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一個下午, 李鹜把沈珠曦要的香囊都繡好了,包括她自己用的海石榴香囊。

沈珠曦正收拾榻幾上的香囊,盤算着什麽時候去周嫂家送禮, 卻見李鹜忽然伸手,把其中的一個卷草團花紋的香囊拿了起來, 十分自然地放入懷中。

“這個給我。”李鹜說。

沈珠曦無所謂, 這個卷草團花紋原本就不是她要的,是李鹜讓她畫個樸素一點的繡樣, 他比照着繡出來的。

她說:“你不裝佩蘭?”

李鹜又從懷裏掏出香囊遞給她。

沈珠曦收好榻幾上的所有香囊,帶着它們來到前院。

她蹲在筲箕前, 把曬好的幹佩蘭仔細挑選着放進香囊, 裝完佩蘭後, 她又拿出去素心堂要來的一小包幹茉莉,每個香囊裏都放了兩朵。

系上香囊後,沈珠曦拿到面前聞了聞, 露出滿意的表情。她颠了颠筲箕,琢磨着把剩下的佩蘭用來做佩蘭枕。

沈珠曦還沒來得及請求李鹜再幫她繡個枕套, 李鹜開口了:

“我要出去一趟,下個月的家用給你放在廚房壇子裏了,你自己看着花。”

他把沈珠曦繡的香囊小心翼翼地挂在腰上,另一個卷草團花紋的香囊則重新放進了懷裏。

沈珠曦狐疑地看着他的動作:“你要用兩個香囊?”

“不行?”李鹜挑了挑眉。

沈珠曦在心裏嘀咕:當然行,就是腰上挂滿也行,左右又不在她身上。

李鹜伸手朝她腦袋按來,沈珠曦側頭想躲, 不料那只大手先一步按住她的頭。

Advertisement

他按了按,又拍了拍。

“別老按我的頭!”沈珠曦氣得擡高聲音。

“只有小孩子才不喜歡別人摸她的頭。”李鹜在她躲閃的同時收回了手,說:“走了, 等我回來。”

“我不等!”

李鹜視若未聞,徑直走向籬笆門,那只摸過她腦袋的右手在頭頂揮了揮:

“走了!”

這屁人,聽不懂人話!

沈珠曦氣呼呼地走向廚房,對着水缸裏的投影理了理辛辛苦苦盤好的發髻。

李鹜這屁人,以為長發很好盤嗎?她現在可沒有宮女代勞了!

她再三确認頭發沒有散掉後,轉身走到角落打開了李鹜藏銀子的陶土壇。

一直裝到壇口的銀子閃到了她的眼睛。

她粗略數了數,這一壇銀子,怎麽也有五百兩。

沈珠曦也買過幾次菜,對民間的物價已經不是一開始全然不知的狀态了。市集上的一斤羊肉十五文,一只肉鴨也才三十文,稻米一鬥也不過二兩銀子,一個普通的三口之家,二三十兩就足夠一年的吃用了。

李鹜一個月就能拿回五百兩銀子,他究竟在做什麽營生?

沈珠曦的眼前浮現出一幕鮮活的畫面:

密不透風的小黑屋裏,一名鼻青臉腫的富商被綁在柱子上,李鹍在大口吃肉,李鹜在大口喝酒,李鵲從外奔進,抱着一箱白花花的銀子。

“大哥!錢收到了!”

李鹜眼皮一擡,揮了揮手:

“撕票。”

“大哥!”李鵲驚道。

李鹜起身走到李鵲面前,拿起了箱子裏的一錠銀元寶,眼神一分邪魅兩分狂狷三分冷酷四分端的不是個人。

“不能留活口。”他說。

沈珠曦打了個寒顫,從自己的想象中驚醒過來。

不會吧?!

她猛地蓋上壇蓋,遮住了那仿佛富商光溜溜人頭的銀子。

逼仄的廚房裏似乎吹着涼風,沈珠曦心慌慌地走出廚房,在寬敞的前院裏打轉。

李鹜……應該不至于做人命生意吧?

可若不是人命生意,他哪來的銀子?他說自己在做生意,可什麽生意,才會三天不開張,開張吃三年?

沈珠曦越想心裏越沒譜,她咬了咬牙,趁着李鹜還沒走遠,趕緊追了出去。

她不能心安理得用染着血的錢,如果李鹜真是在做偷雞摸狗的事情,她就是吃糠咽菜,也要勸李鹜改行不可。

沈珠曦沖出籬笆門的時候,李鹜已經邁着長腿不見了蹤影。她看了看左右兩條路,選了去集市的右邊追了出去。

也許是她運氣好,也許是上天垂憐,沈珠曦沿着田坎中間的小路追了半晌,就在她以為自己走錯了路的時候,李鹜颀長的身影終于出現在小路盡頭。

沈珠曦還沒想好要不要開口叫他,李鹜已經拐入一間冒着炊煙的小院。

他去這裏做什麽?

這條小路,沈珠曦已經和李鹜走過許多次了,可他從沒向她介紹過這間院子裏住的是什麽人。

沈珠曦停在李鹜進去的院子門口,心亂如麻,拿不定主意接下來該怎麽辦。

追進去?萬一裏面捆着一個鼻青臉腫的富商,她要說什麽?

打道回府?那她出來做什麽?

她想來想去,覺得還是該怪李屁人,沒事放那麽多銀子在壇子裏做什麽,讓她心裏七上八下!

沈珠曦心裏的好奇最終還是戰勝了懼怕,她四下張望,見左右無人,悄悄攀上籬笆,鬼鬼祟祟地往裏望去。

還好,李鹜沒有進屋,他就站在院子裏。在他對面的,不是李鵲或李鹍,也不是鼻青臉腫的富商,而是一個豐腴的婦人。

這不是婚宴那日來幫忙準備酒席的樊三娘嗎?

樊三娘是個孀居已久的婦人,李鹜獨自來她家裏做什麽?

沈珠曦的疑惑在看到李鹜從懷中掏出香囊之後更甚,震驚和不解簡直要在頭腦中炸開——那不是李鹜親手繡的卷草團花紋香囊嗎?

裏面的佩蘭和茉莉,還是她親手放進去的呢!

李鹜拿出香囊後,說了什麽,偷聽的沈珠曦聽不大清,反而是他對面的樊三娘,接了香囊後,爽朗大笑,聲音如雷,還——還在李鹜的屁股上拍了一下!

沈珠曦捂住了嘴,差點驚叫出聲。

李鹜忽然扭頭朝籬笆門看來,淩厲的目光讓沈珠曦吓得一屁股跌坐地上。

幸好,李鹜沒發現她的偷看。

籬笆遮擋了她的視線,只剩樊三娘爽朗的聲音繼續響起。

“……又不是第一次拍你屁股,有什麽關系?”

驚!

震驚!

沈珠曦此刻的心情無異于看到父皇母妃從地底鑽出來一般震驚。

她不敢再偷聽,不敢再待下去,李鹜要是發現她在這裏,一定會把她殺了滅口。

沈珠曦驚慌失措地逃離了現場,因為太過慌張的緣故,還險些踩着自己裙角摔了一跤。她逃離樊家小院的時候,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

李鹜在做面首!

更進一步的說,李鹜在做面首養她!那樊三娘都五十來歲了,李鹜不圖她錢,難道圖她腰粗膀圓褶子多嗎?

女娲娘娘啊!玉皇大帝啊!如來佛祖啊!誰來給她指條明路?

李鹜沒有在做人命生意,可他……可他……還不如做人命生意呢!

沈珠曦腦子亂哄哄地沖回家,坐又坐不住,站也站不住,只能在桂花樹下像無頭蒼蠅那樣打轉。

“大哥!”李鵲開朗的聲音從籬笆門響起:“嫂子,我和李鹍帶燒雞來看你們了!”

李鵲的聲音在平常如同天籁,此時此刻,對沈珠曦而言,卻像一座大山,沉甸甸地朝她壓了下來。

她還沒想清楚要怎麽辦,李鵲已經在門外又喊了兩聲。沈珠曦六神無主地打開了門,李鵲提着燒雞走了進來,李鹍尾随其後,眼神跟着李鵲手中晃動的荷葉包而晃動。

“今天怎麽是嫂子來開門?大哥呢?”李鵲笑道。

“你大哥、大哥……他……”沈珠曦結結巴巴地說。

“大哥怎麽了?”李鵲注意到她的異常,神色嚴肅起來。

“出去了……”

“去哪兒了?”李鵲神色疑惑:“大哥沒和我們說今日要出去啊。”

“我、我不知道……”沈珠曦慌慌張張地轉身走向堂屋,生怕被眼尖的李鵲看出什麽端倪。

李屁人啊李屁人,他倒是一聲不吭做面首去了,卻害得她在這裏苦苦遮掩!

李鵲跟着進了堂屋,看見方桌上的一堆香囊,眼睛一亮:“香囊已經做好了?”他拿起最邊上的一個芙蓉香囊看了看,說:“大哥的手藝一如既往。”

沈珠曦心裏還是很慌,但是被李鵲的話勾起了一絲好奇心,不由問道:“你也知道李鹜還會做女紅?”

李鵲咧嘴一笑,說:“我十三歲時就跟着大哥了,二哥是十一歲。大哥想要填飽三個人的肚子很不容易。”

他在桌上放下燒雞,擡眸看向沈珠曦,目光一反常态,不見絲毫嬉笑之意。

“早些年的時候,大哥為我們吃了不少苦。”他頓了頓,說:“我希望他過得好,也希望嫂子能看見他的好。大哥不會花言巧語,但他對嫂子,是實打實的好。”

沈珠曦嘟囔道:“我知道他對我好……”

能不好嗎,都去做面首養她了。

世上還有哪個男子能做到這一步?

李鵲又恢複了平日不正經的表情,笑道:“嫂子既然看得清楚,那我就不廢話了。”

沈珠曦說:“我去給你們泡茶。”

話一出口,沈珠曦才開始後悔,她又不會燒水,泡哪門子的茶?

還好李鵲馬上說:“大哥不在,我們就不多呆了。燒雞留在這兒,晌午用飯的時候我們再來。嫂子也不必擔心,大哥既沒和我們交代去了哪裏,自然也就不遠,用不着多久就會回來了。”

沈珠曦心不在焉地嗯嗯兩聲。

李鵲笑了笑,叫上李鹍一起離開了李家。

這下家裏又只剩沈珠曦一人,她沒法不胡思亂想。

如果李鹜是一直靠此為生也罷了,但他若是在她來了之後才開始接這種生意……那豈不是他成了面首,都是她導致的嗎?

沈珠曦深刻地反思自己前段時間用錢太多。

要不是如此,李鹜說不定也不會走上這條不歸路。李鹜也是的,要是沒錢,直說即可,為什麽寧願去做面首,也要打腫臉充胖子呢?

難道她就是那般不可理喻的人嗎?

沒了金銀首飾,沒了漂亮衣裳,沒了便沒了,廁紙……大不了她一張裁成四張用!李鹜怎麽不和她商量,一聲不吭就去做面首了呢?這銀子沒了可以再掙,清白丢了可就撿不回來了!

“窮得沒飯吃的時候,連人都可以殺,拿根繡花針又怎麽了。”

李鹜的話重新回響在她耳邊。

沈珠曦痛心疾首:這就是你去做面首的理由嗎?

她知道李鹜這人講義氣,但萬萬沒想到,他這麽講義氣!竟然會對一個名義上的妻子如此情深義重,甚至不惜為她淪為面首。

她唉聲嘆氣,愁眉苦臉。左思右想後,沈珠曦來到廚房,翻了翻菜籃子,拿出一枚最大最圓的雞蛋,想要親手給李鹜煮一個雞蛋。

如果她能和太子重逢,恢複越國公主的身份,就算不要這張臉了,也定要為李鹜讨一個三品大官當當,才算勉強報答他的情義。

可如今,她能做的只是親手給他煮一個雞蛋,讓他補補虧空的身子。

沈珠曦蹲在燒火的爐子前,用長長的火箸撿起陶盆裏點燃的草葉火引扔進竈裏,喃喃自語道:

“李屁……李鹜啊李鹜,這是現在的我唯一能為你做的事了。”

另一邊,李鹜走出樊三娘的家,在籬笆門前對送他出門的樊三娘說:“我走了,地裏的事讓李鹍去幹,或者招個短工,別一個人包圓了。”

“閑着也是閑着,況且我力氣大,你又不是不知道。”樊三娘大笑道:“你現在可真不一樣了,成親了,知道疼人了。我還記得你小的時候,個頭沒我腰杆高,人卻厲害得很咧。我喂鴨的鴨食,有一半都是你小子偷吃的,被發現之後,還氣勢洶洶地要咬人——老娘手上現在都有你小子留的疤呢!”

“幾百年前的舊事了,能不能別提了?”李鹜擰起眉頭。

“喲,成親了,知道害臊了,你屁股上生凍瘡的時候,還是老娘給你敷的藥咧……”

眼見樊三娘說起了勁兒,陳年舊事越說越多,李鹜不耐煩地打斷她的話:

“行了,行了,我走了!你再叽叽呱呱,老子再也不來了!”

“你敢不來!”樊三娘氣勢洶洶地插着腰說:“以前我給你饅頭的時候咱們就說好了,現在我養你,以後我老了你養我!你不來我就找你媳婦去!我和你媳婦說以前長在你屁股蛋上的那個凍瘡多麽……”

“你——”

李鹜剛一轉身,一個就住在附近的莊稼漢急急忙忙地從田坎對面奔了過來。

“李兄弟,出事啦!”

他甩着兩只沒穿鞋的光腳丫子,不待跑到李鹜面前就扯着嗓子叫道:

“你快回去看看吧,你家燒起來啦!”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