口都回去郊外的墓園給秦淵他爸掃掃墓,秦朔北也對着他爸磕過頭,不知是出于愧疚,還是打心眼兒裏把這個素未謀面的男人認作了父親。

即便是這樣艱辛的過活,殘缺的關系,于他而言也算是第二次生命。

秦朔北果真還是記得的。

清明節當天下了雨,他倆是下午出的門,雨勢比上午小了許多,細細密密的,透着一股淡淡的離愁別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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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人行道是濕的,三兩步一個水坑,秦淵還是走靠馬路的一側,手裏提着幾樣祭祀用的東西;秦朔北左手拿着傘,低着頭不知道在走哪路的神,半晌才沒話找話似的說了一句,下小了。

秦淵嗯了一聲,确實臉上都感覺不到迎風吹來的雨絲了。

秦朔北沒吭聲,也沒管濕透的右肩。

到墓園時雨徹底停了,頭頂厚重的陰雲逐漸散去,天色比剛才放亮了些,襯托得那些栽種在墓園周圍的樹木格外蔥綠。

這一天去掃墓的人不少,有的攜家帶口,看上去更像是踏青,同行的小孩子叽叽喳喳的,被大人從兩邊拉着手,蹦上高高的臺階。

秦家父母的墓在稍偏一些的地方,秦淵當時為了把母親和父親葬在一起,跟墓地的負責人軟磨硬泡,費了不少力氣,總算讓兩個人能長眠在一處,生前風景看得太少,死後至少能并肩看着那片郁郁蔥蔥的白楊林,也算是難得的寧靜。

秦朔北跟着秦淵一起蹲下來,把帶來的花束和祭品分別擺放在父母的墓前,又動手把石碑周圍的雜草落葉清理幹淨,就像秦淵的母親生前對他那樣,拂去他肩頭的浮塵和飄雪。

他曾為了傷痛與這個世界為敵,可是再堅硬的铠甲也敵不過春風化雨的溫柔,他也忘了自己是什麽時候選擇卸下了防備,去記下那些人對他的好。

起風了。

因為現如今提倡保護環境限制焚燒,大家都不怎麽燒紙錢,秦淵也就沒準備那麽多,只帶了一小把線香,他跪在雨後有些潮濕的石板路上,看秦朔北默默把父母的墳頭清理幹淨。

他心裏先是掠過一絲難言的苦澀,之後便是漣漪一般無聲蕩漾開的疲倦。

他想,他做錯了什麽呢?

我再怎麽恨他,又能苛責到哪種地步呢?

有什麽恨能這麽經年日久、無休無止的呢?

算了吧。

他站在風裏,看着白楊樹搖曳的綠影如海浪般朝遠方奔騰而去,心想,我真是累了。

秦朔北把手中捏着的幾支香湊到他手中的打火機旁,點燃,分給他三支,兩個人對着墓碑鞠了躬,跪下把香插在松軟的土地裏。

——那些該在平淡日子裏泯滅的愛恨,就放手讓它們去吧。

他倆沿原路往回走,彼此各揣一懷心事,可秦朔北分明感覺到,秦淵的心情比之前好一些。

“心情好”是種很抽象的概念,肉眼可見,可要真讓他形容,恐怕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雖然秦淵還是冷着臉一句話不說,但兩人間的氣氛明顯沒有先前那麽緊張了。尤其母親剛過世那段時間,秦朔北是做好了萬全的準備,生怕秦淵哪天要跟他決裂,索性他擔心的事情一件都沒發生。

他這個哥哥除了暴躁一點,別扭一點,口是心非一點,在某些方面遲鈍一點,沒什麽不好的。

秦朔北就這麽把“沒什麽不好”的标準無底線的放低了,看着秦淵在過馬路時本能想要拉住他的動作,條件反射的握住秦淵的手。

“……”

秦淵匪夷所思的看着已經跟他差不多高的弟弟,“……你是幼兒園剛放學嗎。”

秦朔北逆着光站在斑馬線上,聞言這才松開手,但還是用指尖攥着秦淵的衣袖,嘴裏輕輕地說,“對不起。”

他聲音動聽極了,狹長的眼睛在光線下微微眯起來,睫毛是一條整齊而濃密的弧線,可憐巴巴的垂着。

搞得像自己欺負他似的。

秦淵幾次張開嘴愣是說不出一句話來,反倒喝了口風把自個兒嗆了一下,臉上浮起一層不自然的薄紅。“……不用。”

“哥。”

“幹什麽?”

“沒事。”

“你沒事叫我幹什麽?”

感覺到沿路行人投來的視線,秦淵的臉越發挂不住這個要上房揭瓦的弟弟了。“我揍你啊。”

“揍吧。”又來了。

落在腦袋上的巴掌沒想象中那麽重,反而像撫摸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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