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沈珠曦在樊三娘家坐立不安等到天明, 籬笆外每一次走過腳步聲,她都迫不及待奔到門邊等待。

失望了無數次,一個讓她眼睛一亮的腳步聲終于出現在籬笆外。

只有這一個腳步聲, 不會讓她疑問“是不是李鹜”,在聽到的那一剎那, 她的身體就不由自主奔了出去。

“李鹜!”

剛走到門邊的李鹜吓了一跳, 瞪着眼睛道:“咋咋呼呼的幹什麽,你想吓死老子改……”

“嫁”字還沒出口, 李鹜的話頭就在沈珠曦奪眶而出的淚水裏拐了個彎:

“老子還沒死呢,你哭什麽哭!”

沈珠曦也不想流淚, 可這眼淚和咳嗽, 真不是她想克制就能克制的。

她擡起雙手, 用手背拼命擦着流出的眼淚。

“你一直不回來,我以為……我以為……”

沈珠曦臉上多了一只溫暖的大手,李鹜也幫她擦眼淚。

他神色無奈, 語氣比以往都要輕柔,沈珠曦甚至聽出了一抹溫柔。

“……呆瓜, 我這不是回來了麽?”

沈珠曦忽然想起一事。她顧不上還沒擦幹的眼淚,從身上拿出圓滾滾一物,抽噎着說:“給……給你。”

那是一枚光潔幹淨的熟雞蛋,李鹜頓了頓,伸手接了過來。

“……你給我煮的?”

“我……”沈珠曦嗝了一聲,眨着波光粼粼的杏眼對他說,“我擔心你嗝……受傷, 煮了雞蛋嗝……給你補補。”

李鹜恨不得把眼前這呆瓜揉進懷裏。可他只是咳了咳,裝模作樣地說:

“……算你有點良心。”

“你總算回來了。”樊三娘打着哈欠從屋裏走出,沈珠曦連忙悄悄拉開了和李鹜的距離。樊三娘半夢半醒道:“趕緊把人領回去吧, 你這娘子可是一晚都在等你,一刻都沒休息過。”

“……這次,多謝了。”李鹜說。

“你我還談什麽謝?”樊三娘擺了擺手,轉身走回屋中。

沈珠曦還看着樊三娘的背影,李鹜已經握住了她的手腕:“走吧。”

她懵懂應了一聲,跟着他往家中走去。

李鹜的手握在她手腕的衣料上,一寸都沒有越過雷池。

沈珠曦的目光不由落在眼前寬闊的後背上,李鹜真是一個奇怪的人,他看着大大咧咧,實際卻細心又包容,并且為人也很有擔當,每到關鍵時刻,總是能做出領導衆人的正确抉擇,他為什麽寧願拉她來做擋箭牌也不願娶親呢?

如果他願意娶妻,被他選中的那個女子不說是全大燕最幸福的婦人,至少也是全金州最幸福的婦人了……

真奇怪。

她沒慶幸過自己能嫁給天下第一公子,卻羨慕起一個鄉下泥腿子未來的妻子。

“黃金廣怎麽樣了?”沈珠曦問。

“送他去該去的地方了。”

“他還會再來嗎?”

“不會了。”

李鹜的話像一劑定心藥,安撫了沈珠曦的不安。

她小心翼翼煮好的那枚雞蛋,也被李鹜小心翼翼完整剝開,沈珠曦正等着他放進嘴裏,誰曾想,他一個轉手就塞進了沈珠曦嘴裏。

她含着一半雞蛋,吃驚地看着李鹜。

“咬。”李鹜說。

她下意識照辦。

李鹜拿着剩下的半個雞蛋一口吃進嘴裏。

“你……”沈珠曦驚得不知該說什麽好。

“我們也算共患難過了,現在是有福共享。”李鹜說。

這話乍一聽很有道理,可是分食同一個雞蛋,還是她剛咬過的雞蛋……這,好像不怎麽對?

沈珠曦疑心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李鹜這厮,嘴角是不是翹得有點高?

懷着滿腹狐疑,沈珠曦回到了狼藉一片的自家院子。

李鹜叫李鹍重新把武器箱子埋進土裏,他則踢倒了燒得焦黑一片的籬笆,把廢木料和碎渣都掃到了一堆。

沈珠曦也拿了個掃帚在一旁幫忙。

柴房裏的周壯已經不在了,只剩下一灘血跡。沈珠曦沒有問他去了哪裏,她只希望自己的後半輩子再也不要聽見這個名字。

日出時分,金紅的朝陽遍灑大地,一切都煥發着勃勃生機,沈珠曦劫後餘生,看到日出更是感慨。

感慨的還有一人。

李鹜放下掃帚,一臉深沉地望着正冉冉升起的初陽,半晌後,他忽然抑揚頓挫道:

“一顆鴨蛋挂空中,玉帝老兒肚皮空。”

“如果玉帝肚不空,鴨蛋為何挂空中。”

“這首詩,就叫《詠日》吧。你覺得如何?”

沈珠曦臉頰發燙,耳朵發燒,她裝聾作啞,拼命低頭掃地,恨不得鑽進哪條地縫裏。

“你覺得如何?”李屁人不依不饒追問道。

太糟了!太可怕了!地獄那端吹來的妖魔之音!

“挺、挺好……”沈珠曦幹笑道。

李屁人很滿意她的回答,嘴角飛揚,面上卻裝模作樣地搖頭道:“……還是《傷豬蹄》更勝一籌。”

沈珠曦低頭掃地,生怕再被問上一句“你覺得怎麽樣?”

随着日出,陸陸續續有農人經過李鹜家門,見到焦黑的院子紛紛出言關心。

李鹜面部紅心不跳,吹牛不打草稿:“昨夜在院子裏烤魚吃,一不小心喝多了,醒來就變這樣了。”

這話倒是和李鹜吊兒郎當的形象很符合,問話的人絲毫沒有起疑。

李鵲回來後,和李鹜不知嘀嘀咕咕了什麽,兩人出去了一趟,回來時趕着一群大豬小豬。

“這是……”沈珠曦有了一個猜想。

“……嗯。”李鹜說,“搭着房子賣給隔壁的豬。我把能找到的都收回來了。”

李鹜沒說找到的是什麽,但沈珠曦已經從他手裏提的麻袋猜了出來。

這回她沒再想吐,只是感到悲傷,無盡的悲傷。

“……他們沒起疑嗎?”

“能看出人骨的部位沒在豬圈,應該是扔出去了。下午我和雀兒出去找找,盡量讓她完整入土。”

“我和你們一起去。”沈珠曦馬上說。

“你留在家裏。”李鹜一口回絕,沉默片刻後,又補充道,“我們去的是亂葬崗……那裏陰氣重,你別去了。”

沈珠曦神色黯然,不再堅持。

下午的時候,李鹜和李鵲果然出去了,那一群哼哧哼哧的豬也帶上了。他們入夜才回來,麻袋沒有了,豬也沒有了。

沈珠曦沒有問它們去了哪裏。

她一整天都沒吃什麽東西,現在月上梢頭了,依然不餓。

不餓,也睡不着。沈珠曦躺在床上,無論是睜眼還是閉眼,周嫂的音容笑貌都總是浮現在她眼前。

周嫂子毫無疑問是個好人,但她的結局太過慘烈,讓沈珠曦不由懷疑好人有好報這句話,是不是千百年間的一句自我安慰。

因果循環,報應不爽。殺害周嫂的人的确得到了報應,可那又如何呢?慘死的周嫂能夠起死回生嗎?

“周嫂子和樊三娘曾經是一類人。”

身旁忽然傳來李鹜的聲音。

沈珠曦側過頭,看見睜眼望着床梁的李鹜。他把雙手枕在腦後,神色清醒,也沒入睡。

“……樊三娘?”

李鹜從鼻子裏“嗯”了一聲。

“她以前的丈夫,每日游手好閑,全靠樊三娘在外邊做廚娘來維持家用。樊三娘不管把錢藏在哪裏,都會被她的丈夫找出,只要找到她偷藏的錢財,她丈夫就會對她大打出手,然後揚長而去,拿着樊三娘的錢去賭坊和酒肆揮霍。”

沈珠曦難以想象,現在這個火爆豪爽的婦人還有這樣的過去。

“她沒有反抗嗎?”

“周嫂子反抗了嗎?”李鹜反問。

“她反抗了,只是……”

只是她的反抗,太微不足道。一聲呵斥,一句拒絕,就是周嫂做出的反抗。

“那根本不算反抗,她們只是在自欺欺人。”李鹜平靜道,“她們幻想一個鐵石心腸的人突然洗心革面,幻想一個自私自利的浪子被她們廉價的容忍和退讓感動……她們改變不了對方,所以只能欺騙自己,騙自己這樣的日子,只要忍耐下去就有盡頭。”

李鹜的話對沈珠曦來說太過深奧,好一會時間,她都在思考李鹜話中的深意。

李鹜說樊三娘和周嫂曾經是一類人,為什麽是曾經?

一道靈光忽然從沈珠曦腦海中劈過,在脊背留下一股深深的寒意。

“……樊三娘的丈夫是怎麽死的?”

“喝醉了失足落進冬天的河裏,凍死之前就先溺死了。”

沈珠曦松了一口氣,驅走腦子裏可怕的想象。

“我還以為……”

李鹜轉過身,用手遮住了她的眼睛。

“別為難你這呆瓜腦袋了,趕緊睡,越晚睡越呆瓜。”

“你才呆瓜……”沈珠曦嘟囔道。

說來真怪,李鹜的手心像是有魔力一樣,原本不困的沈珠曦在舒适的熱意烘烤下,不知不覺就墜入了夢鄉。

夢裏,剛剛春回大地,舊的日常崩塌了,新的日常正在構建。

周家院子裏,周嫂笑着端出一盤盤果子待客,滿臉熱情的笑容。随蕊和九娘一會針鋒相對,一會又和好如初,打馬吊的婦人圍在一起,不時發出叫好或抱怨。

正是春光好。

李鹜拿開覆在沈珠曦眼上的手,輕輕擦去了從她眼角流出的淚珠。

他把手指放到眼前,用嘴唇輕輕碰了碰淚水沾濕的地方。

“呆瓜……怕什麽,有我呢。”

……

秋夜蕭瑟,月光冷寂。

破敗的鴨圈外響起一陣輕輕的腳步聲。

樊三娘提着一個食盒出現在夜色中。她走過鴨圈,扔下李樹,一直走到了小路的盡頭。她動作靈活地踩着碎瓦片下了土斜坡,走到潺潺而行的河邊,盤腿坐了下來。

食盒裏是一壺熱酒,一只小小的酒盞。她拿出酒,倒上一杯後,嘆了口氣,幽幽道:

“十多年了,沒想到我還會有回到這裏的一天。”

樊三娘粗壯的身材在夜幕下凝成一個黑影,周圍空無一人,只有河邊風聲蕭蕭,杯中熱氣袅袅。

“周嫂子死了,你要是在底下見着她,也該知道發生什麽事了。是周壯,她那不成器的小兒子殺了她——”

河水喧嚣,在月光下閃動着層層銀色鱗光。

樊三娘平靜又感慨的聲音流淌在寂靜的夜色裏。

“她不信吶,她就和以前的我一樣,覺得除了逆來順受,女人這一輩子,也沒有其他的選擇。可是現在我明白了,徹底明白了。我們是有選擇的。”

“現在我每次想到你,都很後悔……”她輕聲說,“後悔在你來娘家求我跟你回家的時候,沒有提出和離;後悔在你喝醉了打掉我的孩子時,沒有拿刀讓你償命,”

“我以前擔心害怕的事,現在回想起來,根本不算什麽。沒有你,我活得更好,更自在。你知道嗎……我後悔的事太多了……我最後悔的,是沒有親手殺了你這個畜牲。”

她拿起酒盞,一仰而盡,将剩下的酒盡數倒進了奔騰的河水裏。

“……這是你生前最愛的東西,喝吧,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來看你。”

“今夜之後,你依然是失足落水,我依然沒有看見是誰把你推進了河裏。”

“你即便當了鬼,也是孤魂野鬼。”

“……你罪當如此。”

樊三娘朝河中啐了一口,提着食盒爬上了土坡。

轉瞬消失于茫茫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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