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直到當真撤離北滄那一天,元徵都有種不真實感。

方靖和幾個纨绔子弟都跟在他身邊,無不安靜,元徵沉默地看着城中聚集的百姓,一個個拎着包袱,拖着老的,帶着小的,瑟縮着,無不滿面驚惶茫然。

元徵還看見了那天晚上給他遞過紅薯的孩子,他抓着母親的衣袖,将小小的身體往人群裏藏。元徵出神出得久了,方靖輕聲說,“阿徵,這不過是權宜之計,你不要……不要這樣。”

元徵看了他一眼,又挪開了臉。

他不是傻子。河東戰事遠不如北靖吃緊,司韶英遲遲不來,他本就心存疑慮,經岑夜闌一點,無論他如何不想承認,他也大抵猜出北滄關會有今日或許和他有關。

有人想借胡人的死讓他死在北境,甚至不惜丢棄鶴山州,讓北滄關淪為孤城。

讓他死得順理成章,天衣無縫。

如今儲君未定,他父皇雖然有衆多皇子,可元徵依舊是最受矚目的一個,在京城時就明裏暗裏不知多少人彈劾他,想讓他死。元徵曾以為他被貶邊境,就已經遠離了朝堂,他便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岑夜闌說他天真,如今一看,當真是天真又可笑。

元徵心中只覺憎惡又無力,如同置身蛛網,手腳困着,任他如何拉扯掙紮,都于事無補。可旋即,他心裏卻蹿起了一股滔天怒火,無論是誰想殺他,誰要殺他,都不該用這種手段。

正當黃昏,日落虞淵,倦鳥撲騰着翅膀歸巢。

南門是胡人圍城最為薄弱的缺口,大門轟然打開的瞬間,岑亦率着城中諸将一馬當先沖了出去。身後将士隊列有序,緊随其後,而後才是黑鴉鴉的百姓。

岑夜闌騎在馬上,他靜靜地看着躲在隊伍中的百姓,身側留下的将士們嚴陣以待,悉數筆挺地站着。

不多時,遠處安營守南門的胡人似有所覺,當即急急整兵沖了上來。

岑夜闌冷靜地擡起手,城牆上的弓箭手擡起弓弩,不過須臾箭矢如雨,朝着沖來的胡人疾射而去。城外的将士亦擺開迎敵之勢,厮殺聲打破了黃昏的靜谧。

陣前交戈,有将士掩護着百姓陸續撤離,元徵已經出了城,他攥緊缰繩騎在馬上,身後是驚魂不定的百姓,三三兩兩不敢做聲。

他們突圍得突然,胡人毫無防備,繞是全力撲殺也擋不住城中撤離之勢。岑夜闌銀槍在握,一身黑色甲胄,身下戰馬踢踏有聲,所過之處無人敢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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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一點一點擦黑,混戰之中,岑夜闌和岑亦目光對上,岑夜闌嘴唇動了動,揮長槍挑下一人,血色沾染紅纓,将未出口的“走”字都帶上了幾分血腥氣。

暗淡的餘晖籠罩了岑亦的面容,他一言不發,看着那杆淌血的流火槍,那是他小叔叔的槍,陪他征戰沙場數十年,後來小叔叔給了岑夜闌,連同靖北令一起。

岑熹選擇了岑夜闌。

岑亦後來就鮮少用槍,反而選擇了更不擅長的劍。

岑亦用力勒住缰繩,胯下駿馬昂頸一聲長嘶,他臉上沒什麽表情,興許是戰場血色逼人,殘陽晦暗,一貫清俊儒雅的眉眼竟多了幾分陰霾。

隔得遠,岑夜闌只見岑亦調轉馬頭,心頭一松,環顧一圈,下意識地将目光投向城外樹林掩映處,元徵就在那裏。

岑夜闌深深地吐出口氣,沉聲道:“回城。”

他話一落,副将抹了把臉,應了聲是,尚在混戰中的将士都陸續後撤。岑夜闌唯恐久則生變,早已經下過令,嚴禁戀戰,留下的都是岑夜闌的親兵精銳,無不唯岑夜闌的命是從。他們要退,胡人士兵卻趁勢而上,雙方纏鬥不休,甚至妄圖沖入大開的城門之中。

城門高而厚重,推動時,發出嘎吱的沉悶聲響。

岑夜闌看着城門,城中除了将士,已經沒有百姓,幾乎是一座空城,他沒有猶豫,輕喝了一聲抖缰繩直接沖入了空城之中。

胡人窮追不舍,有沖入門內的,無不被就地斬殺,屍體壘在城門外。

岑夜闌坐在馬背,看着漸漸關上的城門,天色暗,隐約可見遠處只剩下一線殘陽,太陽将沉之際,卻聽見激昂的嘶鳴聲,少年縱馬的身影伴随着日頭徹底沉入地平線直接撞入岑夜闌眼瞳。

岑夜闌錯愕地睜大眼睛。

轟然一聲,城門重重地關上了。

元徵心髒仍在劇烈跳動,一起一伏,他幾乎能聽見自己如擂鼓的心跳聲。

元徵精通騎射,他從來不知道短短數十丈,竟能讓他産生咫尺天涯之感,好像他只要再慢一步,就會跌落深淵。

方靖幾人的驚呼都被遠遠抛在身後,元徵是猛然醒悟過來的,他不安地截殺摸過來的胡人士兵,看着戰場上的岑夜闌,心裏透着無法言喻的焦慮。

他麻木地提劍又殺了一個胡人士兵,血水濺的高,落在他臉上,黏膩又溫熱。電光火石間,元徵心髒都停滞了幾瞬,他猛地擡頭看向逐漸後撤的将士,腦子裏反複地轉着一個念頭。

岑夜闌騙他。

岑夜闌騙了他,他根本就沒想過走!

元徵想也不想,猛地一夾馬肚直接就沖了出去,冷風刮臉,元徵卻覺寒意透徹骨髓,渾身血肉都似僵住了。

岑夜闌這樣的人,怎麽可能退?!他寧可死在北滄關,也不會退半步!

躍過城門的一剎那,元徵看着岑夜闌,渾身的血好像才慢慢流淌起來,他喘着氣,手中缰繩抓得太緊,勒得掌心都泛起遲鈍的痛。

岑夜闌呆住了,臉上是罕見的呆愣,元徵惡狠狠地盯着岑夜闌,不知怎的,竟然笑了起來,透着報複性的痛快和恨意,惱怒。

岑夜闌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說,“元徵……你回來做什麽?”

元徵看着,笑意漸漸地消失了,心頭泛上不可抑制的酸楚和痛意,刀子似的,狠狠插在心口。

他看着這座空城,看着城中所剩不多的将士,夜色黑沉,晚風刮的嗚咽作響。

元徵想,岑夜闌就沒想過活。

他要以身殉國。

元徵眼眶發熱,他開了口,聲音嘶啞,“怎麽,就許你做英雄?”

岑夜闌怔了怔,沉默了下來,過了許久,仍是道:“你不該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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