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沈珠曦把撿回來的奇花栽在了後花園的假山下。

奇怪的是, 她吩咐小厮栽花時,栽花的和路過的,都面色古怪。

“你知道這是什麽花嗎?”沈珠曦向随侍的婢女問道, “我以前沒見過這樣獨特的花,開起來像個毛球, 顏色也青翠可愛。這樣的花, 怎麽會一點名聲都沒有呢?”

“奴婢也不太清楚……”婢女神色閃躲。

“你知道嗎?”沈珠曦又問蹲在地上的小厮。

栽花的小厮含糊道:“小的家裏是賣油的,對這些花花草草的也不是很了解……”

不知道名字也沒關系, 反正從今往後,這裏就是它的家了。她會好好照顧它, 讓它茁壯成長。

別人不要它, 她要。

沈珠曦看它蔫蔫的樣子, 擔心它不能适應移植後的土地,正想要不要仿照宮中培育牡丹的方法,再給它搭個擋雨的小棚, 李鹜回來了。

她把這事忘在腦後,起身去前院迎接李鹜去了。

李屁人這厮, 小氣得很,若是見她在家卻不來迎接,立即就會噗噗放屁。體諒到他為這個家的身心付出,沈珠曦退讓一步,每次都用公主之身親迎。

這事以後不能叫太子知道,否則李鹜定會丢了屁命。

沈珠曦去到前院的時候,李鹜和李鵲正在神色嚴肅地商議什麽, 見她出來,兩人自然中斷了對話。一旁磕光了整盤瓜子的李鹍見她出現,立即叫道:“豬豬來了, 吃豬豬……”

李鹜道:“我帶了烤乳豬回來,你吃過沒有?”

沈珠曦:“……”

她吃過的美食佳肴比他吃的米飯還多,他這個問題,是對金枝玉葉的侮辱。

“沒吃過襄陽的。”沈珠曦避重就輕道。

“正好,今日就讓你嘗嘗鮮。”李鹜道。

“你吃過嗎?”沈珠曦好奇道。

“沒吃過。”

“你想嘗鮮?”

“這是大哥在随記雞店對門買的。”李鵲笑着插話道,“大哥見随小姐站在店門口招呼生意,想也不想就邁進了對門的烤豬店。随小姐氣得翻了好大一個白眼呢。”

“幼稚。”沈珠曦看着李鹜道。

“我樂意。”李鹜昂着下巴道,“怎麽着,讓随大娘來打我啊。”

……這屁人,有時真的很欠揍。

沈珠曦不禁疑惑,他是怎麽保持這欠揍的性子長這麽大,而沒有被糾正過來的?

烤乳豬上桌後,沈珠曦不得不感嘆,不愧是能和随記雞店打擂臺的烤食鋪子,這烤乳豬皮脆肉嫩,既保留了豬肉的原汁原味,又把香料的添香控制在了一個恰好的範圍,滋味卓絕,讓盲買的李鹜也吃了一驚。

四人圍坐一桌,除了身邊多了些沉默不語,會響應要求的木頭人以外,平淡溫馨的日子和魚頭鎮時似乎也沒什麽區別。

用過夕食後,沈珠曦坐在書桌前,提筆寫下一封報平安的短信封好,托小厮送到驿站寄走。

希望九娘收到她的信後,能看在事出有因的份上,盡早原諒她的不告而別。

當天夜裏,沈珠曦睡得迷迷糊糊,被屋檐下嘩啦啦的雨聲驚醒。

一開始,她還心平氣和地傾聽這夜雨奏響,就在她即将再次墜入夢鄉時,沈珠曦想起昨兒才移植過來的奇花,一個激靈,完全醒了過來。

那奇花移植下去的時候就要死不活,要是再被大雨打上一夜,哪裏還有活命的機會?

她心急火燎地翻身下床,跨過李鹜的時候,一不小心,不知道踩了他哪兒,惹得他發出殺豬般的嚎叫。

“抱歉!”沈珠曦顧不上查看他的傷勢,穿上繡鞋急匆匆往外跑。

昨日種下奇花的地方黝黑一片,爆豆似的秋雨噼裏啪啦地落在假山上,地上,草葉上。

守夜的婢女疾步走來,沈珠曦來不及解釋,吩咐她去找一盞燈籠,一張油布來。

婢女去找燈籠和油布了,沈珠曦毫不猶豫地跨進了雨幕。

接着微弱的月光,她找到了白天種下的那株奇花。它被暴雨壓折了身體,毛茸茸的大腦袋垂落下來,沈珠曦一個箭步走到它身邊蹲下,用兩手合成一個小小的雨棚,為它遮擋無情大雨。

微帶寒意的秋雨接二連三打在她的臉上,身上。

單薄的亵衣很快就濕透了,雨水順着她的睫毛滴下。

“沈珠曦!你又在發什麽瘋?!”一只手臂用力把她一扯,沈珠曦險些跌倒在地。

她沒時間回頭,趕緊又把雙手重新遮擋在奇花頭上。

“遮雨的油布馬上就來了,我就為它擋一會!”

“你會生病的!”李鹜怒喝道。

“我不會,我身體一直都很好……再一會,就一會……”沈珠曦目不轉睛地看着在她手心下重獲一小片安穩天地的奇花。

“沈珠曦——”

李鹜伸手來拉,她用力掙脫,大聲道:“沒有我,它會死的!”

“它只是一株大蔥!”李鹜氣得大吼,“一株随處可見的大蔥開的花罷了,送人都沒人要!這麽低賤的東西,你有必要搭上自己嗎?!”

“我喜歡!我喜歡——無論它是牡丹還是大蔥花!”

一股強烈的委屈湧上心頭,沈珠曦氣得渾身顫抖。

是牡丹還是大蔥有什麽區別?

風潇雨晦的時候,毫無價值的它一樣會被遺棄。

無論是僞裝成牡丹的大蔥還是僞裝成大蔥的牡丹,即便她用盡一生力氣長成他人喜歡的模樣,依然難逃被遺棄的結局。

“你們不要它,我要它!它被扔在大街上,還抓着泥土想活下去——我會讓它活下去!我不會抛棄它!”

她的聲音在密密織成的雨網裏回響。

奇花重新站直了身子,團子般的圓腦袋在夜風吹拂下微微搖晃,就像在和她點頭道謝。

這麽乖巧的花,為什麽會有人将它遺棄呢?

播種的人是他們,把它從土裏拔出來抛棄的也是他們。

難道他們不知道,将它随手抛棄,它只會死路一條嗎?

難道他們不知道,她一個人,無法在寬廣的世間活下去嗎?

沈珠曦的眼淚不受控制地沖出了眼眶。

她恨自己的軟弱。

她多想變成水火不侵的鐵人,多想一夜過後,就變成可以遮天蔽地的大樹。

沒有人教過她要怎麽做。

她在深宮裏卑微且孤獨地生長,她跌跌撞撞地摸索着前進。

父皇因她在禦書房裏偷看史書大發雷霆,讓她禁足七日的同時,命宮人在她的案頭放上女子唯二應讀的烈女傳和女戒。

母妃發現她和宮女偷學舞蹈,燒了她的舞鞋,活活打死了給她縫制舞鞋的宮女。

傅玄邈得知後,送來了琴棋書畫中的各種精品。

她開始行最端莊的禮,說最自謙的話,穿最黯淡的衣,多餘的一部分自己,被她和其他人,一點點剝離。

然後,遺棄在黑暗裏。

可是到頭來,留下的這部分行屍走肉的自己,依然還是被人抛棄,抓着微少的一捧土,從看似風光的雲端,落到了人來人往的街道上。

沒有土,沒有水,沒有希望。每個人都可以從她身上踐踏而過。

牡丹和蔥花,又有什麽區別?

她不管不顧脫口而出後,好一會的時間裏,只有雨聲噼啪奏響。

落在她身上的雨滴卻忽然沒了。

沈珠曦擡起頭,怔怔看着脫下外袍擋在她身上的李鹜。

他站在連綿的雨幕中,大張的雙手盡可能地拉開外袍,遮擋從她頭上落下的冷雨。

“沈珠曦——”他鐵青着臉說,“我不管誰抛棄過你,你都可以忘了。因為我,絕對不會抛棄你。你記住我的話,天崩地裂,你和老子都要死一塊。”

密集的雨箭,彙成千萬重的雨幕,偏偏在沈珠曦這裏,遭到隔斷。

冰冷的天地間,唯有她身在之處,是一片無雨之地。

牡丹墜落凡間,變成低賤的蔥花。

人人都可踐踏。

是一個人,将她拾回自己家,讓她重獲新生。

雖然他沒有文化,沒有家世,沒有財富,每日将老子挂在嘴邊,罵罵咧咧不停,但是又照辦她的每個要求,粗俗又細心,暴躁又溫柔,刀子嘴卻又豆腐心。

他對她這般好,她要怎麽樣,才能不辜負他十分之一的恩情?

“李爺,夫人,油布和燈籠來了!”婢女帶着兩個小厮急急忙忙奔來,“你們快回來避雨吧,剩下的交給奴婢們來做。”

兩個小厮帶着油布沖入雨中,很快就在蔥花邊上搭建起一個小小的雨棚。

李鹜伸手來拉沈珠曦,她這次沒有拒絕。

他以往都是握她的手腕,這次卻握在了她的手上。掌心貼着掌心,暖的不止是秋雨。

沈珠曦愕然望着李鹜,他沒看她,卻握得更緊。黯淡的月光下,他堅毅的側臉不動如山,一雙聰明深沉的眼眸,像夜航船閃着明光。

她的心在那一刻劇烈跳動起來。

她也不知為了什麽。

為了他明亮的眼,還是為了這漫天的雨幕。

她像踩在軟綿綿的棉花上,暈乎乎地就被李鹜牽回了主屋卧室。

奴婢流水般送來熱水和幹爽衣裳,沈珠曦在屏風後更衣出來,李鹜翹着腿坐在桌邊喝着什麽,見沈珠曦出來,把另一碗朝她一推。

“姜湯,趁熱喝了。”

沈珠曦聞了一下就開始反胃,奈何李鹜窮追猛打,定要逼她喝下這碗姜湯。

她本想拒絕,視線落在李鹜仍濕着的頭發上,沉默了。

“你喝不喝?不喝老子灌豬了。”李鹜惡聲道。

“……我喝。”

沈珠曦坐了下來,憋住呼吸,一口氣把熱乎乎的姜湯強送進喉嚨裏。

剛一放松呼吸,喉嚨裏的姜味就湧了出來。她忍了又忍,才沒沖到屋外吐了出來。

“夫人,這裏有蜜餞。”一名婢女端着小碟走上前來。

沈珠曦拿起一塊蜜餞,頓了頓,轉手遞給李鹜。

李鹜一愣:“……給我?”

“……嗯。”

沈珠曦飛快把蜜餞塞進他手裏,重新從婢女手裏拿了第二塊蜜餞送進嘴裏。

蜜一般的滋味在嘴裏漫開,沖淡了姜湯的辛辣,對面的李鹜不知為何沖她咧嘴一笑,搞得她也情不自禁笑了起來。

淋了一場秋雨,可她并不冷。

希望李鹜也如此。

沈珠曦對婢女道:“拿一張幹淨的巾子來。”

婢女很快照辦,沈珠曦接過巾子遞給李鹜:“擦擦頭。”

李鹜兩手不動,反把頭給伸了過來。

“你來。”

“你自己擦!”沈珠曦訝然。

“不行。”

“你……”

沈珠曦還沒對婢女說完,李鹜就擡起頭,惡狠狠地掃了一眼屋裏的婢女們:“都滾出去。”

侍人們有的端淨手盆,有的抱洗澡水,紛紛腳踩疾風,煙消雲散。

“你來。”李鹜再次朝她低下頭。

李鹜突變李屁人,硬要讓她親自上手。

沈珠曦沒辦法,只好拿着手巾起身。

“……我沒給別人擦過,擦得不好,你不許怪我。”

“不怪不怪。”李鹜語氣輕快。

沈珠曦把手巾蓋在他頭上,硬着頭皮擦拭他淋了雨後更顯烏黑的一頭長發。

他為了配合她的動作,低着頭,露出後頸一段活靈活現的游鳳花繡,沈珠曦像被燙到一樣,飛快地移開了眼。

卻又在之後,忍不住瞥回同樣的地方。

李鹜像是後腦勺長了眼睛一樣,篤定道:“好看吧?”

沈珠曦含糊應了一聲。

“你也繡一片怎麽樣?”李鹜道。

男子紋繡,還可說是風流。女子紋繡,那可是從未聽說過的駭人之舉。不是受了黥刑,就是淪落風塵,刺上主人的奴印。

沈珠曦知道李鹜不在乎這些,可她還不能做到無視旁人目光。

她不想掃他的興,反問道:“……繡什麽?”

“繡鴨子。”李鹜拍了一下大腿,惋惜道,“我一直想繡鴨子。這次我給你找個靠譜的花繡師,一定……”

沈珠曦果斷拿着手巾故意往他臉上一陣亂揉,以免他繼續後邊可怕的話。

“我沒有那個氣質,天底下,還是你最适合繡鴨子。”

“也是……”李鹜喃喃道,“只有我……啊呸!你是給老子擦頭還是擦臉啊!”

“一并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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