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好了 宋知濯,你騙我!
外頭雨止住了,濃雲漸散,太陽又從一片鴉昏裏露了頭,青瓦廊沿啪嗒啪嗒滴下最後一點兒水漬。
明珠只覺周身都染了寒意,從她剛揣測出來的真相裏。然而不過轉瞬,她的一顆心又似被誰狠狠攥了一把,疼得她清醒過來,她顧不得自懼自怕,帶着一身雨露朝裏間跑去。
聽見這陣急促的聲響,宋知濯側眼望向門口那道簾子,驟然見明珠站定在那兒,一臉哀容,亦不往前挪動,只直勾勾的瞅着自己。他心裏“咯噔”一下,料想她不知是在哪裏受了欺負。
他克制住想起身盤問的沖動,眼見她一步步朝自己走來,那雙粉色翹頭鞋,腳尖一起一落,踩在暗沉細墁方磚上,卻像踩進他的心上,他在他幾近枯竭的心裏,替她造了一所房子,那裏頭住着她的影子。
“他們要害你。”
走進後,明珠脫口而出,癟着妍麗的鵝蛋臉,一臉苦相。
還不待宋知濯反應過來,她便撲倒在他身上,将苦兮兮的小臉埋在他的胸膛,翁着聲兒說,“我聽見了,他們要害你!”
宋知濯一時失措,不知是要閉上眼享受她的貼近,還是哼哼一聲兒表示疑惑,正是左右為難之際,卻驀然感覺胸膛的衣裳濕了一片,和着她的嗚咽之聲。
“嗚嗚嗚嗚……”明珠埋在他胸口,兩手揪着他肩頭兩片黎色暗菱紋的寝衣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這群黑了心肝的王八羔子,恐怕是就連到閻羅殿都要叫打入永不輪回,去他娘的爛心爛肺的狗雜種……”
她嘴裏罵着烏七八糟的市井粗話,鑽進宋知濯耳朵裏,搖搖一變,成了林子裏的莺歌蝶舞,她的眼淚也取代了這場收盡的春雨,徹底浸濕了他久旱多年的心田,那裏會再長出稻禾、生出飛蓬、開出繁縷,連成一場盛世。
良久,沖動終于克勝理智,宋知濯緩慢擡起兩只手,将她孱弱如風的身軀漸漸收攏,她溫柔起伏的曲線是山川、她延綿不絕的青絲是河流,宋知濯心裏敲着晨鐘,鄭重得似要擁抱他的整個人間。
明珠片刻還沉浸在自己憤憤然的怒火中,一時未反應過來,等将他那一片黎色衣裳抹齊了眼淚鼻涕,她才蕩然反應過來,脊背上有一雙溫柔大手,正欲撫平她滿腔憤恨。
“你你你你……”她兜着一汪眼淚,将眼珠子瞪得大大地望着宋知濯,卻因水跡阻隔而只看到他模糊的輪廓,“你好了?”
淚随音落,掉到宋知濯臉頰,像一片梨花瓣兒,在湖面暈開了一抹淺淺笑容,“噓……”他伸着個指頭在唇邊比劃一下,又放回去,輕柔拍打她的脊背,“可不是,讓你給沖好的,小尼姑,你真有本事!我躺了兩年了,你一來,我就好了。”
這一聲“小尼姑”譬如一擊閃電,在明珠眼前閃了又閃,她猝然撐着他的胸口起身,心裏默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男女可是授受不親!”
“怎麽,你在還願不成?”宋知濯那張臉不再麻木不仁,朝她逗弄着睇上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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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珠有些看呆了,稍時回過味兒來,支着兩個手指在他膀子上狠狠掐了一把,“你是騙我的!你早好了!”
“噓……”宋知濯吃痛,往旁邊讓了讓,還不忘提醒她低聲,“你是菩薩座下的人,我怎敢騙你?你伏在我身上這一頓哭,幽幽凄凄的像是送葬,我心裏只想着可甭讓你年紀輕輕守了寡,或許上天垂憐佛祖開眼,嚯一下,就叫我好了。”
見他閃得靈巧,哪裏像是剛好的樣子?明珠氣極了,又脫了鞋在他腿上踹了一腳,“放你娘的屁!你分明是哄着我叫我見天的伺候你,替你端茶送水還不足惜,還拿我當傻子似的蒙蔽!”
她臉色氣得緋紅,峨眉緊蹙,鼓着腮幫子氣喘籲籲,頰腮上還有未幹的淚痕,宋知濯呼吸一滞,“我記得有人說讓我盡管拿她丫鬟使呢,原來這話是說笑的……嗳,誰叫我最容易輕易信人?罷了,真是帶累你吃了不少苦,要我賠你些什麽你只管說,別的沒有,金銀管夠!”
明珠伸回腳抱住雙膝,身上沾帶的雨露使衣裳有些濕潤潤的貼在身上,她倏然有些不自在,坐遠了一一些些,避了又避,望着帳壁上挂的幾個龍绡香袋兒,得空悄悄斜一眼他,蚊吶一般,“多少銀子?”
“什麽?”
“多少銀子?”她避無可避,眼睛險些被那香袋兒上的複雜紋路晃花,只得垂下睫毛,“你不是說要賠銀子給我?”還不待人答,她又故作大方擺擺手,“算了算了,我們出家人豈能貪圖金銀?不過是些身外之物,只要你好了,比什麽都強。”
宋知濯按下笑意,擡手朝那方立牆高櫃一指,“在裏頭鎖着的那個箱籠,有幾千兩吧,還有一摞銀票根兒,你要就到外頭錢莊換去,我什麽都沒有,只有這些金銀糞土。”
“真給我啊?”明珠像前挪一挪,兩手撐在被子上輕問。
“自然給你,不過你不是說出家人不貪金銀?”宋知濯故作為難,懊惱地一咂舌,“我若這樣,豈不是有辱你們出家人?但我又想,還不曾見過出家人盯着一碟子豬蹄子暗暗咽口水的,想必這樣的‘出家人’也不大在意這些清規戒律……”
不說還罷,一說明珠眼前又晃起那豬蹄的影兒來,咽了下口水,當即羞得面紅耳赤,擡腳踹過去,“誰咽口水了?你別瞎說!”
“好,這事兒我就當不知道,你仍是最虔誠的小尼姑。”宋知濯嘆出一口氣,将眼睛在她臉上看了又看,挪到裙下,那裏頭隐約見一雙軟腳,方才踹了他兩下,踹得他心神蕩漾。
他忽而收起調侃,端正起來,“我好這事兒你千萬別露一點兒風,你也知道了,這府裏盡是要害我的人,咱們得防備着,只有見我奄奄一息,他們才能死心。”
他說“咱們”,顯然将明珠拉入陣營,明珠說不上什麽想法,只覺着碌碌塵世,她和他在一片汪洋中,同乘一艘孤零零的小船,這船要漂向哪裏、泊在何處都不肖怕了。
話鋒回轉,明珠一下心又沉下去,直墜萬丈深淵,那下頭豎着刀尖兒,要将她一顆心紮得粉碎,“他們為何要害你?難道不是一家子骨肉血親?做什麽非要取人性命這麽無情呢?”
宋知濯睃她一眼,牽出一抹摧頹笑容,“骨肉血親也講利益紛争,我占了他們的位置,礙了他們的眼,自然容不下我。”
那笑嬴蕩在臉上,似一片烏雲壓下來,讓人有些喘不上氣。明珠想了又想,還是将老話兒拿來寬慰他,“有我呢,我容得下你。”她怨嗔地瞪過去,“只是你可別再騙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