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5

部隊在城市遠郊,離學校約兩小時車程。導師親自開車送他。車子駛離中心城區,穿過空曠的工業園,再開上一座跨湖高架。隔着橋下綠汪汪的湖水,便可見到對岸的小丘,以及樹蔭裏四散排列的奶黃色營房,醒目的紅瓦屋頂和國旗。按說他們去調研,是給人家添麻煩。部隊卻對他們很歡迎,早早在營區門外擺起儀仗隊伍,只等他們下車立即敲打起來。巨大的鑼鼓聲震得他路都走不穩。前來迎接的部隊領導用力的同他握手,他居然還會臉紅。領導領着他們去榮譽室參觀。偌大的一間展廳,陳列着這部隊自成立以來的珍貴文物、重要榮譽,無不在向他證明這裏是根正苗紅的一支正規軍。跟着還有一個簡單的座談。原來他們的課題被部隊列為學習型陣地建設的重要內容,這次只是開頭,後續還有更深入的合作。他坐在主席臺的最邊上,聽領導們冗長的發言,不覺有些走神。再意外聽見會議主持人講,請某某老師發言。會場一圈人齊刷刷的望向他。他頓時不争氣的露了怯,只勉強擠出兩句感謝的話。大家仍慷慨的回以掌聲。會後去食堂包間吃午飯。入座就有人把酒杯攏到一塊,嘩嘩斟滿白酒。再轉動轉盤,每人取上一杯。他還想着解釋不會喝酒,就聽其他人齊聲喊道,幹!酒杯就都空了。他趕緊咬牙喝空自己的一杯,臉紅到了脖子根。奇怪的是,心裏并沒有不快,反而體會到一種直截了當的熱情。

席間,一位營長告給導師,準備安排他們在二連常駐,當即介紹了二連長給他們認識。宴請結束,他們便跟着連長去二連,就是那奶黃色營房中的一棟。連長很客氣的把他們送進接待室,讓他們先休息,下午再談調研的事。導師睡床。他趴在臨窗的辦公桌上。因為喝了酒,兩個人都睡得很沉。迷糊中,聽見有人在他耳邊打電話,說連隊來了個學生調研,屁都不懂……他頓時清醒過來。再仔細聽,真的有人在窗外曬臺上打電話,無意間吐露了實情。表面上敲鑼打鼓的很歡迎,實則對他們嫌棄着呢。這會酒勁過去了些,只覺得身上發冷,太陽穴也突突的疼。他突然想到了放棄,恨不得馬上叫醒導師離開這裏。導師醒來卻問,剛才酒桌上他們說的話你有記錄嗎。他自然是沒有記錄,急忙起身去找本子跟筆。再要回憶酒桌上都說了什麽,外面響起號聲。導師說算了,強調幾句注意事項,就領着他下樓去連長房間。連長見到他們,馬上沖走廊喊一聲二排長,叫進來一個挂學員牌的瘦高個。營裏把他安排到二連,連長又把他交給了二排。連長交待給排長,以後排裏幹什麽,都讓這位小老師跟着。他趕緊沖排長笑了笑。排長嚴肅的點點頭,介紹說下午是戰術練習。說着就要往外走。導師催他,趕緊去吧。又補充,那我先回學校了。他已經走出門外,聽了這話忍不住回頭看導師一眼,頭一次覺得回學校也是可羨慕的事情。

他帶給排長的第一個難題是怎麽列隊。排裏倒恰好有人休假,給他空出了位置。可是讓他站在隊伍裏實在不像樣,站在隊伍外面更不妥,倒成了領隊的。排長指揮他站進去又站出來,反複幾次才決定,讓他遠遠的跟在隊伍後頭。然後大家都跑起來。他趕緊追上去,一口氣跑到訓練的操場,又給站崗的哨兵攔下了。多虧排長及時回來解救,跟哨兵隆重介紹這是某某學校的老師,卻又像招呼小孩似的沖他打一個響指,領着他步入操場。下午的訓練是學習包紮炸藥包。大家打開自帶的馬紮圍坐下來。排長讓出自己的馬紮給他坐。他努力的做着記錄,但除了一些難懂的術語,并沒有太多發現。大家談話的內容也是一半圍繞戰術,一半純屬閑聊。似乎是因為排長的年輕,還在實習期,大家都有些吊兒郎當。他聽到有人說,剛去看了一場籃球比賽,國家隊對省隊。又看見排長站在身後給他們拍照,用的時髦的萊卡相機。他就有稍稍的失望,這連隊并不像雷達連那樣隔絕于外面的世界呢。訓練差不多可以結束的時候,排長宣布要去一趟菜園。就在操場旁邊,鑽出鐵欄杆即到,幹活的農具也都提前放在菜地裏。今天的任務是松土跟除草。排長讓他看着就行。他說,那怎麽行。排長再次露出嚴肅的表情,想了又想,終于決定派他和最瘦小的兵——連隊文書,去菜園盡頭的湖裏打水。他突然看懂了排長的嚴肅臉,其實是為難的掩飾。這樣一想,他就對排長感到了親近。打水的活卻不輕松,來回兩趟便累出了一身的汗。文書提醒他脫掉外套。他就把外套随手丢在路邊。再打水回來,看見外套已被人拾起,十分妥當的搭在欄杆上。他不由得想起一句話:連隊很安全的。

晚飯的時候,他坐排長旁邊。菜只三樣,一葷一素一湯,盛在亮铮铮的不鏽鋼盆裏。開飯前,有人過來找他,讓他去包間同營長吃飯。排長說給他,你去吧。他卻跟對方解釋,他想和自己的排一塊吃。他說這話,主要因為他只和排長熟悉。聽進排長跟其他兵的耳朵,似乎格外有一些滿意。看過新聞聯播,他正在房間整理筆記。文書突然來敲門。文書說,老師,快來跟我們吃燒烤。說着就領他穿過沒有開燈的會議室,走進一間塞滿啤酒、燒烤跟士兵的小房間。有人起頭,讓我們一起敬老師一杯。他紅着臉,喝下滿滿一杯啤酒,就再不能說話了。大家讓他喝酒,他就抿一口啤酒。讓他吃燒烤,他就拿一串土豆慢慢嚼。在熱情的士兵面前,他變回一個害羞且純潔的小孩,只敢看他們胡鬧。期間,文書出去采買食物。他跟了過去。小賣部藏在山腰的家屬樓。短短一截山路,蜿蜒的水泥臺階,微涼的山風拂過額頭,文書哼着部隊的歌。他突然很想給軍男打一個電話。不必打通,聽聽那句“已關機”的提示音就行。可是掏出手機,才發現自己早已經忘記軍男的電話號碼。他想在小賣部買一些食物跟大家分享。文書橫豎不準,因為說好是排長請客。他也據理力争。最後,兩個人幾乎吵起來,他不得不放棄。回到燒烤的房間,坐不多時,門突然給人推開。連長黑着臉,質問,怎麽還在鬧!大家趕緊解散。文書不忘給他送來一瓶熱水。連隊的洗漱間只有冷水,這瓶熱水就要用到明天早晨。他十分珍惜的先灌滿水杯。餘下的一分為二,一半給今晚洗臉、燙腳,一半留着明早洗頭。熄燈號響,他自覺的關燈睡覺。沒挂窗簾的屋子馬上有月光淌入。他換了幹淨體恤,鑽進洗得發硬的被套,感覺像是開始了新生。

這晚過後,他就和大家熱絡起來。早起外出操練,有人借給他多餘的馬紮。來到操場,他打開馬紮坐好,和大家一起聽講,偶爾寫幾句筆記,再自然不過的樣子。排長講授掩埋地雷,到了實際操作的時候,把他也分進小組,負責鏟取掩護用的草皮。跑四百米障礙,大家也拉他參加。但爬高走低的危險部分不叫他上,只讓他跑幾處簡單的。他仍卡在壕溝跟前不敢跨越。排長教他先在旁邊的平地練習,一步跨過去,距離遠超過壕溝的寬度。明知道自己可以完成的,再去跑壕溝,還是邁不開腿。排長說,你幹脆跳下去試試深淺吧。他真的跳下壕溝,發現下面并沒有想象的深,且鋪着細軟的沙子。他自覺已經克服恐懼,就請上面的人拉他回去。排長卻搶先跳了下來。狹小的空間裏,兩個人緊挨的站着。然後排長從身後抱住了他。他正要紅臉,才感到排長在用力的托起他。他趕緊定定神,一撐手,回到了地面。這天夜裏沒有燒烤,但有文書給他加餐,送來一盒炒飯,上頭蓋着一只煎得金黃的雞蛋。隔天夜裏,他也照樣買了一份給文書。連隊的夥食有些清淡,兵們都偷偷買宵夜添補。又過了兩天,是連隊理發的日子。他們二排恰好有兵做過理發店學徒,就擔任義務理發師,挨個給大家修剪頭發。排長跟他建議,是不是也把頭發剪短些。他的頭發不只長,還經過燙染,想必看在大家眼裏很是礙眼。他自然沒問題。理發師馬上給他騰出位子,又把居中剪出窟窿的報紙給他當頭罩下,就刷刷動起剪刀。理發期間,他的手機很不合時宜的響了。低頭一看,居然是托尼的電話。他嫌惡的關掉手機。然後頭發也剪好了,是最老實普通的小短發,可也很顯精神跟年輕呢。他眼前一亮,簡直想不通之前為什麽要留那樣的長發還燙得亂紮紮的。大家看了也都說好,說他像變了個人。

星期天,他需要回學校跟導師碰面。排長讓他填寫請假報告表,寫清事由和時間,僅限早八點至下午二點。再從排長、連長一路找到營首長簽字。值班的副營長不好意思的說,他們怎麽還要你寫請假條!他也紅了臉,像是有什麽秘密給副營長揭穿。他租下小店老板的面包車,徑直趕到導師辦公室,把整理出來的材料給導師過目。家裏給他預備的換洗衣物也讓媽媽送來這裏,只等導師提完修改意見就回了部隊。眼下他最寶貴的便是在連隊的時間,因為深知,這一切都将失不再得。返程路上,他得償所願的給這群小夥伴買了報紙、巧克力和一條香煙。報紙可以直接送給大家,煙就交給文書偷偷分發。連長不允許吸煙,大家都是躲在各式各樣的地方偷偷吸。大家防着連長,卻不提防他。還有人指給他看疊成豆腐塊的軍被裏卡着的硬紙板。而他能和大家達成這樣的親密,多麽開心,多麽熟悉。晚飯過後,排裏組織去山上砍柴。山是小丘,砍柴主要是拾撿地上的枯枝,一捆一捆紮好,塞卡車裏運回。大家讓他跟排長坐駕駛室。排長偷偷給他預告,連隊下周将組織外出打靶。打靶?他愣住了,思緒一下子彈得很高、很遠,穿過時間的迷霧,豁然開朗的記了起來。這郊區正是軍男提過的地方,那個十年如夢的靶場!冥冥之中,這連隊竟是來為他還願,要替他把軍男提過的幾件事,種菜、砍柴、打靶,一一落實。

打靶這天,他穿着借來的迷彩,和大家蹲在大卡車裏出發。到了靶場,他識趣的不去碰槍,只遠遠坐在他們身後看。打靶聲此起彼落,好像在過年。“十年,感覺像做夢一樣”。只是不知不覺,又一個十年也過去一半了啊。打靶還未結束,天色忽變,烏壓壓的聚起雲層。大家急忙整隊撤離,還來不及回到停車場,豆大的雨點就落下了。其他人都抱頭跑起來。他反而放慢腳步,仰頭迎接這場大雨。雨滴冰涼而有力,像是一只陌生的手的撫慰。然後有人大聲招呼他,又朝他伸手,一把拉他上了卡車。雨實在太大,又刮起風。大家靜靜的呆在車上等雨小。卡車系緊篷布,因為人多,車內暖烘烘的一點不覺得涼。就聽那雨聲滴滴答答的在頭上響着,再安穩不過的感覺。大雨來得突然,去得也快,不久就徹底停了。返程路上,夕陽探出頭來。幾臺卡車之間開始一首接一首的拉歌,唱打靶歸來,又唱朋友一生一起走。給雨水沾濕的頭發還搭在額頭,每個人都是清新爽潔的模樣。他高興得想哭,還好用力的忍住了。

這天晚上,連長突然差文書來找他。他去到連長房間,看見地下攤着旅行袋,床上堆滿日用雜物跟書本。他不由自主的喊了聲報告。連長笑了,拿出兩本筆記遞給他,說是給他參考。他當場翻了翻,是連長的工作日記,寫着每日連隊檢查好的方面、不好的方面。他問,怎麽……原來連長下午接到調令,明早就要去軍區報到。看得出,連長的心情很好,也很激動,還不忘鼓勵他一定要争取按時畢業。他卻滿心失落,也不知是舍不得連長,還是因為別的什麽事情。他失了眠,反複想着明早應該怎樣同連長道別。早起連隊卻一切如常。早餐過後,大家就去彈藥庫整理槍械。還是聽見有車發動,才遠遠的看見連長拎着旅行袋,坐進一輛吉普車,就這麽走了。或許連隊總是這樣說走就走,大家早已經習以為常?

指導員成為新的連長,而新的指導員也在幾天後報到。連隊的氣氛變得緊張,每晚新聞聯播後都要組織政治學習。為了節省時間,他把整理好的稿子拿去附近的打印社傳真給導師審改。傳過兩次,導師來了電話,說稿子很好,資料也足夠豐富,明天就回學校吧!晚點名後,他去找指導員說明情況。指導員說了些常回家看看的場面話,就好像他是一名退伍的老兵。但其實也不錯,他在這連隊也呆了将近二十天時間呢。他突然再沒了勇氣去跟排長和大家告別,心想着明早再說。熄燈以後,他仍在收拾行李。有人輕輕敲他的門。一開門,文書說,看你亮着燈,給你買了份炒面,吃飽了明早好……可是,文書怎麽知道他明天要走的呢。早起,他還是搭小店老板的車離開。大家沖他道一聲再見,轉身忙去了。但是他已經懂得,這不相送的道別,正是連隊最柔軟、多情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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