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沈珠曦終于做好心理建設,帶着一雙誰也知道痛哭過的眼睛,和誰也不知道的腳下牛屎,失魂落魄走在街頭。

正當她尋找當鋪所在時,一間茶寮裏的談話吸引了她的注意。

“京城的事你聽說了嗎?”

“這麽大的事,現在誰不知道?”

兩個穿長衫的中年男子正在說話,其中一人在長長的胡須上摸了一把。

“這古往今來,有幾個皇帝是能善終的?”

“你說這話,小心被人聽了,拉去砍頭!”

“你也太小心了,皇帝自己的頭都沒了,怎麽砍我的頭?”

“唉,小心為上……宮裏頭換了皇帝,也不知道會不會影響我們這種小地方?”

“這不是咱們該想的事,想了也沒用。反正近期內,新皇帝是沒空管我們了——太子還在南逃呢,他光是□□裏的宗室也沒用。”

“我聽說,太子已經稱帝了,年號元龍。京城那位新皇帝也建了遼國,還辟了新年號真龍,如今叫做真龍帝。這兩人,不是對着來麽!”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我已經和我家內人說了,今後說不定還要打戰,家裏的銀錢還是盡量換成米面的好。”

“你說得有道理,回去我也和內人說說……”

兩人扔了茶錢,從桌前起身,沈珠曦連忙上前一步:“你們說太子南逃,可知道太子如今身在何處?”

兩人把她上下看了幾眼,神色古怪。

“太子的行蹤,我們怎麽知道?你問這個做什麽?”

“你挺面生的,不是縣裏人?”

沈珠曦擠出微笑,故作随意道:“我是來這裏探親的,聽你們在說宮裏的事,就聽了個稀奇。打擾二位了。”

她不待兩人再說話,趕緊轉身離開了這裏,只餘身後兩人不解的聲音。

“奇怪……”

“別管了,走吧……”

太子既然稱帝,那父皇便是遇害了,如今就是她想投奔太子,也得先知道太子行蹤才行,可這天高地遠,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要去哪兒探查太子行蹤?

沈珠曦心裏很亂,但還記着找當鋪的事,她問了幾個路人,總算找到這家小縣城裏唯一的當鋪,然而等她站到門口,當鋪大門卻已經挂上了鐵鎖。

這下,她真的無處可去了。

她是流落民間的公主,可即便她重回長大的宮廷,也不過是亂臣賊子的砧上魚肉。

也許是之前哭了一場的原因,此時她已流不出淚了,只覺得腳下空蕩蕩的,找不到地方着落,人也迷迷糊糊,身體裏像是破了個大洞,呼呼地灌着冷風。

天已經黑了,她在金銀樓深廣的屋檐下坐了下來,對面是一間還在營業的包子鋪,老板站在熱氣騰騰的蒸籠前,熱情地招攬來往行人:

“都來看看皮薄肉厚的包子咧!”

每次有人買包子,他就打開木制的蒸籠蓋,用兩根有普通木箸兩倍長的長箸夾出白生生,胖嘟嘟的包子放進寬大的荷葉裏,細心包好再遞給客人,也有的人買了就直接拿在手裏,顧不得吹涼便大口咬了起來。

在這裏,人人都穿着稀奇的布衣,宮中最為常見的绫羅綢緞反而變成了稀罕東西,沈珠曦看了半天,也不過是在荷包、腰帶等小物上偶爾見過一次。

沈珠曦望着蒸籠裏又白又胖的包子,咽了口唾沫。

“來個包子。”

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站在包子鋪前,對着蒸籠裏的包子們指指點點。

“朱老板,你這包子皮兒是不是變厚了?”

老板強笑兩聲:“我這配方賣了十幾二十年了,怎麽會突然包子皮兒變厚呢?你要一個是吧,我給你裝三個……”

“少糊弄老子。”男人随手拿起一根長箸,哐哐敲着竹制的蒸籠:“你在哪兒買的白面,我不知道?你每個月能賣多少,我不知道?我琢磨你也沒開分店,怎麽就白面越買越多?”

老板慌裏慌張地說:“一屜!一屜!”

“你看不起誰呢?”男子十分不悅,敲擊蒸籠的哐哐聲也越發粗暴:“老子有兩個身強力壯的弟弟,難道還買不起一屜包子?”

“兩屜!”

“包起來吧。”

沈珠曦看明白了,這兩人,一個是奸商,一個是惡霸,都不是什麽好東西,但是看着包子鋪老板可憐巴巴的表情,沈珠曦心中的天平還是不由傾向了老板。

這惡霸,看背影也就是二十來歲,怎麽能這麽欺負一個兩鬓已有斑白的人呢!

惡霸遞給老板三文錢,換來鼓鼓囊囊的五個荷葉包,沈珠曦見他要轉身了,連忙先一步把頭低了下去。她等了一會,估摸着惡霸該走了,誰料,一雙黑色的布靴走到她身旁不遠,竟然和她在一階坐了下來!

沈珠曦悄悄看去,和李鹜的視線撞了個正着。

“是你!”沈珠曦大驚失色,險些從石階上彈了起來。

“是我。”李鹜吊兒郎當道。

沈珠曦別過頭,不想和他說話,也不想和他對視。

“你對救命之恩的報答方式,就是一聲不吭,拍拍屁股跑了?”

“惡人先告狀!”沈珠曦氣得回頭瞪他。街上的人潮和燈光給了她直面李鹜的勇氣,她一口氣說道:“你救了我,可卻騙我,還想把我賣到那……那種地方去!你想害我,我卻還是留下了玉簪,算作你救我的謝禮。我已經夠寬宏大量了!”

“我把你賣到什麽地方去?”

沈珠曦氣紅了臉,渾身都要抖起來。

“你無恥!”

李鹜臉色也不好了。

“我救了你不說,還給你東西吃,你吐髒了我的衣服我也沒計較,還出錢給你看大夫——你說說,老子哪裏無恥了?”

李鹜忽然朝她伸手,沈珠曦條件反射縮起身體,緊閉雙眼,僵着身體準備迎接即将到來的打擊。

不成想,預計的傷害并未到來,她猶猶豫豫地睜開眼,李鹜的手停在半空,食指和拇指之間捏着她的玉簪。

原來,他并不是想打她。

“老子不打女人。”李鹜把玉簪插回了她的頭上,動作粗魯,沒有一點憐香惜玉之意。“也不缺你這點錢。”

沈珠曦的氣勢已經沒了,她望着階下的地面,弱聲道:“……那你為什麽要把我賣了?”

“誰說要賣你了?”李鹜皺起眉頭:“老子不是那種人!”

沈珠曦剛想把李雀兒的話複述一遍,忽然發現李雀兒的話,也只是對李鹜的一種猜測,而非真相和事實。沈珠曦原本就疲弱的氣勢變得更加疲弱,她小聲說:

“那你為何要騙我?”

“我騙你什麽了?”

“你說縣裏消息閉塞,不知京中情況。實際上呢?京城的事都在縣裏傳得無人不知了!”

李鹜頓了頓:“……這事是我騙了你。”

沈珠曦的聲音立即大了:“你若不想害我,為何要騙我?”

“你已經聽說宮裏的現狀了。”李鹜看着她:“這時候告訴你有什麽好處?”

沈珠曦趁勝追擊:“不在這時候告訴我,那你打算在什麽時候告訴我?”

“至少不是有些人随時要暈倒的時候。”

“我好得很!”

“我從沒見誰吐暈過。”李鹜呵呵一聲:“确實好得很。”

沈珠曦啞口無言,氣得想上手打他,可又怕自己吃虧,只能咬牙切齒地捏緊了拳頭,扭過頭不去看他。

旁邊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聲音,沈珠曦忍不住用眼角餘光看去,李鹜那厮,竟然拆了一個荷葉包,坐在她旁邊吃起了肉包子!

肉包子的熱氣一絲絲的,帶着撲鼻而來的香氣,一個勁往沈珠曦鼻子裏鑽。

沈珠曦肚子裏的饞蟲蠢蠢欲動,引得她唾液大盛,她打定主意要維護自己的尊嚴,努力憋住了鼻子,偷偷把嘴唇分出一條縫來呼吸。

奈何理智堅強,身體卻沒出息,沈珠曦的胃裏翻騰了一下,一聲拖得長長的“咕”響徹檐下。

沈珠曦的全身血液都往頭頂湧,臉燙得就和包子鋪的蒸籠一樣,只差滾出燒開的蒸汽。

一個大白包子遞到眼前,李鹜說:

“只要你說,再也不一聲不吭就跑了,這包子就給你。”

沈珠曦氣道:“我不要!”

“真不要?”

“不要!”

“好,有骨氣。”

李鹜看着她,随即把包子送進嘴裏,他大口一張,包子就去了三分之一,油光光的肉餡在白生生的包子皮裏發光,肉和白面的香味勾得沈珠曦不由自主吞咽。

“老朱的包子就是好吃,一口下去,真他娘享受……”李鹜咂着嘴巴。

沈珠曦強忍着不去看他,李鹜卻在一旁故意吃的啧啧有聲。

“這麽好吃的包子,你不吃,太可惜了。”李鹜吃完一個包子,從石階上站了起來,提着重新包好的四大包荷葉。“既然你不吃,我就先走一步了,家裏兩個弟弟還等着開飯呢。”

沈珠曦不回答也不看他,過了一會,她用餘光看去,李鹜早已走得沒影兒了。

沈珠曦又生氣又失落,生氣是李鹜用包子羞辱她,失落是李鹜走了,她在這裏,真的就見不到一個熟面孔了。

上弦月已經挂在了遼闊的天空上,天空這麽大,月亮卻總能找到回家的路。

沈珠曦抱着膝蓋,望着皎潔的彎月,任眼淚接連滴落在膝蓋上。

父皇和母妃的屍首會在哪裏?若無人收殓,難道就一直曝屍荒野?太子南逃,是否已安全無恙了?宮中的血親,京城的宗室,他們可有幸存?玉沙還活着嗎?他們對玉沙做了什麽?

糾結的思緒像一座大山,沉甸甸的壓在沈珠曦心頭。

她恨自己除了流淚,什麽也做不了。

淚流到一半,她忽然瞧見包子鋪老板開始收攤,急得立即站了起來。她用袖子胡亂擦了擦眼睛,沖到包子鋪前:“老板,你要收攤了嗎?”

朱老板一邊收着鍋爐,一邊笑道:“是啊,小姑娘要買包子就明天再來。”

“那你能把燈留下嗎?”沈珠曦祈求道。

“這可不行。”朱老板尴尬地笑了笑:“這多點一夜,就多出多少油錢啊。”

“可我——”

“不行不行,你快走開吧,我要收攤了……”朱老板向沈珠曦肩頭推去,沈珠曦心裏一緊,卻見朱老板忽然縮回了手。

他變了表情,不敢看沈珠曦,轉而低下頭嘟囔道:

“行行行,留一盞燈就留一盞燈……倒黴!”

他像被鬼追似的,飛快收拾了鍋爐,推着滿載炊具的推車跑了。

留下一盞挂在原地的孤燈,在風中晃晃蕩蕩。

沈珠曦在燈下蹲了下來,縮緊身體抵禦冷風,眼淚再次盈眶。

不哭,不哭,哭也沒有用。

她用力擦拭眼淚,眼淚卻越擦越多。

月既已出,白日不出的蟲鼠紛紛現身,沈珠曦看到一只肥頭大腦的老鼠從對面的側巷裏鑽出,抓起落在地上的一片荷葉啃了起來,那兩只漆黑的綠豆小眼定定地看着沈珠曦方向。

她把自己抱得更緊,一動不敢動。

老鼠忽然丢下荷葉逃之夭夭,幾個衣着破爛的乞丐走出側巷,對視一眼,露着不懷好意的神情走向沈珠曦。

沈珠曦緊張地抓住衣裙。

“……你們要做什麽?”

幾個乞丐對她的質問視若未聞,依然朝她走來。

沈珠曦站了起來,虛張聲勢道:“你們別過來,我要叫人了!”

乞丐們還是不停,像見到獵物的豺狼,分散開向她圍來。

她心如擂鼓,背冒冷汗,就在她即将拔腿逃跑的時候,一粒石子落在了她和乞丐之間。

夜涼如洗,靜谧無聲,石子滾落地面,發出咔嗒咔嗒兩聲,靜止不動了。

石子是從天上來的,就像天降神兵,阻礙了豺狼們的靠近。

沈珠曦和幾名乞丐一同擡頭,乞丐們落荒而逃,她則呆站原地。

李鹜坐在金銀樓的二樓欄杆上,身後是一輪皎皎彎月。

他一腳懸挂在外,一腳踩着欄杆,左手抛着一顆石子,悠然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耀眼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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