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李鹜順着小山坡飛快滑了下來。

他應該看到山坡下的男屍, 但是他停也沒停,徑直奔向了沈珠曦。

沈珠曦慘白着臉癱坐在地,惶恐無助的目光投向一個箭步走到她面前的李鹜臉上, 下一刻,她就像輕飄飄的紙片一樣, 被李鹜一把從地上拉了起來。

李鹜站在她身前, 将男屍擋了個完完全全。沈珠曦驚魂未定,雙腳發軟, 全靠李鹜握在她手臂上的手才沒有重新跌坐下去。

“沒事,別怕。”李鹜輕聲重複着, 右手在她背上輕輕拍撫。

直到沈珠曦慢慢安定下來, 他才側過身, 依然擋着她的視線,扭頭對此時滑下山坡的李鵲說道:“去看看什麽人。”

李鵲從地上撿了根樹枝,走到男屍面前蹲下, 用較粗的那頭樹枝翻動男屍的面孔。

他面無異色,看了男屍的面孔, 又去翻他衣服裏的随身之物。片刻後,李鵲扔了樹枝,說:“是鎮上的陳鐵拐。被人捅了七把刀,失血過多而亡,手腕有淤青,死前被人捆住了雙手帶來這裏。身上幹幹淨淨,一個銅板都沒有。”

“周圍還掉了其他東西嗎?”李鹜說。

李鵲用腳尖劃了劃周圍的野草, 搖頭道:“沒有。”

“下山再說吧。”李鹜說:“雕兒,把背篼拿上。”

“曉得……”李鹍嘟囔道。

李鹜蒙住沈珠曦的眼睛,把她調轉了個方向, 然後在她面前蹲了下來,說:

“上來。”

李鵲見狀,拉着茫然的李鹍先一步走上了下山的小路。

沈珠曦如今雙腿發軟,心神不寧,也顧不上什麽男女大防了,死屍就在身後,她只想盡快離開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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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爬上李鹜的背,李鹜兩手一颠,輕松把她背了起來,大步往前走去。

沈珠曦伏在李鹜的背上,忽然生起一股熟悉感。這樣的事,似乎不是第一次發生了。

可她什麽時候被李鹜背過?

沈珠曦努力回想,腦子裏卻只有斷斷續續的幾個片段。

如火的夕陽,重疊的影子,田坎間的鄉間小路。

是她做過的夢嗎?

“你還在害怕嗎?”李鹜問。

沈珠曦回過神來,嘴硬道:“我才不怕。”

“不怕就好。”李鹜說:“以前見沒見過死人?”

“……當然見過。”

沈珠曦想起了被母妃活活打死的那名宮女,還有城破那日,禁宮中四散的屍體。

“見過就更沒什麽好怕的了。”李鹜不以為意。

“你不怕鬼?”

“鬼是怎麽來的?”

沈珠曦頓了頓,說:“……人死後變來的。”

“那不就得了?”李鹜說:“他能死一次,老子就能讓它死兩次。要是真有鬼,也該它怕老子。”

沈珠曦忍不住笑了,心裏的驚懼因他狂妄的自信消散了不少。

“我們現在去報官嗎?”沈珠曦問。

“衙門都不開了,你去什麽地方報官?”李鹜說。

沈珠曦吃驚道:“有人被殺了,難道就這麽算了嗎?”

“那得看是誰被殺了——陳鐵拐是鎮上有名的無賴,家貧如洗,嗜賭如命。縣老爺會為這樣的人費神查案?”

“那屍體要怎麽辦呢?”

“查不到身份的屍體每天都有,不差這一個。這陳鐵拐也是運氣不好,如果他死在城裏,還能拉去亂葬崗埋了。可他死在這荒山野嶺,衙役根本不會管。”

“難道就讓他曝屍野外?”沈珠曦神色不忍:“他家裏還有人嗎?或許,可以讓他家人來把屍首領回去安葬……”

“他死了,他家就沒人了。”李鹜說:“他爹娘就是給他活活氣死的。”

沈珠曦沉默了。

李鹜邁着長腿,即便背上還多了一個她,依然步履生風。在沈珠曦看來,分明漫長的上山路,在他兩條長腿一開一合間,不知不覺就走完了。

下到山腳後,沈珠曦有些不好意思,拉了拉李鹜的衣領,小聲說:“……我可以自己走了。”

李鹜視若未聞,自顧自地往前走。

沈珠曦見前方的人煙明顯,生怕被人撞見,又催促了兩遍,李鹜終于在路邊把她放了下來。

“爬山你也叽叽呱呱,背你你也叽叽呱呱,你他娘真是個公主!”

李屁人在一旁罵罵咧咧,沈珠曦左耳進右耳出。

她這一路都在想一個問題,現在脫口而出:“殺他的兇手就不管了嗎?”

李鹜看了她一眼:“皇宮裏要是有個小奴婢失蹤,會有人來管嗎?”

沈珠曦清楚答案,所以她緘默了。

“蝼蟻的命沒人在乎,不管生前如何,既然淪落成一具慘死的屍體——那就是蝼蟻。這天下,最不缺的就是蝼蟻。”李鹜說。

沈珠曦神色黯然,想起了自己不可告人的身份,若她現在死了,沒有人知道死的會是越國公主。大家只會說,李鹜新娶的媳婦死了。

她自嘲道:“我要是死了,也只是蝼蟻的屍體。”

“放你娘的屁。”李鹜冷聲說:“你當老子是死人?你是老子掏空了家底娶回來的媳婦,你要是死了,老天上天入地也要把兇手找出來摁死。”

“你說話怎麽老是這麽粗俗?”沈珠曦皺眉。

李鹜惡狠狠地說:“誰讓你不想點好的?老子的家底都在你身上,我死了你都不準死。”

“我說的是假設——”

“假設也不行!”

兩人一路吵鬧地回到家,正好瞧見先一步抵達的李鵲和李鹍從廚房裏走了出來。

李鵲說:“大哥,背篼裏的花斑竹我都拿出來了,你看怎麽吃?”

李鹍着急地揚聲道:“燒肉!燒肉!”

李鹜點點頭,說:“正好家裏還有一塊肉,那就燒肉吧。李鹍,過來幫我切肉。”

李鹍喜形于色,響亮地應了一聲。

兩人走進廚房弄夕食去了,沈珠曦就在院子裏搗鼓她的佩蘭。李鵲在她身旁蹲下,說:“嫂子,你知道怎麽曬佩蘭嗎?”

“……怎麽曬?”沈珠曦面露疑惑。

不就是拿到太陽底下曬嗎?

李鵲咧嘴一笑,說:“你照着我做。”

他起身去了後院,沒一會,拿出兩個圓形的大筲箕。他拿起新摘的佩蘭,把植株上老化的葉子摘掉,剩下的則放進筲箕裏。沈珠曦學着他的樣子,兩人一同合作,筲箕裏的佩蘭越來越多。

她摘着摘着,忽然心虛,問一旁幫忙的李鵲:

“這些佩蘭,會不會吸着那屍體的養分長出來的?”

李鵲啞然失笑:“不會的,嫂子。你摘佩蘭的地方和屍體隔了十萬八千裏呢。”

“哪有十萬八千裏。”沈珠曦心有餘悸:“就在幾步遠的山坡下。”

“那也是在山坡下,隔好遠呢。”李鵲說。

沈珠曦雖然被他說服,但處理佩蘭時,眼前總是回想起男屍那露出白骨的屍首。

“你覺得殺害他的人會是誰?”她問。

“不知道。”李鵲搖了搖頭,說:“半個魚頭鎮都是陳鐵拐的債主,他借錢不還,一有機會還會偷東西,和他有仇的人太多了。”

李氏三兄弟誰都沒将陳鐵拐的事放在心上,可沈珠曦始終忘不掉山上見到的那一幕。

夕食,她吃得比平常還少。

當晚,她翻來覆去地睡不着,內室的黑暗比往日更陌生,她既想趕緊睡着,又怕睡夢中出現陳鐵拐的臉。

在她第五次翻身時,睡在一旁的李鹜開口了:“睡不着?”

沈珠曦睡在裏側,兩根雞毛撣子把各蓋一床被子的他們完美隔開,她側過頭,隔着蓬松的雞毛,在昏暗的視野裏看到了李鹜如星的眼眸,在黑暗中安定而沉穩地閃爍着。

這時候,沈珠曦就開始慶幸身旁有人了。李鹜那雙天不怕地不怕的眼睛,奇妙地安撫了她的不安。

“睡不着。”她低聲說。

“為什麽?”

“……想到殺害陳鐵拐的兇手還在鎮上,我就睡不着。”

“也不一定在鎮上,說不定殺了人就走了。”

沈珠曦沒說話,心裏卻不認同。人的想象力總在不該發揮作用的時候超長發揮,她一閉上眼,總覺得兇手就藏在這卧室的黑暗裏,或者正躲在桂花樹後偷窺內室情景,還說不定——此刻正從她的院子前走過。

明明沒有寒風經過,沈珠曦卻覺得被子裏涼飕飕的。

李鹜看着她的神色變化,了然道:“自己吓自己。”

沈珠曦咬着嘴唇不說話。

“這樣吧——”李鹜的眼珠子一轉,說:“我能讓殺害陳鐵拐的兇手落網,但我不做虧本的生意。你得拿出一樣東西來感謝我。”

“什麽東西?”

沈珠曦話音未落,李鹜突然朝她逼近。

“你幹什麽!”沈珠曦吓得提起被子,緊緊抱在胸前。

李鹜把她逼到床角,兩根炸毛的雞毛撣子被他壓成雞毛薄餅。

“我要——”李鹜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他目光裏的侵略性太強,沈珠曦就像被什麽猛獸盯上了一樣,動也不敢動,只有喉嚨裏不自覺地咽了口唾沫。

“你、你要什麽……”她結結巴巴地說。

“我要你——”

沈珠曦變了臉色。

“親手做的佩蘭香囊。”李鹜說。

這大喘氣——

用李鹜的話來說,就是差點把沈珠曦送走。

李鹜退回他的位置,仰面朝天,雙手壓在腦後。他漫不經心地說:“不許找人代勞,一根線頭也不行。必須是你親手繡的。怎麽樣,成交嗎?”

這條件很是劃算,沈珠曦卻沒馬上答應。

她猶豫半晌,問:“你會有危險嗎?”

李鹜忽然翻過身來,正面看着她,那雙黑亮的眼眸眨也不眨,沈珠曦被他看得臉上一熱,下意識避開了他的視線。

室內光線昏暗,李鹜沒有察覺她的目光躲閃。

他說:“你擔心我?”

這本是人之常情,李鹜卻問得格外暧昧,好像她擔心他的安危,不是出于合租人的立場,而是真正出自關愛丈夫的妻子似的。

沈珠曦被他問得不好意思起來,嘴硬道:“我擔心你死了我就沒地方住了。”

李鹜答得飛快:“我死了,你就是我的遺孀,我的都是你的,你怎麽會沒地方住?”

好好的,說什麽死不死的——

沈珠曦對他怒目而視:“你還好意思說我,你才是整日不想好的!”

“我的命賤得很,不會那麽容易沒的。”李鹜神色散漫,朝她伸出手來,隔着被子拍在她的肩上。“快睡吧,明早起來,想想我的佩蘭香囊上該繡點什麽。”

“繡什麽?”沈珠曦傻傻地問。

“你說該繡什麽?”李鹜不答反問。

那只手輕而緩地拍在她肩上,始終不停。

可她什麽都不會啊……

沈珠曦回憶着自己貧乏的女紅知識,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

李鹜看着她純真無邪的睡顏,半晌都沒有移眼。

“自然該繡鴛鴦啊,呆瓜。”

他低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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