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放我出去啊!來人啊, 有沒有人?救命啊!”
柴房裏傳出陣陣凄厲的呼救聲。
沈珠曦擦幹眼淚,收拾好情緒,擔憂道:
“你把他留下來做什麽?”
“你不是想知道周嫂子如何了嗎?問他就知道了。”李鹜說。
沈珠曦懷着疑惑, 跟着李鹜走到柴房門口。李鹜踢開柴房木門後,貼在門上朝外呼救的周壯跟着摔倒在只夠一人躺下的狹窄空間裏。
壘好的木柴滾落一地, 周壯被粗糙沉重的木柴砸了一身一臉, 哎喲亂叫。
李鹜上前一步,提小雞那樣單手将人從木柴堆裏揪了出來。
周壯的衣襟被李鹜揪着, 後背砰地一聲撞上堅硬的泥牆,一時吃痛, 龇牙咧嘴起來。
“說, 周嫂子怎麽樣了?”李鹜道。
“我娘……我娘回娘家了啊……”周壯幹笑道, “我不是早就說過了麽?”
“既然她回娘家了,那為什麽我在青牛縣,她的娘家人卻告訴我, 她根本沒回來過?”
“她是這麽和我說過,我怎麽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去了青牛縣, 萬一她是跟着誰跑——啊啊啊!!”
周壯慘叫起來。
李鹜松開周壯的右臂,那只手臂像棉花一樣軟軟垂了下去。
李鹜面無表情道:“你還有一只左臂,兩條腿,總共可以說三次謊。第四次的時候,我就擰斷你的脖子,明白嗎?”
周壯滿臉恐懼地看着他。
“我再問你一次,你娘去哪兒了?”
周壯眼神閃躲:“我……我不知道——啊啊啊!!!”
李鹜熟練利索地卸了他第二條手臂, 現在他肩膀兩邊挂着兩條棉花了。沈珠曦看得都關節一痛。
“是不是你,殺了你娘?”
李鹜再次問出的問題,讓沈珠曦神色大變。
然而, 最出人意料的不是李鹜聳人聽聞的問題,而是周壯聽到這個問題後,夾雜着害怕的心虛表情。
“不說話,我就直接廢了你的腿。”李鹜拔出腰間匕首。
“我說,我說!”匕首的刀尖剛對準周壯,他就魂飛魄散地大叫起來,“是我殺的!”
沈珠曦如遭雷擊,腦子裏轟轟作響。
“什麽時候殺的?”李鹜問。
“就、就在一個多月前……”周壯戰戰兢兢地看了沈珠曦一眼,說,“她來我家串門的最後一次,就是那天……”
沈珠曦身子一晃,全靠撐住門框才沒有倒下。
李鹜轉過頭來,平靜地看着她:“你還要聽嗎?”
“讓他說……”沈珠曦的眼淚湧了出來,“讓他說完!”
“你爹也很久沒有出現了,他也是被你殺的?”李鹜問。
“……”
周壯剛一緘默,李鹜手裏的匕首就戳進了他的大腿,刀尖猛地一轉——
一股鮮血湧了出來,周壯發出殺豬的慘叫。
“是我!是我!都是我殺的!”周壯痛哭流涕道。
“你把他們埋在哪兒了?”
“埋?我……”周壯遲疑了,換來李鹜毫不猶豫地拔出匕首。刀子還沒靠近他的另一腿,周壯先聲嘶力竭道,“我說,我都說!”
“說——”染血的刀子貼上他的脖子。
周壯哭着說道:“我、我沒埋……我哪有力氣埋兩個大人啊……”
“那你把他們扔到哪兒了?”
“我……我随便砍了幾下……”周壯的聲音越來越小,眼神越來越躲閃,“家裏有豬,外邊有狗……”
一股強大的力量從胃裏翻湧而起,直沖喉嚨,沈珠曦捂住嘴,頭也不回地沖出了柴房。
她蹲在桂花樹下,胃裏翻山倒海,想吐卻又吐不出來,惡寒席卷她的全身,雞皮疙瘩從胳膊一直蔓延到後背,她扶着樹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眼淚鼻涕狼狽一臉。
周嫂和她的日常相處一一浮現出來,她爽朗的笑容,幹淨的着裝,勤快的手腳,身上淡淡的皂粉氣味。
“等你有空的時候,到嫂子這兒來,我教你幾個拿手菜……”
往事歷歷在目,故人卻已不在。
周壯怎麽忍心?她是他的親娘啊!周嫂一生熱心友善,勤勤懇懇,最後卻連一個全屍都沒能保留,殺她的人還是她一直放心不下的小兒子!
她一生為丈夫兒子,甚至娘家未出嫁的姐妹考慮,處處忍耐,事事退讓,她恪守出嫁女子的本分,期待着丈夫和兒子能回心轉意,可她最後盼來的是什麽?
強烈的反胃湧上沈珠曦頭頂,她幹嘔不停,卻什麽都吐不出來。
那些惡心的東西,塞滿她的身體,咽不下去,吞不出來,看不見的惡意,像陰冷的毒蛇緊貼在她的背脊上。
“嫁都嫁了,是豬是羊也只能認了。”
周嫂的話再次響在耳邊。
從前的她和周嫂何其相似?難道她不是抱着同樣的想法,穿上鳳冠霞帔,準備嫁給一個捉摸不透的人嗎?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這是公主的命。
這是每個女子的命。
從前的她難道不是抱着這樣的想法,渾渾噩噩接受父母之命的安排嗎?
一手熟悉的大手拍上了她的背,李鹜一言不發地站在她身後,輕輕拍扶她的後背。
“我知道你很傷心,”李鹜說,“可是現在沒有多餘時間給你難過了。黃金廣一定會卷土重來,我們要在那之前做好準備。”
沈珠曦默默擦掉眼淚,等呼吸平穩後,說:“你需要我做什麽?”
“我要你去樊三娘家住上一晚,哪裏也不要去,等我解決這事之後再來接你。”
沈珠曦點頭道:“好。”
她沒有問周壯要怎麽辦,她相信李鹜能做最妥當的處理。她這輩子再也不想聽見周壯這兩個字,只要想起和他呼吸着同樣的空氣,沈珠曦就惡心得想吐。
李鹜說:“周嫂子的事你也不用再管了,我會想辦法,盡量讓她入土為安。”
沈珠曦知道自己幫不上忙,幹脆任他安排。正巧堂屋裏的李鹍醒了,兩人跟着回到裏屋,李鹜扒開他的眼皮看了看,問:“你感覺怎麽樣?”
“我感覺……”李鹍嘀咕道,“餓,好餓……想吃大哥下面……”
李鹜捏起拳頭就朝他身上打去,吓得沈珠曦一把拉住。
“他剛醒,你打他做什麽!”
李鹜氣不打一處來,沒好氣道:“餓也忍着!等天亮了你想怎麽吃就怎麽吃!”
李鹍委屈巴巴地閉上了嘴。
李鹜讓李鹍繼續養精蓄銳,他則親自把沈珠曦送到了樊三娘家門口。
樊三娘得知兩人來意,一口就把收留沈珠曦的事答應了下來。
沈珠曦悄悄觀察熟稔的兩人,不由感嘆:果然是一日夫妻百日恩……遇到這樣的棘手事,樊三娘也絲毫沒有推脫。
“我走了,你就在這裏等我來接你。別亂跑,千萬別亂跑,你敢亂跑——”
“我不跑!”沈珠曦生氣打斷他的話,“我早就不亂跑了!”
李鹜這才作罷,他看向沈珠曦身後的樊三娘,道:“……照顧好我媳婦。”
“你還不放心我?你我都照顧過了,還照顧不了你媳婦?”樊三娘中氣十足道。
沈珠曦一口氣卡在喉嚨裏,上不去下不來,目瞪口呆地看着兩人。
他們、他們說話怎麽一點都不顧及旁人?!怎麽一點都不知廉……
李鹜轉頭朝她看來,沈珠曦倒抽一口冷氣,連忙看向空蕩蕩的夜空,星星似乎也因為臉紅,躲進了深深的雲層。
“我走了。”李鹜說。
“你要小心一點。”沈珠曦脫口而出,也顧不上避嫌了,當着樊三娘就說出了關心的話語。
李鹜咧嘴笑道:“……好。”
……
李鹜走出樊三娘家後,笑在臉上消失。他看了一眼濃重夜色中寂靜無人的小路盡頭,轉身回了燒成焦炭的自家院子。
李鵲已經回來,站在院子裏,一見他就迎了上來:“大哥……”
李鹜看也不看他,面無表情地往裏屋走去:
“你進來。”
李鵲沉默片刻,跟着李鹜走進裏屋。
沒有點燈的屋裏光線昏暗,全靠屋外皎潔的月光才能辨物。
李鹜站在窗外月光投下的狹長光帶裏,李鵲進屋後,沖着他的背影,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大哥……我錯了。”
坐在床上的李鹍看看他,又看看李鹜,一臉不知所措。
李鹜轉過身來,眼神冰冷:“你哪裏錯了?”
“……我不該罔顧二哥的性命。”
李鹜沉默片刻後,說:“我有沒有告訴過你,只要人還在,就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有。”
“那你為什麽要用李鹍的性命來做賭注?”
“……大哥,我錯了。”
“不,你還是不知道錯在哪裏。如果你知道,你此時此刻道歉的對象,就不是我了。”
李鹜冰冷的聲音落在裏屋後,好一會的時間,屋子裏都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就連處在矛盾中央卻毫無所察的李鹍,都不禁屏住了呼吸。
“我只是覺得,他不會舍得拿自己的命來賭。”
“如果李鹍因此死了呢?”
“……萬一我放了人,他卻反悔不肯交出解藥……”
“李鵲,我在問你——”李鹜冷聲道,“如果你的二哥,因為你的固執——死了呢?”
“……”
李鵲垂眸望着地面,許久沒有說話。
“死了就死了,對嗎?”李鹜說,“你從來都沒有真正把他當做你的二哥。”
“大哥——”李鵲擡起頭來,眼中露出一抹哀求。
李鹜無視他的懇求,繼續說了下去。
“你嫌棄他是個傻子,他雖力氣大,可他總是笨手笨腳,惹出各種各樣的麻煩讓你收尾。你面上對他恭敬,心裏其實不屑。這些,我都知道。”李鹜說,“以前我裝作不知,因為我不能要求每個人都像我一樣對待雕兒。可是這一次——”
李鹜面無表情,眸中神色比潭水般空明清涼的月光更冷:“雀兒,你越界了。”
“大哥……”李鵲的聲音顫抖了。
“雕兒是為了讓我活命,才燒壞了腦子。他變成這樣,都是我的原因。我早就發過毒誓,我李鹜有一口酒,他就有一口肉,我李鹜能活一天,他就絕不會只活半天——”
李鹜看着跪在地上的李鵲,一字一頓道:
“你既然不能把他真正當作兄弟,也就不用把我當作兄弟。”
“大哥!”李鵲大驚失色,慌張道,“我知道錯了,大哥不要趕我走!現在是非常時刻,危急關頭,還請大哥原諒弟弟一次,讓弟弟将功贖罪!”
“我這裏不需要貌合神離的兄弟。”李鹜沉着臉說,“你走吧。”
“大哥!”李鵲叫道,“我雖對不起二哥,但我對大哥一直忠心耿耿,從無二心啊!如果今日中毒的是大哥,我就是豁出自己的性命,也會為大哥搶來解藥——”
李鵲情緒激動,雙眼發紅,半是祈求半是哀求地看着無動于衷的李鹜。
“用不着。”李鹜打斷他的話,冷冷道,“如果做不到一視同仁,當年喝的結義酒也只是一個笑話。這個兄弟,不如拆夥。”
李鵲呆在原地,眼中閃着水光,李鹜卻看也不看,轉頭對床上的李鹍道:“開工了,想吃肉就跟我來。”
李鹍一個激靈,趕緊下床跟來。路過李鵲身邊時,他停了下來,訝異地看着跪在地上不動的李鵲。
“三弟,你不走?”
李鵲抹掉眼淚,不顧李鹍呼喊,翻窗從後院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