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婉兒 胖婉一笑即傾城
這廂架了象牙白镂雕食盒正欲跨出門去,迎面就進來一個胖乎乎梳雙螺髻的小丫鬟,雖看着面生,但這府裏丫鬟也多,明珠無半點好奇,跨着食盒仍舊出去。卻聽得裏頭響起那丫鬟略微渾厚呆傻的央求之聲,“趙媽媽,我們少爺昨兒起就不好消化,煩請您老人家給熬個粥吧。”
爾後就是趙媽媽漫不經心不賴煩的聲音,“不巧,今兒沒有粥。”
“您老行行好,給現熬一鍋吧。”那丫鬟再求,可見聲調可憐之色。
不想趙媽媽仍舊無動于衷,反而挑起音調譏诮,“我哪有那個閑功夫?你們少爺是哪個臺面的人,還挑三揀四?實話兒告訴你,連大少爺平日裏吃的粥都是大奶奶每日來現煮,人家一個是‘小公爺’,一個是明媒正娶的大奶奶,尚且還親力親為,你倒還有臉來勞煩我?”
一時俱靜,明珠躲在外頭仿佛也看見暗湧的難堪與尴尬,只道這丫頭心眼兒竟比自己還實些,一味苦求,卻不給些實打實的好處。實在也不好管別人的閑事,她咋舌各自走開。
因那鹿筋煨了湯,她一步一行,慢悠穩持,于這條花團錦簇的小道上寸步小心,沒多時便起一腦門兒的汗,亮铮铮對着日頭盈耀,不巧手帕沒帶,她晃一嘆,側邊兒就伸過來一只手,手上一方疊好的銀紋百蝶夾粉絹子。
順着這只蓮藕似的豐腴手臂望上去,可不就是方才那丫鬟?她立在太陽底下,兩個梨渦自夾腮一擠,蹦出一個爽利的笑來,“拿着擦擦汗吧,你瞧你這一腦袋的汗珠子,回頭可又滴到那食盒裏頭去了。”
頃刻間有佛祖在心裏端着寶相譴責,明珠暗悔不已,不想自己不欲“多管閑事”,這位卻“不計前嫌”,她心內發窘,接了帕子過來,含齒一笑,“謝謝你。”
這胖丫頭爽快一笑,“不客氣,你是哪個院兒裏的?怎麽從沒見過你?難不成是新來的?沒聽說最近府裏有買新人進來啊。”
觀望過去,見她初初绾雲鬓,不過才及笄,乍然一笑,一如嬌梨粉桃,與她笨重身軀全然不一的鮮亮靈巧。這還是明珠來到這裏頭一遭,見有人不加掩飾的笑容,張揚如嬌容,跋扈如慧芳,愁悶若青蓮,婉轉似楚含丹,都不曾擁有如此鮮活爽利的笑,亦包括她自己。
恰如驟見一朵花開的動容,明珠也朝她笑起來,另含深意眨眨眼,“我是明珠,新進來的‘大奶奶’。”
“啊,”胖丫頭瞠目結舌,卻不似敬怕,也并無虛情假意,只撩起她一束頭發在肉呼呼的掌心,“原來是你!不是聽說大奶奶是個‘小缁衣’?你有頭發啊,我還只當你是個禿子呢!”見明珠又一笑,她恍覺失禮,丢下頭發在背後,還替她捋一把,“我叫婉兒,是三少爺貼身伺候的,聽說你自己來廚房給大少爺熬粥,你一定廚藝不錯,能不能教教我?”
百轉千回,明珠仍舊是明珠,還留着一個心眼兒,暗暗将她一望,“你學這個做什麽,不是有廚娘做飯嗎,難不成不給你們院兒裏做?”
仿若愁攢千度,婉兒眉頭深鎖,與她一路行一路托出,“做是做,不過是半例半分,常常一些爛菜爛葉,我們少爺胃不大好,從前廚房替大少爺熬粥我能趁勢分一點兒,現下他們不做了,我又不會做,所以想求你教教我。”
這三少爺明珠倒是偶有從別人口中聽過,是個庶子,聽那些話裏的意思,這也是受人白眼遭人唾棄的,思及宋知濯,明珠的心頓時軟下一層,将這婉兒手腕一拉,“你若是不嫌,随我到我們院兒裏去,我分一些給你,也不知合不合你們少爺的口味,到底将就些?”
那婉兒自是喜上眉梢,跟着到那邊屋裏,一進門兒,見椅上歪歪斜斜靠着的宋知濯,咋舌瞪眼,“大少爺瞧着比冬天的時候精神好些了,難不成都是你這飯食喂的?那我還真得跟你多學學,姐姐,你可莫要嫌我蠢笨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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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珠這頭正翻箱倒櫃的找碟子,不知從哪裏摸出一只暗黃瑪瑙碗,将粥撥了一些過去,猶猶豫豫間,一咬牙,又摸出一只鑲金邊兒的銅碗,将那灌煨鹿筋也撥出一些,雙手托盤盛給她,“你也不必學了,回頭你要時來找我,我多做些給你便是,見你性格爽快我很喜歡,這是為你,你可別到處去說,省得橫生是非,連你們少爺也不必說,可記住了?”
婉兒叫她一通繞,有些迷糊,聽不懂話裏玄機便罷,只将頭懵然一點,“記住了!”
這廂手捧漆黑酸木枝方盤拖着笨重身軀辭出去,又只餘滿室珠光和斑駁樹蔭,上午一方,下午另一方,光陰橫轉,桂樹影卻不見歇。
說不上為什麽,明珠突然有些心慌,那一碗稠粥與鹿筋燙似參了毒,她好像将兩碗毒藥送至另一位劊子手手上,它即将滋養另一株五鳳草的生長。
那一番晴,一番雨的神色落進宋知濯眼中,驟如層波潋滟,露華風清,她發間的紫藍僧帽花,似一盞明燈,牽引他的目光,落在她猝晴向晚的腮上,他耐心等着,等明珠踱步過來,雙眉鎖愁輕問:“嗳,我是不是會惹禍上身?我本來沒想管這事兒來着,都走了,真的,可路上又撞見這丫頭,我瞧她比那些人叫我喜歡些,所以我一時心軟……”言罷,她擡起一雙盈照杏眼,暗自撇嘴,“你不會怪我吧?”
閑窗對望,攢萬捋柔情,宋知濯也将嘴一撇,“這可說不準,你瞧你平日這麽小心謹慎的一個人,怎麽今兒見了這丫頭就着了道?我看她莫不是故意與你套近乎,好從你身上套出我的底兒來。”
聽他一講,又見他臉色微凝,似有理不盡的煩難,明珠心有餘悸,将伏着木椅扶邊的手立時撤回,雙眉籠上萬愁,“呀!那可怎麽好?不成不成,我得離她遠些,你們家那位三少爺還不知是什麽貨色呢,倘若對你也是滿心算計,我豈不是壹飯壹粥喂一頭狼?”懊完悔完,她将玉色軟緞的鞋面露出裙邊,朝那椅上輕踢一下子,“方才你怎麽不朝我使眼色?我竟然還答應她替她做飯!”
“我的老天,”他将交疊搭于胸前的手擱置腦後,有一絲辛災樂禍地瞟過去,“你一進門兒,只顧着這胖乎乎軟綿綿的妹妹,哪裏朝我看過?就是眼下,菜都要涼了,還不說讓我吃飯,只在這裏盤桓算計一陣。嗳,我快餓死了,何時才讓我吃飯?”
卒見他忽明忽暗隐忍克制的一抹笑意,明珠方回過味兒來,這是在逗她呢。只見她拉下臉去,卻明豔似半壁薔薇,翻腕抵腰,叱責有聲,“你又騙我!還想吃飯?餓死你得了!”
一時她也有些失了分寸,嗓音拔高起來,惹得宋知濯連連比手勢,“噓……”
明珠到底懂事兒,撤了手卷一圈兒睫毛不說話了,攆步要走,又被他攥住煙粉绉紗大袖,“嗳嗳嗳,是我錯了,我不過是逗你玩兒的,你真生氣了?”
晨露馭風,二人于這紅樓朱閣中對望,他的笑,他放低身段厚着臉皮的央求,仿佛将明珠心裏的琴轸暗調,松了一根弦,是她歲歲緊繃着的,只能發出尖厲之聲随時欲段的一根弦。一時間萬籁俱寂,天地虛清,仿若只剩莺歇柳絮,青瓦雙影,只願天地人間,年年此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