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人生中最痛快的一個假期開始了,但是對秦淵來說,他沒有理由停下來休息。

高考結束的第二天,他沒有像班裏的其他人一樣組織聚會,也沒有買好火車票收拾行李去旅行,而是繼續着從前的生活軌跡,工作換成了全日制,還沒跨進大學的校門就像是直接步入了社會。

他不需要适應,不需要抱怨,不需要做無謂的抵抗,便痛快接受了這樣的生活。從放假到秦朔北中考的這一小段時間裏,他早出晚歸,除了工作以外又着手另一件事,就是辦休學手續。

唯獨這是個需要下決心的事兒。

他找了個好天氣的下午獨自跑去當初保送的大學。學校在遠離市中心的新開發區,從他家附近坐車要兩個鐘頭。六月的下午悶熱難當,陽光把人從頭到腳都曬通透,他站在大學門口,跟那個嶄新的世界似乎只有幾步之遙,假裝對此滿不在乎。

他嘴裏銜着煙,沒有點着,心裏盤算着,就一年。

他想得很完美:只要休一年學,甚至不到半年,就能把自己和秦朔北的學費生活費掙出來;他可以先辦手續保留學籍,歲數也不大,看上去是耽擱一年,但所有的問題都能迎刃而解。

眼下沒有比這更合适的選擇了。

至于自己想不想,“意願”這種東西,在“正确”的決定面前,沒有被考慮的價值。畢竟長久以來,讓他身不由己的時刻真的太多了。

想清楚之後,他幾乎是毫不猶豫的回家找到了保送協議,一個電話打到學校,第二天就去辦了休學手續,求人辦事兒的時候他總是表現得像一個真正的大人那樣姿态謙遜,口吻客氣,而當跟他簽協議的負責老師隐晦地問起緣由,他只說家裏出了點事情,明年一定回來複學,對真實情況只字未提。

十幾年來他承受了太多同情的眼神,哪怕打心眼兒裏分辨得出善意的情感,可那于一個少年人來說,尤其是秦淵這樣的性子,還是變成了自尊上沉重的負擔。

這件事他沒告訴秦朔北,倒不是有意隐瞞,而是告訴他也沒有什麽用,得不到幫助和反饋。秦朔北現在的任務,往近了說是好好中考,往遠了說就是安心讀書。秦淵像個英明果敢的家長,替他排除了一切外在幹擾,也做了一切自己所能做的,這才叫“仁至義盡”。

如此一來,他對這個弟弟算是問心無愧了。

把亂七八糟的手續塞進了文件袋裏往自己書桌上一甩,他蹬上自行車去上晚班。最近,便利店店長似乎有意想把他提為預備店長,每周多加了兩天夜班,累不到哪去,工資高就好。

他出門比平時稍早些,在小區門口碰見了剛放學的秦朔北。

他背着黑色的單肩包,一只手插在口袋裏,正和門衛大爺打招呼,眉眼溫煦而熨帖,模樣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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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看見秦淵,那些含在眼裏的笑意就春風化雨似的滿溢出來了,同時叫他一聲,把另一只手拎着的袋子遞過去。

秦淵還沉浸在那個讓他莫名感到心驚肉跳的笑容裏,一時半會兒沒反應過來,秦朔北就直接把袋子塞進他手裏。

“夜班別忘吃點東西。”他說,“你胃不好。”

“……”

秦淵回頭看他,叱道,“啰嗦死了。”

秦朔北還是笑,輕輕推了一把車後座。

一直到進了家門,他心情都還很舒展的,是那種被氫氣充滿了、輕飄飄的愉快。

這樣的心情數日來保持了很久,對他來說,許多年都沒有過。

他路過秦淵的房間門口,無意間掃了一眼——這是他路過任何有秦淵的地方,習慣性的小動作,發現窗戶沒關,亞麻色的窗簾被風翻卷起來。

他走過去把窗戶拉上。

而他隐藏在眉梢嘴角的那些快樂,在看見桌上的文件袋時蕩然無存。

秦朔北原以為自己已經快要忘記夢裏那棵白色的樹了。

他不喜歡那顏色,還有那仿若随時就會随風而去的羽毛,它們美麗,寧靜,但是脆弱又不堪一擊,秦朔北只能遠遠的守望着它,并不敢貿然接近,他對它的感情混雜了模糊的愛與不敢亵渎的克制,常使他陷入兩難的境地。

在這個秦淵加班的晚上,他一夜無眠,反反複複的回想着那些曾經被他拼命遺忘的事情,一個類似于自虐的過程,他得不到答案,比如秦淵做到這一步,他想要什麽,自己能給他什麽,那個秘密已經快要變成定時炸彈,在他心裏倒數過的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他該怎麽辦。

他們又該怎麽辦。

早上六點多,客廳外傳來了鑰匙開門的動靜,秦淵好像還輕輕地咳嗽了一聲,他同樣是一夜沒睡,聲音裏有一種脫力的疲憊。

他在玄關裏彎着腰拖鞋,一擡頭就看見秦朔北站在他面前,不置一詞,眼睛裏有兩道特別明顯的血絲。

秦淵有那麽一下子被他吓到了,總覺得這沉默裏有點兒歇斯底裏的意思。他心裏這麽想着,卻沒袒露在臉上,不痛不癢地說了句,“起這麽早啊。”

赤着腳踩在清晨裏涼涼的木地板上,他才看見裝着休學手續的文件夾正躺在茶幾上,上面落了一縷帶着灰塵的陽光。

這下他站不住了,甚至難得萌生出心虛來,可惜他現在困得要死,神智還是清醒的,身體只想往床上躺,思想上接受了“息事寧人”的意見,他放低聲音,“啊,我就休一年學麽,你緊張什麽……”

“不。”秦朔北終于說話了,因為壓抑着激烈的情緒,聲音沙啞,“我不同意。”

——你以為你是誰啊?

秦淵差點兒就這麽脫口而出了,但他自己都覺得奇怪,自從認定了彼此的關系不像以前那樣,他磕磕絆絆地學會了說話做事都留餘地,因為現在真的很好,以至于他不想再破壞這種平衡,所以他拿出少有的耐心,又解釋了一遍,“因為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選擇。”

“學費和生活費只有一個人的份,如果我走了,你怎麽辦?”他說到後來又換回了熟悉的口吻,帶着一點點責問,“別太天真了,也不必懷疑我的決定,沒用。”

秦朔北閉了一下眼。

“你就一點兒不在乎別人的想法嗎。”他說,“非要這麽固執己見,誰的勸都聽不進去,還不肯找其他辦法嗎。”

“我找得了麽?”秦淵瞬間被這句話點着了火,眉心一皺,“秦朔北你別以為我傻行麽?是你兩耳不聞窗外事你知道我這些年費多大勁麽?西北風不好喝,那是我沒讓你嘗過!”

“那你為什麽,”秦朔北低頭看着地面,“為什麽要做到這一步……”

秦淵哽住了。

為什麽?

他甚至在打定主意的時候就沒去深究過原因,他把這種下意識的東西全都歸為十幾年來生活的慣性,可到底是“我迫不得已這麽做”還是“我決心要這麽做”?

是他把這種根植于血液和習慣的維護當成了本能嗎?

還是因為……

“因為。”

他說,“我不知道。但我不能不管你。”

在最後關頭還是差點吵起來,秦淵有點無奈,他頭都痛了,實在不想再糾纏下去,想打架也得等他睡醒了再說,可是看到秦朔北忽然朝他走過來的時候,他眼前都虛晃了一下。

他被抱住了。

被這個多少年都沒有觸碰過的人,緊緊的抱在懷裏。男孩子的手勁兒很大,勒得他一時間忘了呼吸。

“秦淵。”秦朔北在他耳邊說,“你不是我哥該有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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