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那只狐貍去而複返,嘴裏還叼着個小水桶。

偏生它又腿短,為了不讓水桶磕到地面,小狐貍只好高高昂起頭,模樣既惹人憐愛又有些好笑。

雍卿險些要走過去幫它拎着,不過那毛團看着圓溜胖乎的,動作倒是利索,一眨眼就自己跑到了梨花樹下。

“梅子不是洗好了?還要打水作甚?”她正暗自納悶,就看見狐貍嘴叼一小木瓢,舀水洗淨了兩只爪子,然後伸爪抱起一大塊冰糖“咚”地丢進了水桶裏。

還濺了它自己滿臉水花。

雍卿頓時語塞。

小狐貍側對着她蹲在水桶邊,兩只爪子跟搓巴衣服似的,賣力洗着冰糖。

陽光與花瓣總是落得恰到好處,仿佛也對笨蛋有着特別的眷顧。

從它臉上眉眼彎彎的表情,還有那八條不停甩動的尾巴可以看出,這只小狐貍此刻必是滿心歡喜,以至于根本沒發現,爪下的冰糖正越洗越小,越洗越小——

本來想提醒它冰糖會融化在水裏的雍卿,見它搓洗得那般快樂,實在有被萌到,倒是死命掐了自己一把才沒笑出聲來。

等到小狐貍自個兒發現不對勁的時候,顯然那塊冰糖已回天乏力。

它歪着小腦袋,疑惑地往桶底看了半天,又伸爪撥了撥水,卻啥也沒摸到。

于是乎,整個狐都傻掉了。

雍卿再也忍不住,借着幾叢翠竹的遮掩,驀地笑到彎腰。

可這一笑卻出現了不得了的狀況。

那只模樣伶俐的小狐貍有無發現自己,屆時又會是何等可愛的驚愕表情,她都沒來得及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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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間投下的日影,清風中落花與香氣,冰糖的濃甜還有青梅的微酸,都在瓷盤上被清晰地勾勒出來,如有實質。

但,眼前一切皆湮滅于黑暗與光明之交替。

雍卿睜開眼睛,所見的是水晶壁上方無數灼灼波紋,湛藍又明亮,卻也十分寂寥。

“原來,只是做了個有趣的夢。”

她早已記不清這是第幾次看到這些光景。

沒有戰場上的你死我活,也沒有王殿案頭的羽族事務。只有白晝與黑夜緩慢輪換。

敖蓬萊說,神魔戰場已經不複存在,是因為她引來天雷把那落迦給炸得塌方,也把自己炸成重傷,驚動了當初送她業火紅蓮的夜行吏,然後夜行吏才把她安排到西海來養傷。

敖蓬萊她大侄子當時也坐得遠遠的,在那兒點頭附和。

同為殺胚,敖摩昂與雍卿除了武力上的“友好交流”之外,也無甚深仇大恨,實在沒理由同他小姑姑合夥來诓她。

但雍卿對這個說法仍是将信将疑,因為她什麽也記不起來了。

小瞿小英時常來看望她,問到這件事的回答倒是跟敖蓬萊完全一致。師父重明又去閉關修煉了,但他一貫也不怎麽搭理她這個徒弟的死活,故此雍卿也沒法再去懷疑些什麽。

西海偶爾會下雨,她無事可做,就只能躺在水晶壁下方發呆,看水面泛起圈圈漣漪,魚群搖頭擺尾地穿行而過。

下雨時若是白天,那一定是因為敖蓬萊睡覺時沒蓋好被子,受了寒氣侵襲,才會不停地打噴嚏。若是在夜裏,也可能是她又夢見小時候未出殼就落入魔族手中,差點成了一顆白煮龍蛋,然後吓到把自己哭醒。

更多的夜晚,海上天穹如墨,入目是點點璀璨星輝,似弈局偏又錯落無序。也不知天界同仁們到天庭正殿參加朝會時,可也有迷路失途者?

然而,從敖蓬萊那裏順來的話本看了不知幾百冊,雍卿每回望着夜空,卻只能想起那一句“滿船清夢壓星河”。

而此時,想必天上日頭應是毒辣得很,連透過海水映照下來的波光都晃得人眼睛生疼。

“不知那只小狐貍,到底能不能釀成一壇青梅酒。”

雍卿在蚌殼軟榻上緩緩坐起身來,擡手觸及面頰,指尖無端感覺到些微涼意,擡頭看了看上面水晶壁,也不似漏水。

她一時覺得既難過又疑惑:“這是何物?”

“雍卿雍卿,你今日覺得如何?可還需再進補?我新得了一個調理身體的好方子,說是健體安神兩兼顧呢!要不咱這幾天試試看——”

那角玉色裙邊尚未飄入門內,滔滔不絕的說話聲已将雍卿所有憂傷攪得煙消雲散。

原本只是微蹙的小劍眉現下徹底皺成個死結,雍卿深籲了一大口氣,重新躺下并将手邊那冊凡間話本随意蓋到臉上,直挺挺動也不動的樣子仿佛已然睡得像只死鳥。

她的這套裝睡流程從頭到尾可謂是行雲流水不帶半點停滞,熟練得讓人心疼。

而那個堪稱天地間第一煩人的聲音進門之後,倒也很識相地放小了嗓門,蹑手蹑腳地坐到雍卿榻邊,似蚊子哼哼般問道:“雍卿,你真睡着了?”

“唉,怎麽昂昂一回來你就在睡覺呢?你們完全沒交流,也不了解彼此,如此以往,我何年何月才能聽到你喊我小姑姑啊?哎呀,委實愁煞人也~~~”

敖蓬萊說到最後還唱起來了,成功唱得雍卿渾身一激靈,眉毛也不打結了,直接抽個不停。

要說她被天雷所劈的後果吧,倒是有好有壞。

壞處就是腦子不大靈光了,好似有許多事情都只剩鏡花水月的一丁點模糊印象而已,更多事情則連半點印象都無,許是忘了個幹淨。

好處麽,最為顯著的一件事:雍卿不再臉盲也不那麽路癡了,較之以前那可謂是耳聰目明,至少她跟敖摩昂較量時,輕易便能躲開三棱锏的攻勢,一拳将他揍翻在地。

所謂一物降一物,武力值飛速提升的同時,敖蓬萊對她的精神摧殘也日漸爐火純青。

為了不被逼瘋,雍卿的語言表達能力也一并飛速提升。

“敖蓬萊,請問你可否閉嘴?”

話本子下傳出一句悶悶的問話,雖不算大聲,卻把堂堂西海水君吓得“嗷”了一嗓子跌倒在地上。

雍卿拿下書冊翻身坐起,語氣有點遺憾:“看來,即便再過三千年,你這膽子也依舊能與鼠族媲美。”

敖蓬萊裝模作樣地扶着腰,嘟囔道:“‘小心駛得萬年船’嘛,畢竟我西海多災多難——哎呦!”

本已拉住她手臂的雍卿聽到一半又撒開手,放着這位致力于自我詛咒順便株連親友的水君再次跌了回去。

“哎雍卿,你去哪兒?”見她要出門,敖蓬萊莫名緊張起來。

雍卿回過頭,皮笑肉不笑地應道:“西海多災多難的,我怕了,回丹穴看看去。”

她話剛說完,敖蓬萊立刻尖叫:“不行!”

“為何?”雍卿無濟于事地捂了下耳朵,一眨眼西海水君就忽然撲過來扯住她雙腿,動作快得連殘影都沒見着,簡直是個奇跡。

“奇跡”慘兮兮地擠出個哭臉:“你跑了,我怎麽跟書——呃山阿交代?”

雍卿氣了個倒仰,竟沒去注意她話中怪異停頓:“你有無搞錯!我堂堂丹穴少主,回自己家還得跟旁人交代,這是哪門子道理?”

“那個,就算不用跟夜行吏交代,你也不能丢下我一個龍留在西海,因為,因為我又做噩夢了!”

這回水君她是真的哭出來了。

雍卿無奈地擡頭望天,果見海面上那叫一個風雨交加,打得水下暗流洶湧的。

扒拉在她腿上的敖蓬萊正一邊嚎啕,一邊訴說着那個噩夢的恐怖之處:“我夢見,夢見海底跑出來一只魔物,生得烏漆抹黑的,像條大黑蟒蛇,額上還有只血紅的尖角!”

“水君大人,您可是正統神龍,區區一條蛇沒什麽好怕的。”鳳凰面無表情地把她從地上提溜起來,還順手拍了拍她身上不存在的灰塵。

“不是的,那不是普通蛇族,特別兇殘!我都飛到天上了,它還能沖上來把我絞住,真的好可怕!”

被提起來後,敖蓬萊還要抓着她的手臂,整個人才能哆哆嗦嗦地站穩,帶着滿臉驚恐繼續道:“還不止這樣!之後突然刮來一陣狂風,直接将我和那魔物都卷到半空中再摔下去,在夢裏都能覺着被摔得好痛好痛,我竟是活生生給痛醒的!”

“只是夢而已,醒來就沒事了。”雍卿本也只是近乎敷衍地安慰敖蓬萊,但這漫不經心的一句話卻令她自己覺得有點恍惚,好似曾對着另一個人講過。

可惜不能細想,若她開始回憶過往,識海處便會産生劇痛,如欲裂開。

敖蓬萊倒先一步抱着頭,又嚎道:“可是這個噩夢已經出現第四百九十三次了!”

“你居然算得這麽清楚?”雍卿皺眉看着她,心不在焉地問道。

霎時,整個西海便雨停浪平。

西海水君拉着一臉滄桑的鳳凰到窗臺邊坐下,擺出個促膝長談的架勢。

“四海下雨須得登記造冊的嘛。我每次都被吓哭,要不是螺奴喊醒我,指不定要鬧水災呢。”

敖蓬萊嘴裏絮叨着,手也沒停,親自往桌上斟了兩盞瓊漿,還笑吟吟地先遞給被迫聽她絮叨的丹穴少主。

她如此殷切,倒叫雍卿有些惶恐起來:“敖蓬萊,你別是被吓傻了,平日裏怎不見你做事如此親力親為?”

其實雍卿所言算是含蓄了。

西海水君平日裏莫說什麽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連處理公務都恨不能修出個身外身來代勞,唯有聽小曲讀話本時堪稱廢寝忘食,有時竟能辟谷辟到體力不支,活生生餓暈過去。

能被餓暈的神仙,怕也是舉世罕見。

為着此事,敖蓬萊還振振有詞:“我西海龍丁凋零,若不是本水君以一己之力扛起所有艱辛職責,哪裏還能延續至今?”

當時聽了這話的在場衆人,皆出于難得的默契而全部選擇了沉默。敖摩昂和雍卿各自頭也不回地走開,餘下一幹魚蝦龜蟹等臣仆,個個作口聾耳啞狀,把座上的水君氣得蹦蹦跳跳。

正如眼下此刻,敖蓬萊再度很不穩重地跳起來,理不直氣也壯地反駁道:“我才沒被吓傻呢!當年魔界入侵,我都被擱鍋裏煮了半個時辰,現在不也兢兢業業地當着水君嘛?”

雍卿點點頭,心裏暗道:“是,也就掉色掉得常被錯認為東海龍裔罷了。”

這笑話還是瞿如鬧出來的。

某日她來西海看望雍卿,敖蓬萊正好化為原形在海上行雲布雨。

沒怎麽見過世面的瞿如副将立在岸邊目瞪口呆,進了龍宮後還悄悄地同雍卿道:“殿下,原來三萬年前,魔族當真把西海滿門屠盡了,現如今還得叫東海的龍過來掌管水務……”

孰知敖蓬萊話鋒一轉,硬是美滋滋地拐到了她偶像身上:“幸好有寂恒戰神及時出來英雄救美,不然我就得成了那魔頭的一頓腹中餐了。”

雍卿臉上的滄桑之色更甚,幽幽問道:“那你前幾日回來,為何口口聲聲說你要揮淚斬情絲?莫非是找上門去一表衷情,卻遭其婉拒?”

這盆冷水潑得極其到位,敖蓬萊的星星眼頓時熄滅,臉都垮得像個黑無常:“雍卿,你如此嘴毒,怕不是上輩子吃過□□?”

“過獎了。”雍卿面上淡定地一抱拳,心中暗暗松了口氣。

這回終于不用趁她走神時,偷偷給自己施障聽訣了。

畢竟換做任何一個神仙,天天重複聽着已然能夠全文背誦的戰神事跡,那遲早都是要瘋掉的。

但雍卿又不能明目張膽地拒絕敖蓬萊,只因這些事跡于她而言,确實是意義非凡。

神胎降世之初,多數便靈識已開。

雖不能化形為人,其智慧卻仿若五歲孩童,能知曉諸事。而敖蓬萊法力微弱,或正是因為初生靈智時遠勝于同輩,尤其那些血腥過往,更加記憶深刻,從不能忘。

也從不敢忘。

彼時,兩界神仙已很少提及天地浩劫,仿佛只要不再說起這件事,舊日傷痕便不複存在。

奈何舊傷未愈,又添新傷。

那一日春光明媚,老當益壯的先水君夫婦新添了枚龍蛋,色澤還是極典雅的墨底松花綠。九九八十一道天雷也顧念着是自家人,沒劈得太狠。

整個西海龍宮上至龍子龍孫,下至蝦兵蟹将,皆樂得見牙不見眼。

正要将喜帖派到天地兩界各神仙的手中,海底卻倏地動蕩不止。

龍宮寝殿中,水君夫人元氣尚未恢複,仍是虛弱不堪,只能保持着較小的原形,緊張地将寶貝龍蛋護在身軀下面。

“夫人莫怕,榮兒與望兒已率兵出去查看情況,不會有事的。”水君見妻兒如此惶然,當即心疼得直揪自個兒的龍須。

轉身卻見窗外一只熒黃巨眼,正骨碌碌地亂轉,竟不知是何時出現,又已窺探了他們多久。

水君先是愣住,随即大怒,伸手放出數道雷電,直擊那只怪眼。可怪眼不過輕輕一眨,炎紅眼簾便将雷電之力全數擋住,竟是毫發無損。

夫人神色悲切地望着水君,所能做的也只有蜷起身軀,将龍蛋藏得更深些。

水君本已做好再次全力一搏的準備,怪眼卻又忽然不見,窗口處變得漆黑。

但在瞬息之間,龍宮像個精美的水晶匣子,于一陣可怕至極的巨聲中被揭開了頂,法陣破碎,房室傾塌,諸多族裔慘叫不絕。

即便化為神龍真身,水君也奈何不了那罪魁禍首。

原來窗口所見的熒黃色,也只不過是怪眼的一點眼砂而已,而後閃過的漆黑才是它的瞳孔。

身長百丈的西海正統神龍落在那巨型怪鳥爪下,俨然成了垂死掙紮的弱小黑蛇,被它抓起來随意甩擲,攪得整個西海翻騰如沸,甚至其餘湖海都有所波及。

夫人銜着龍蛋,本已逃到将近海面,聽着身後水君的悲吟而難忍哀痛,就這麽一刻失神,那怪鳥驀地伸來綠喙将她啄住,三兩口吞咽下肚。

墨綠龍蛋在海水中直墜下去,一衆魔怪哄然撲上前,你争我搶的過程中,倒先撕扯分食了同類中的弱小者,碎肢殘骸遍地。

怪鳥吃盡了大小龍裔,再不管其他,化作金光遁入地下。

随後出現的,是一個紅發黑袍且面容陰鸷的魔族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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