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李鹍跳下矮牆後, 并不靠近,站在原地眉心糾結地看着随蕊。
“你……你過來。”随蕊擠出古怪的笑容。
沈珠曦猜她一定盡力表現出了她想象中的“溫柔”。
“我不過來。”李鹍嘟囔道。
“李兄弟既然已經下來了,別的事也就好說了。”文有志拱手笑道, “小生不便久留,李娘子若遇到難題, 可在鎮上書坊找到小生。”
沈珠曦心不在焉地還禮, 文有志微微一笑,轉身走了。
随蕊盯着他的背影, 開口道:“……他為什麽對你這麽好?”
沈珠曦含糊道:“也許是因為我是外鄉人,又是李鹜的妻子吧。”
随蕊轉過頭來看了她一眼, 眼神恢複了平靜:“……也是。”
沈珠曦此時心中已有想法, 她猶豫片刻後, 懇請道:
“随姑娘,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要我饒過傻大個,想都別想!和李鹜相關的事, 就更別和我開口!”随蕊不耐煩道。
“不是的……我是想請随姑娘靜下心來,好好和李鹍談一談。”沈珠曦說。
随蕊一愣, 緊皺的眉心微微松開了:“你要我和他談什麽?”
“随姑娘,你會看不起李鹍嗎?”
“我看不起他什麽?”随蕊的音調揚了起來,不可思議地看着她,“我才沒那麽多閑工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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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姑娘不會因為李鹍智力不同常人而對他另眼相待嗎?”
“我沒那麽閑!”随蕊馬上反駁,“要像你這麽說,我看不起的人多了,我天天不用燒雞了, 光看不起人就行了!”
沈珠曦笑了:“随姑娘別氣,我知道你一直都把李鹍當常人看待。”
“你又怎麽知道了?”
“李鹍告訴我的。”沈珠曦說。
“他告訴你的?”随蕊懷疑地看了一眼李鹍。
李鹍動了動耳朵,腳尖踢走地上一粒碎石:“她騙人……”
“有些話, 不用言語說明也可以。”沈珠曦說,“随姑娘,如果李鹍今後不再搗亂,你能不能像對旁人那樣,和他聊天說笑?”
“他要是不來搗亂,我還用得着罵他嗎?”随蕊說,“我又沒病!我忙着做燒雞還來不及呢!”
“随姑娘,你能親口對李鹍說嗎?”
“我說了難道就有用?有用的話早就有用了。”随蕊神色頗不信服,但她頓了頓,還是在沈珠曦懇切的目光下看向不遠處的李鹍,“喂!傻大個……”
李鹍一動不動。
“你別偷拿我的東西,也別朝我扔東西了,你要是能做到,以後我也不罵你打你了。”随蕊說着談判的話,氣勢卻咄咄逼人,“你能做到嗎?!”
李鹍裝聾作啞,停不下來的腳尖又開始磋磨從石頭縫裏長出來的一株可憐野草。
“随姑娘,你還沒說,他要是聽話,以後你就和他一起玩。”沈珠曦小聲提醒。
“你們的事兒怎麽這麽多?”随蕊抱怨歸抱怨,還是按沈珠曦說的,加大音量朝李鹍道,“傻大個!你要是不搗亂了,我有時間的時候,可以陪你一起玩!”
李鹍終于擡眼,斜睨了随蕊一眼。
“……真的?”
“我盡量。”随蕊神色愈發不耐:“我店裏那麽多活兒,你以為我像你一樣閑得折騰人啊?”
“我幫你。”李鹍轉過身來,正面看着随蕊,“我幫你……燒雞……”
“……你別是李鹜派來偷我秘方的吧。”随蕊立即警惕起來。
“不是的,”沈珠曦怕李鹍笨嘴拙舌反而壞了事,忙在他之前開口解釋道,“李鹍本質上是個淳樸善良的孩子。”
“淳樸?善良?”随蕊懷疑地看着眼前的大個子,“孩子?”
“……也沒……也沒那麽善良……”李鹍摸了摸後腦勺。
“你和他相處久了,一定能發現的!”沈珠曦肯定道,“他要是來幫忙,你可以叫他搬搬東西,翻翻烤叉——這樣的話,随姑娘也不必擔心秘方洩露。”
“……那可說不準,李鹜沒什麽事做不出來?利用一個傻子,對他來說也沒什麽心理壓力。”
沈珠曦好奇了許久,此時終于忍不住問道:“随姑娘,我能知道,你和李鹜以前有過什麽過節嗎?”
“我是看你人挺好的,才好心勸你兩句。”随蕊冷笑道,“李鹜那人,心眼比我爐子裏的炭眼還多,想要我随家做雞秘方的人不止他一個,但只有他,為了偷我家的秘方,不惜扮了一年的瞎子——”
沈珠曦目瞪口呆:“他……裝了一年的瞎子?”
“可不是!”随蕊氣憤道,“那時候我只有十一二歲,他年紀和我差不多,我爹在街上被人撞倒,摔到了腰,是他背去素心堂醫治的。我爹憐他小小年紀就在街上流浪,眼睛又看不到,就把他領了回來做長工。他眼睛瞎,自然沒人防備他,我爹時常讓他出入後廚重地。”
“這狗東西,連吃飯都要故意碰掉箸子,他在我家足足裝了一年瞎子,誰都沒懷疑他!要不是我偶然撞見他挑了只最肥的燒雞偷吃,我還不知道他騙了我這麽久!”随蕊怒目切齒道,“這狗東西吃人不吐骨頭,誰信他誰就要吃大虧!”
随蕊說完,忽然将矛頭對準沈珠曦:“你不會懷疑我說的話吧?”
“我信你……”她讪讪道。
連面首都做了,還有什麽是李鹜做不出來的?
沈珠曦替李鹍道完歉,現在又開始替李鹜道歉。
“随姑娘,以前的事,我替李鹜向你道歉了,實在對不住……”
随蕊看了她一眼,沒好氣地說:“你也是倒黴,怎麽就攤上這三兄弟了?”
沈珠曦認真地說:“我不倒黴,如果沒有李鹜收留我,我現在還不知道在什麽地方流浪。随姑娘,李鹜從前做了許多錯事,我代他向你賠不是了。我會監督他,盡力督促他回到正道上來的。但李鹜,他其實是個好人……”
“算了算了,你看誰都是好人。”随蕊打斷她,擡腳往來時的路走去,她一邊走,一邊嘟囔,“我看你比傻大個還傻……”
沈珠曦跟着她走了幾步,想起什麽,回頭看向站在原地的李鹍:“快過來。”
“……你不罵我?”
“不罵你。”沈珠曦朝他招了招手:“快過來。”
李鹍慢騰騰地走了過來。沈珠曦輕輕拍了拍他身上爬牆時沾染的污漬,說:“下次想做什麽,先來告訴我,我教你。切不可像對随姑娘這樣莽撞了。”
李鹍盯着她的手,一動不動任她拍打,神情既溫順又委屈。
沈珠曦拍完污漬,放下手來,耐心道:“你看,現在她答應和你做朋友了,這不是挺好嗎?對不對?”
“……對。”李鹍悶聲道。
她笑道:“走吧,別讓随姑娘等急了。”
三人一前一後地回到随記雞店,随蕊将包着燒雞的荷葉遞給她後,急急忙忙地去翻動炭火爐子上的烤叉了。
沈珠曦正要離開随記雞店,忽然看到腳下的碎布頭。她彎腰撿了起來。
半晌後,随蕊把爐子上險些烤過火的燒雞都翻了一遍,重新回到鋪子門口的躺椅處,沈珠曦和李鹍二人已經不見蹤影。
她一屁股坐回躺椅,哎喲一聲,皺着眉頭在屁股下掏了掏,摸出一塊碎布頭。
這不是傻大個剛剛扔她的東西嗎?
她正要扔掉,握着碎布頭的手舉到半空卻又猶豫地放了下來。
傻大個不是第一次向她投擲這樣的東西,她從沒打開過,因為她早就在心裏認定,裏面包的是碎石子之類的東西。
心裏預先有了答案,自然也就不會去追尋真相。
今日,她卻不知為何生出一絲好奇。
也許是因為沈珠曦先前的話,也許是因為在沈珠曦引導下沒那麽不可理喻的傻大個,随蕊第一次有了驗證答案的想法。
她伸出手,揭開了碎布裏的秘密。
裏面不是石子,不是野果,不是她想象的任何東西。
只有一塊黑豆大小的饴糖,靜靜躺在碎布裏。
……
沈珠曦回到河邊時,竹屋已經在李鵲的打掃下大變了模樣。她放下燒雞,左右張望一番,問:“李鹜呢?”
“大哥去河邊編簟席了。”李鵲道。
“我買了二十斤的酒,酒壇不知放哪兒,你去和李鹍說一聲吧。”沈珠曦說,“我去河邊看看李鹜。”
李鵲笑道:“沒問題,嫂子放心去吧。你往上流走,應該要不了多久就能看見大哥。”
她走出竹屋,沿着河水河流走去,果不其然,李鹜就在不遠的地方。
李鵲說他在編簟席,可他卻不像在編簟席。他躺在一塊平整的大石頭上,仰面朝天,手裏舉着一本不知什麽的書,一邊看,一邊念念有詞。
“李鹜?”沈珠曦快走近的時候,先喊出他的名字。
李鹜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翻身跳了起來。
他跳起來後,手裏沒有沈珠曦先前看見的那本書了,她走到大青石前,好奇地看了看四周:“你剛剛看的那本書呢?”
“什麽書?我哪來的書?我好好睡着卻被你吵醒,你是被太陽晃着了吧。”李鹜在耀眼的陽光下微眯着眼,語速比平常更快,像是故意不給沈珠曦反應時間似的,一句話馬上接着又一句話,“你來叫我,是不是要吃飯了?”
沈珠曦不疑有他,只當自己剛才真的被太陽晃了眼睛。再加上心裏确實有事,她輕松就被轉開了話題。
“還沒吃飯,我來找你,是有事要告訴你。”
“什麽事?”
李鹜在青石上坐了下來,支起一條腿,又把手臂搭了上去,一副散漫不羁的樣子。
“李鹍好像喜歡随姑娘。”沈珠曦遲疑道,“我不知道算不算喜歡,但他對随姑娘确實不太一樣,今日我們去買燒雞,他用碎布裹着東西投擲随姑娘,我好不容易才勸随姑娘息怒。後來,我打開了那塊碎布……”
“裹的花還是糖?”李鹜說。
沈珠曦神色驚訝:“你竟然知道?”
“你真當我把他奴隸使喚呢?”李鹜沒好氣道,“我自個的弟弟,他心裏想什麽,我能不知道嗎?”
“我也沒這麽說……”沈珠曦小聲辯解。
“然後呢?”李鹜問。
“什麽然後?”沈珠曦一臉茫然,“我也不知道要怎麽辦,所以才來問你,畢竟你才是他的大哥……”
“放着不管就行了。”
“不管?”
“随蕊不可能做個耐心的老媽子,雕兒也不可能像姓文的那小子一樣裝腔作勢。不放着,還能怎麽樣?”李鹜不樂意地說,“你就是操心太多,你有那麽多閑心,怎麽不操心操心我?”
“我還不夠操心你嗎?我都……”沈珠曦咽下了後面的話。
為了讓他脫離苦海,她都想盡辦法去掙錢了,他還要怎麽樣?
“你都怎麽了?”
“……反正我夠操心你了。”沈珠曦說,“只是沒有表露出來罷了。”
李鹜懷疑地挑起眉頭:“真的?”
“自然是真的。我才不像你,天天騙人。”
“我騙人又沒騙你……又沒怎麽騙你。”李鹜說,“行吧,我信你一回。以後你要多表露出來,不然別人看了,還以為我們是假夫妻。我們一開始可就說好了的,這事兒只有你我才能知道。”
沈珠曦不想聽他唠叨,敷衍道:“我盡量。”
“這不是盡量的事,你要努力,明白嗎?”
不能生氣,不能生氣,沈珠曦在心裏默默說服自己。
他都做面首養家了,她有什麽不能退讓的?
“知道了……”
“不錯,孺子可教也。”李鹜滿意道。
沈珠曦吃驚地看着他,李屁人神色更加得意,下巴都快翹到天上。
“士別半日,應當刮目相看了。”
“這是誰教你的東西?”沈珠曦問。
“沒誰教我。”李鹜說,“老子天生奇才。”
屁人放屁,順理成章。
沈珠曦不再深究他又是從哪個戲院裏聽來的半句臺詞,說:“時間不早了,回去吧。”
李鹜從青石上起身。
兩人回到竹屋後,李鹜指揮李鹍将桌椅搬到河邊一塊平坦的沙地上,沈珠曦幫着李鵲擺碗箸上桌。等到開飯的時候,四人甫一落座,李鹜就望着桌上的酒菜緊緊皺起了眉頭。
“我的豬蹄呢?”
沈珠曦啊一聲叫了出來。
豬蹄落在了随記雞店!
她和李鹜四目相對,說不出話來。
李鹜的臉色黑了:“我這麽提醒你,你都忘了買?”
“我買了……”沈珠曦心裏委屈,小聲反駁,“買了……但是忘在了随記雞店裏……”
李鹜抽了口氣,臉色更黑。
“你吃燒雞吧,燒雞不是也可以下酒嗎?”沈珠曦努力補救自己的失誤,用木箸扯下一只油光可鑒的大雞腿,頂着李鹍渴望的目光,放進李鹜碗裏。
她讨好地沖李鹜笑着。
俗話說得好,伸手不打笑臉人。在她的殷切補救下,李鹜終于拿起木箸,夾起碗裏的大雞腿。
沈珠曦松了一口氣,這才有心思拿起自己的木箸夾菜。
她看上了燒雞翅膀,剛伸出木箸,身旁的李鹜忽然嘆了口氣。
他擡起頭,凝望着天空,神色沉郁。
沈珠曦和李鵲都停下了箸子看他,唯有李鹍仍埋頭吃個不停。
“你怎麽了?”沈珠曦問。
李鹜看也不看她,頗有節奏地緩緩說道:
“一排白雲傷別離,連着好似鹵豬蹄。”
沈珠曦:“?”
“地面河水悄悄淌,我早跟你反複講。”
“李鹜,你、你怎麽了?”
沈珠曦驚得都結巴了,李鹜卻還聞若未聞,無動于衷。
他幽幽嘆了口氣,神色更加哀愁:
“有酒沒蹄那不行,你還買了忘記提。”
“此恨綿綿你知否,無語凝噎一杯酒。”
“喝起酒來沒豬蹄,若有下次跟你急。”
他轉過頭,終于看向沈珠曦。
“這首詩就叫《傷豬蹄》吧,你覺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