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沈珠曦坐在桌前, 把剝掉的枇杷皮扔在裝滿落花的泥碟裏,經過兩日風吹,小白花雖然色澤依舊, 但已失去了鮮花的光潤,枇杷皮覆在碎花上, 就像雪地裹上了明黃的狐裘。

她一邊吃, 一邊感受着堂屋外吹進的穿堂風。和風溫柔,四月将近, 太子如今身在何處,收複河山, 匡扶大燕的大業又進行得如何了?

傅玄邈找不到她, 會不會已經放棄了?

打入京城的叛軍有沒有毀壞皇陵, 殘殺百姓?

她是其中的當事人,卻不剩多少實感,和平清淨的魚頭鎮同烽火連天的京城相比, 就像兩個世界一樣。

有時候,她不禁懷疑, 她還能回到那個世界嗎?

“你發什麽呆?”李鹜從蘆席上坐了起來,一邊往門外走一邊回頭看她。

沈珠曦這時才聽到院子裏傳來的敲門聲。

“大哥!沈妹妹!”李鵲在門外叫道。

沈珠曦忙起身迎接,忽然想起桌上裝着垃圾的泥碟,又把泥碟拿到後院傾倒洗淨後,重新回到堂屋。

李鵲和李鹍已經進了院子,李鹍眼尖,一眼看着了桌上的水果, 腳步毫不猶豫地向着枇杷和桑椹走去。李鵲則站在屋檐下,對沈珠曦提起手裏鼓囊囊的荷葉包,說:

“沈妹妹, 我帶了兩斤牛肉來,今晚我給你們露一手。”

沈珠曦吃驚道:“官府不是不許殺牛嗎?”

李鵲和她一樣吃驚:“話雖如此,但這天高皇帝遠的,除了京畿一帶,誰不吃牛肉?”

沈珠曦心情複雜:原來父皇的政令,百姓和官員就是這樣實施的。連殺牛令都如此敷衍,父皇推行的其他政策又會好到哪裏去呢?

“買饅頭了嗎?”李鹜接過李鵲手裏的荷葉包。

“大哥想吃饅頭了?”

李鹜摸了摸肚子:“……餓了。”

“左右也不遠,我去買三斤饅頭回來。”李鵲說。

“芋子餅記得買!”李鹍吐出一張枇杷皮在桌上,看得沈珠曦心裏打顫,她趕快走到桌前,把泥碟放在李鹍面前,說:“垃圾扔在這裏。”

“為什麽?”

“不吐在碟子裏你就沒有芋子餅吃!”

“……講究豬豬。”李鹍呸了一聲,枇杷皮落在了泥碟裏。

李鵲走後沒多久,沈珠曦訂做家具的木匠派他的兩個學徒送來了新桌新椅,還有她心心念念的書櫥和新床。

退掉了黃花梨再打的家具自然沒有之前的好,但沈珠曦坐在新的架子床上依然心滿意足,至少這新床又寬又穩當,不會再因為翻身而吱呀吱呀了,書櫥的木料雖不是頂好,但也算差強人意,還有那新方桌,光亮如漆,明可鑒人,這是木匠和漆工同時實力超群的結果。

總的來說,雖然不是非常滿意,但也算滿意了。

她對方桌尤為喜愛,不僅把李鹍趕到院子裏去吃枇杷桑椹,還從枕頭下拿出了她偷藏已久的羊毫筆。

太久沒提筆寫字,她心裏癢癢,就着一碗清水,用筆尖蘸水,在新桌上寫下一篇《靜夜思》。

沈珠曦寫完最後一個字,詩篇的第一個字已經開始消失。她看着這首思念故土的絕句,不禁眼眶一酸。

“你哪兒來的筆?”李鹜在她右手邊的椅子上坐下。

沈珠曦藏起憂愁,故作輕松地把羊毫筆塞進李鹜手裏。

“你退筆墨紙硯時,我偷偷藏了一支筆起來。”在李鹜橫眉立眼之前,沈珠曦先說道:“為了給你練字時用,你不可能一輩子用樹枝寫字吧?”

李鹜不快的眉毛這才舒展開來。

“你說一聲就是了,那奸商說我少他一支筆,我還以為他哄老子呢。”

“是我想的不周到。”沈珠曦從善如流,鼓勵地看着他:“千字文你會了多少?寫寫看。”

“會了多少?”李鹜扯起嘴角,不屑一笑:“你随便抽查,錯一個字我給你一兩銀子。”

沈珠曦不信他短短幾天時間就能從文盲到千字文博士,随口說道:“千字文三個字,你寫寫看。”

李鹜提筆就寫,千字文三字雖然歪歪扭扭,但好歹筆畫正确,結構正确,不多一筆,也沒有少上一筆。

沈珠曦不信邪,又說:“愛育黎首。”

李鹜蘸了蘸水,繼續在桌上書寫,寫到黎字時停了片刻,沈珠曦剛要笑他說大話,他已寫完了後面的筆畫。

沈珠曦瞪大眼睛看了又看,還是沒有錯誤。

李鹜愈發得意,吊兒郎當的二郎腿一翹:“說吧,還有什麽?”

“臨深履薄。”

寫對了。

“似蘭斯馨。”

還是對了。

沈珠曦難以置信地看着他:“樂殊貴賤後邊是什麽?”

從聽寫變成了對答,李鹜毫不猶豫:“禮別尊卑。”

“節義廉退?”

“颠沛匪虧。”

沈珠曦一連問了五句,李鹜句句都對答如流。

再問下去,李鹜的尾巴都要翹到天上去了。沈珠曦壓下心中驚訝,咳了一聲:“……孺子可教也,雖然你沒什麽天分,但只要努力,還是能勤能補拙的。”

“老子還沒天分?”李鹜不高興了。

“看你和誰比了,”沈珠曦道:“和天下第一公子相比,你的确算不上天資卓越。你把千字文默寫一遍我看看。”

李鹜一邊寫一邊問:“天下第一公子是哪條狗?”

世上怎有如此粗俗之人?沈珠曦忍下到了嘴邊的諷刺,說:

“天下第一公子是當朝丞相之子,五歲辨弦音,七歲能詩文,十歲已完讀諸子百家,小小年紀就辨察仁愛,名聲遠揚,那樣的人才算得上是驚才絕豔。”

李鹜忙裏偷閑看了她一眼:“你親眼看到他五歲辨弦音,七歲能詩文,十歲完讀諸子百家的?”

“……那倒沒有。”

“真是個呆瓜,聽什麽信什麽,隔壁牛頭村滿臉麻子的王寡婦還自稱村中第一美人,誰信誰倒大黴。”李鹜不屑地扯了扯嘴角,羊毫筆在桌上勾出一撇:“世上不可能有完美無瑕的人,但凡有——不是謠傳,就是僞裝。”

沈珠曦說:“你就是嫉妒人家。”

“我嫉妒他什麽?他算哪條狗,老子都不認識他。”李鹜皺起眉頭:“你為他說這麽多好話,你是不是喜歡他?”

“你胡說什麽。”沈珠曦回過神自己說了太多,忙扯出擋箭牌來:“傅玄……傅公子是越國公主的驸馬,我自然要為他說話。”

李鹜半信半疑地看着她。

沈珠曦為了轉移他的注意力,搶先發難道:“你的字太難看了,要是這麽練下去,你永遠也寫不出上得了臺面的字。”

“那要怎麽練?”李鹜看向桌上幹了一半的字跡。

“字要想寫的好看,手腕一定要穩。”沈珠曦說:“要想手腕穩,練字的時候往手上綁沙袋就會事半功倍。”

“你哄老子?”李鹜一臉懷疑。“那些窮書生連雞都殺不動,還往手上綁沙袋?”

“所以他們才是窮書生,真願意下苦功夫的,早飛黃騰達了。”

沈珠曦睜眼說着瞎話,越說越流利,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和臉皮比城牆還厚的李鹜相處久了,她的面皮也有越來越厚的趨勢。

“你不信就算了,反正我知道的傅公子,還有宮中皇子們,他們練字時手上都綁着沙袋。”

“你就瞎編吧,老子不會信的。”李鹜低下頭去繼續寫字。

沈珠曦拿起一枚被李鹍視而不見的桑椹放進嘴裏。

“……多少斤?”李鹜說。

沈珠曦差點被這枚桑椹嗆死。

“什麽……”

“他們綁的沙袋,多少斤?”李鹜擡起頭來。

沈珠曦:“……三、三斤?”

……

傍晚那一頓,是餐桌最豐盛的時候。

李鵲大展身手,端上一盆香味撲鼻的煨牛肉,佐以松軟潔白的饅頭,包括沈珠曦在內的所有人,都喝了一碗酸梅湯,李鹍最後一個下桌時,滿滿一盆煨牛肉連湯都不剩,三斤饅頭只剩一點饅頭渣,也被李鹍倒進盛煨牛肉的瓷盆裏,裹着醬汁,吃了個幹幹淨淨。

酒足飯飽後,李氏三兄弟跑去了後院,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嘀咕些什麽,沈珠曦有心偷聽一二,只可惜不少商家上門送貨,她忙得腳不沾地,只能歇了這個想法。

寬敞的後院裏,李氏三兄弟蹲在新修的洗浴房窗下,三臉凝重。

“連京中纨绔也如此刻苦,我們不能再驕傲自滿了。”李鹜說。

“大哥說得在理,如果連京中纨绔也比不過,我們談何出人頭地?”李鵲點頭贊同。

“連那些飯桶也能在手上綁三斤,老子難道還綁不了十斤二十斤的嗎?”李鹜說。

“大哥的潛力如天下江河滔滔不絕,九天瀑布源源不斷。”李鵲拍着馬屁:“自然是綁得的。”

“我不但在手上綁,還要在腿上綁。李鹍陪我一起綁,除了睡覺都別取下來。”李鹜沉着臉說:“至于你——”

“大哥!”李鵲吓白了臉:“小弟我不是那份料啊!”

“以前我也沒勉強過你,可是現在不行,你要是連京中混吃等死的纨绔也比不過,以後出去闖蕩,丢臉事小,丢命事大。”李鹜說:“我也不讓你四肢都綁了,你就綁兩腿,遇事的時候給老子跑快一點,別落在後邊成了敵人的俘虜……”

李鵲苦着臉說:“那我不如給馬綁上沙袋算了……我跑得再快,能有敵人的馬跑得快嗎?”

“讓你綁你就綁,叽叽呱呱什麽。”李鹜一口駁回李鵲的請求。“我會随時抽查你的練習情況的,好好練,別給老子丢臉。”

李鵲哭喪着臉應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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