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太平日子過起來快的很,岑夜闌半生戎馬,不敢有一刻懈怠,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他離開北境這樣長的時間。京都繁華,處處都是和北境不一樣的景致,岑夜闌起初不習慣,晨起醒時睜開眼,恍惚間還以為是北境,推開門,晨風吹入鼻尖,登時就清醒過來。
京都的風都是溫軟的,柔和的,不似北境,幹燥冷冽,裹着砂礫。
元徵知他擔憂北境,索性着人隔幾日就快馬加鞭将北境公文送至京都。其實岑夜闌積威日久,又有諸多可用将才,即便他不在北境,北境也亂不了。
元徵笑話他,說他比他這個皇帝還操心,讓他放過自己,他都不擔心,天塌下來,自有他這個皇帝頂着,少操些心,安心養胎。
安心養胎,寥寥四個字,将岑夜闌堵的又羞又臊,沒話說。
元徵又湊過去,親了親他的嘴唇,說,我的大将軍啊,你就不想看看你守了這麽多年的萬裏疆土嗎?
元徵說得很溫柔,岑夜闌怔了怔,旋即垂下眼無聲地笑了起來。
元徵已經是帝王,忙裏偷閑時,也會拉着岑夜闌微服游京都。他曾是京都裏一等一的纨绔,京裏好吃的,好玩的,沒有誰比他清楚。岑夜闌從來沒有過過這樣悠閑的日子,仿佛時間都慢了,緩了,變得缤紛熱鬧。
元徵和岑夜闌還一道去看了方靖。當日回京時,方靖斷了三根肋骨,受了內傷,生死垂危之時所幸孟拂雪及時趕到。
轉眼數月,等他大好時,元徵已登基為帝。
元徵親自去瞧他,那小子抱着元徵的大腿哭得稀裏嘩啦,嚷嚷着上天庇佑,他以為他再也見不着元徵了。老郡王在一旁簡直沒眼看,沉着聲說:“方靖,不可放肆。”
元徵卻道:“郡王,不礙事。”
他瞥一眼方靖,說:“還不起來?”
方靖不情不願地站了起來,老郡王瞪他一眼,對元徵說:“陛下,老臣告退,”說罷,又對安靜地站在元徵身後的岑夜闌示意了一下,才退了出去。
他一走,方靖看着元徵,說:“阿徵,你當真是皇帝了?”
元徵哼笑一聲,不置可否。
方靖嘆道:“真像做夢一樣……”他突然話鋒一轉,巴巴地望着元徵,道:“阿徵,我可算有功?”
元徵說:“有功。”
方靖說:“有功是不是要有賞?”
元徵啧了聲,道:“我沒賞你麽?”他登基後不久,就着人送了好些東西來郡王府。方靖嘿然一笑,說:“我的酒呢?”
元徵笑道:“待你大好,我再與你一起痛飲。”
方靖嘟囔道:“你不知道,我可真的吓壞了,還以為自己活不成了——”說到活不成,他神色一頓,看着岑夜闌,擡手行了一個大禮。
岑夜闌看着方靖,就見方靖擡起眼,望着他,說:“幸有齊銘兄弟和北境的一衆兄弟拼死相護,今日我才能好好的站在這裏。”
岑夜闌默然片刻,淡淡道:“生死有命,不必如此。”
元徵不着痕跡地捏了捏岑夜闌的掌心,突然開口說:“方靖,既好了,就随你父親一道上朝吧。”
方靖一愣,元徵說:“朝中的事想必你父親也和你說過,朕手底下缺人。”
方靖叫苦不跌,“……可我能做什麽啊?”
元徵一笑,道:“怕什麽,聖旨過幾日就到,早些準備走馬上任吧。”
說罷,就拉着岑夜闌揮了揮手就走了。
二人出了郡王府,走在燕都街頭,岑夜闌一路沉默,元徵勾了勾他的掌心,說:“想起齊銘了?”
岑夜闌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元徵捏緊他的手指,岑夜闌說:“齊銘的爹娘死在了胡人的彎刀下,他僥幸活了下來,後來孤身一人,流浪到瀚州,正逢着瀚州募兵,他便想去從軍。”
“當時齊銘年紀還小,”岑夜闌比劃了一下,臉上露出幾分笑意,道,“負責招募的将士不肯記他的名字,他就蹲在一旁,日日纏着他們,直蹲到第三天,我無意路過,見他孤苦伶仃,一時不忍便将他收了下來,轉眼就過了這麽多年。”
岑夜闌目光悠遠,神色卻暗淡,輕輕地嘆了一聲。
元徵看着岑夜闌,不由自主地想,岑夜闌看似面冷無情,心裏卻最是柔軟,純如稚子。
他何其有幸,能擁有這麽一個人。
元徵突然捉着他的手指湊唇邊親了親,岑夜闌手抖了一下,回過神,當即看了眼四周。長街熙熙攘攘,人流如潮。
岑夜闌低聲說:“在外頭呢,人這樣多……”
元徵笑了,耳語一般靠近岑夜闌,說:“阿闌,我真喜歡你。”
岑夜闌臉色一下子紅了,想抽回手,偏偏元徵握得緊,掌心滾燙,如同少年人噴薄濃烈的愛意,不加掩飾,赤裸露骨,不容他掙脫。
元徵笑得更暢快了。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岑夜闌的肚子也越大,六個月的時候,已經很是明顯了。
經過一段時間的調養,元徵的頭痛症已經鮮少發作了,到了夜裏卻仍然喜歡翻将軍府的牆。岑夜闌說過兩回,元徵笑盈盈地應了,還是照翻不誤,索性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由他去了,私底下卻叫下人将門開着。
元徵發現岑夜闌近來有心事,總是時常走神,魂不守舍的樣子。起初元徵還當他是記挂北境,有意無意地提了幾句,岑夜闌心不在焉,含糊地将話題揭了過去。
這一夜,元徵半睡半醒間,察覺身邊人動了動,像是要起身。元徵意識還未清醒,手已經伸了過去,抱住岑夜闌,睡意朦胧地問:“去哪兒?”
岑夜闌說:“起夜。”
元徵含糊的嗯了聲,卻沒撒手,反而在人脖頸間蹭了蹭,睜開眼,才見岑夜闌雙眼清明,竟像是一直沒有睡着的模樣。
元徵說:“真去起夜?”
岑夜闌看他一眼,元徵已經撐着身坐了起來,看着岑夜闌,道:“我陪你一起。”
岑夜闌無言,“哪有起夜還跟着的?”
“就跟着,”元徵打了個哈欠,道:“趕巧一起。”
岑夜闌在心裏嘆了口氣,他不過是思慮過甚,睡不着,而且身子沉重輾轉翻身不易,還會吵醒元徵,就想換個房間,沒想到元徵直接醒了。
岑夜闌慢慢躺了回去,道:“不去了。”
元徵頓時就笑了,他撐着床,低頭看着岑夜闌,伸手碰了碰他的臉頰,低聲道:“阿闌,若是你心裏有事,就直接同我說好不好?別瞞着我。”
岑夜闌愣了愣,沒有說話。
元徵聲音輕,還有點兒委屈,說:“我總怕疼你不夠,委屈了你,你不要欺我年少就事事都瞞着我,背着我。”
岑夜闌啞然,抓着元徵的手,輕聲道:“……我沒有瞞着你。”
元徵哼了一聲,委委屈屈道:“如何沒有,按尋常的說法,你我都是夫妻了,既是夫妻,那就是要過一輩子的,你對我好不坦誠,你心裏根本就不想同我過一輩子!”
這指責簡直不講道理,岑夜闌哭笑不得,明知元徵是無理取鬧借故發揮,卻還是嘆了口氣,說:“……我想的。”
元徵一怔,沒想到岑夜闌如此坦誠,一時間有些受寵若驚,又有些緩不過神。
岑夜闌說:“我只是有些擔心。”他說着,還有些不自在。
元徵說:“擔心什麽?”
岑夜闌目光落在垂落的床帏間,過了許久才開口道:“我已經記不清我爹娘長什麽樣了,只記得他們不喜歡我,說我——”他頓了頓,輕輕吐出兩個詞,“晦氣,不詳。”
元徵眉毛皺了起來,卻沒有打斷他,被褥下卻握着岑夜闌的手指。
岑夜闌道:“他們說我是怪物,生來就是怪物,後來胡人來犯,劫掠了村落,爹娘都死了。我因不在家中活了下來,漂泊了兩年,那兩年我只要一想起爹娘,就想起他們說我是怪物。可那時我不知自己怪在何處。”
“直到那天……”岑夜闌彷佛又回到那天,被按在荒野中,扒了褲子,幹燥枯瘦的手指撥開他的腿。那人桀桀怪笑,說他是小怪物,長了女人玩意兒的小怪物,不男不女的東西,種種惡言幾乎将他生生碾碎。
即便後來他親手殺了那人,那種惡心和恐懼感卻如附骨之疽,跟随了他很多年。岑夜闌更是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他會親手将這些陳年舊瘡揭開,袒露在元徵面前。
岑夜闌面色平靜,元徵卻只覺心髒泛起了針紮似的痛楚,他攥緊了岑夜闌的手,啞聲說:“對不起,阿闌……對不起。”
岑夜闌擡起眼睛,看着元徵愧疚難當的神色,搖了搖頭,輕聲說:“我只是擔心……擔心這個孩子,會同我一般。”
同他一般,殘缺的,怪物。
這個念頭是突然浮現的,來得莫名,卻揮之不去,将那些塵封已久的往事都掀了出來,讓岑夜闌不可控的焦躁又恐慌。
元徵說:“不是……阿闌,不是!”
元徵聲音陡然提高,他盯着岑夜闌,惡狠狠道:“你不是什麽晦氣,不詳,更不是什麽怪物!”
“不是!”
他似乎是察覺了自己的失态,努力讓語氣變得平緩,輕聲說:“你是這天底下獨一無二的岑夜闌。”
“萬中無一,獨一無二。”
“是我的大将軍,意中人,”他深深地看着岑夜闌,親了親他的嘴唇,柔情缱绻地說:“是我的寶貝。”
岑夜闌遲緩地眨了眨眼睛,不知怎的,竟覺鼻尖發酸。
“若是他……”
元徵說:“便是同你一般,你會不要他嗎?”
“不會,”岑夜闌想也不想。
元徵臉上露出笑,輕聲道:“我也不會,我會愛他如珠如寶,他會是我大燕最尊貴的小皇子,小公主。”
“他這一生都會有你我愛他,疼他,不會受半點委屈。”
“我保證。”
岑夜闌怔怔地看着元徵,盤踞多日的陰霾竟似在剎那間煙消雲散,陡然變得輕松起來。他想,他的孩子,自然不會再步他的後塵。
岑夜闌對上元徵專注的目光,後知後覺的,心中生出幾分難為情。他年過三十了,竟還要元徵來開解他,安他的心,當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元徵心裏也松了口氣,看着岑夜闌,心裏卻越發柔軟,他笑了起來,湊過去抵着岑夜闌的額頭,耳鬓厮磨一般,說:“阿闌啊,我真高興。”
岑夜闌說:“高興什麽?”
元徵眉眼都是笑意,吻上他的唇角,道:“阿闌,再多信任我一些,依賴我一些吧。”
岑夜闌耳根發燙,忽然又聽元徵說:“你恨我嗎?”
二人四目相對,元徵眼裏藏着忐忑,小心翼翼的,還有幾分企盼。岑夜闌看着,說:“恨過。”
元徵抿了抿嘴唇,道:”還恨嗎?”
岑夜闌不開口,元徵就越緊張,可憐的渾然不像個帝王,反而像乞憐的小狗。
過了許久,元徵聽岑夜闌笑了聲,道:“不恨了。”
岑夜闌當初當真是恨過元徵的,可恨是真的,愛也是真的,這世間的愛恨本就不能一分一厘算得清楚明白。
人生短短百載,何妨遂心而為,踏歌而往,盡興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