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阿素落——”

她聽見了父親毗摩質多羅王的呼喚。

那一瞬間,連軀體中的傷痛都變得難以察覺。

阿素落擡起頭望去,天火如星雨堕下,無數烏金戰車隆隆地滾過雲層,仿佛萬千雷聲齊動。

遠處火海連天,大地上塵煙洶湧。巨石墓碑靜默矗立于烈火中,而她眼中所見,卻是一群剛毅無畏的阿修羅将士們。

“我的女兒,你是舍脂公主,是摩婆帝宮城中最美麗的珍寶。阿修羅為你而戰,絕非你的罪過。”

毗摩質多羅王的背影猶如山岳般高大凜然,他緊握着戰斧,始終沒有回頭。

“不止是你,我的愛人、你的母親,還有其餘的每一個女子,你們都是阿修羅族的驕傲。既然提婆神群把阿修羅女當做可以随意掠奪的物品,那麽他們,就必須為自己狂妄又卑劣的行徑付出代價。”

顯然,這便是阿修羅、天人兩族的最終之戰了。

整個器世間喧嚣如沸,成千上萬的提婆神群從雲端沖下來,瑞氣與神輝如浪潮傾瀉,以越發強悍的攻勢直逼阿修羅大城。

原本熠熠生輝的城垣逐漸崩塌,遍地皆是碎裂零落的砗磲瑪瑙等寶物,以及死去的阿修羅族裔。

而被全方位圍攻的阿修羅衆依舊寸步不讓地堅守着家園,哪怕此刻已是山窮水盡,再無半點希望。

金色雷霆自空中降下,如将天幕撕裂,毗摩質多羅王最後一次擎起戰斧:“我阿修羅族的榮光,将因不屈而永恒不滅。”

高山般的身影轟然倒下,他的聲音卻久久回響在海天之間。

“父親!”阿素落蹒跚前行了幾步,終是力竭跪倒在烈焰深處,“皆因我的愚蠢,才導致了族群覆滅,我又如何能夠寬恕自己。”

恍惚間,她卻覺得有人輕撫着自己的脊背,動作熟悉而溫柔:“阿素落,誰也無法保證自己永不犯錯,你總要學會面對一切過往,而不僅僅是沉浸在悔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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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已萬念俱灰的阿素落倏地仰起臉,只見漫天烽火中出現的華鬘王後身披迷離微光,笑靥一如往昔,飽含着對愛女滿心滿眼的寬容。

“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您了,母親。”驚喜之餘,撲到她懷裏的阿素落近乎哽咽,“身為公主,卻只給阿修羅帶來了災難。我對不起你們,更對不起所有死去的族人……”

華鬘王後輕輕地搖了搖頭:“阿修羅為你而戰,卻不是因你而戰。”

聽着她與毗摩質多羅王相似的話語,阿素落一時怔愣,心中困惑不已。

“早在戰争開始之前,我們就已知道,天人一族欲壑難填,注定要引火***。他們妄圖征服器世間的一切生靈,要萬物俯首稱臣,唯獨我們阿修羅族選擇了抗争到底。”望向烏雲密布的天際時,華鬘王後依舊微笑着,眼神裏卻隐含着不容侵犯的冷冽。

轉而垂首看着女兒,她的目光又變得柔和。

“我的阿素落,你降世那天,海上霞光萬丈,無數蓮花紛紛飄落,每個阿修羅都在夢中得到啓示:新生的公主将是天地間第一美人。那時我們便猜到,你就是西天界神王一直在尋找的阿修羅女子。”

“原來,你們早就知道了。”阿素落難以置信。

“有人告訴我們,只要将你獻給帝釋天,戰争就不會繼續發生。但沒有任何一個阿修羅願意這樣做。”

說到這裏,華鬘王後漸也紅了眼眶:“生滅自有緣法,以你換來的太平日子,那就是茍且偷生了。”

“若是你們都能平安無事,縱然千刀萬剮,于我又何妨?”

阿素落喃喃着反問道,只是淚還未落,她的母親突然起身——

又一道金色雷霆從天際射來,不偏不倚地擊中了擋在愛女面前的華鬘王後。

微光分崩離析,最後一位親人的模樣如夢幻泡影般碎裂散去。

阿素落悲恸無聲,徒勞地向前伸出手,到底只能跌落塵埃,分毫也無法挽留。正如天火之外,波旬離暗近乎狂怒的尖嘯:“一切已成定局,你什麽都改變不了!”

金色雷霆,稷吾劍氣,那是帝釋天的标志。

“厭面花的反噬當真就那麽強悍?”她雙手緊攥成拳,掌心一片血肉模糊,卻毫無痛覺,“帝釋天,你殺我父母,戕我子民,使我痛不欲生,這就是你所謂的‘長憂長怖’?”

第三道金光自烏雲間降下。

阿素落立在火海中央,不閃不避,神情木然。曾經障月蔽日之美,此刻便如枯朽已久的厭面花,帶有一種開到荼蘼的凄豔:“若有來生……”

金光在烈焰中迸開,所謂“最美”,最終歸于沉寂。

幾乎就在下一瞬,數不盡的紅蓮花盞從地面上搖曳升起,火勢如有風助陡然大漲。

天地間境況與舍脂公主引天火時颠倒過來——

阿修羅墓場的整片火海,竟借着金光爆發之力攀附倒灌而上,頃刻便點燃了雲端!

生與死,愛與恨,皆湮滅于熊熊烈火。

只留下一段花開無果的绮麗傳說與一曲《長憂》,而死生愛恨,皆入酒中。

“來世相逢,惟願不死不休。”

雍卿驀地睜開雙眼,眸中滲下斑斑血跡,恰似月神歸位之後頰上所生的蓮焰印記。

“神魔無淚,痛極泣血。”她伸手往臉一抹,盯着掌心殷紅微微出神,“‘鳳凰三萬三千年,涅槃之火生心間’。卻原來,至此才是真正的煙消火滅。”

浴火重生之後,“羅剎海市”陣法加諸于神魂上的損傷已得修複,雍卿此刻耳目清明,冷然垂眼,便見雲下四四方方的一座島嶼,島上塵煙滾滾,土地幹涸龜裂,更有岩漿烈火時不時地噴發。

“怎麽又到了神魔戰場?”

正疑惑時,遠處忽然響起一聲尖叫。

雍卿不耐煩地擡頭,只來得及瞧見有朵小祥雲被當場燎化,馭雲之人嗷嗷叫着被魔氣卷了下去。

“——能天帝走火入魔,最終負了阿修羅女,勃然大怒的阿修羅衆與提婆神群開戰,死傷無數。阿修羅女深感罪孽深重,因此***祭天,于火中起舞。”

“——憶那時沙場初見,小劍眉,芙蓉面,紅蓮弓矢業火焚天。恨魂夢難同,風月亦染血。”

整個識海本已被前世的愛恨情仇塞得滿滿當當,此刻更覺那串尖叫聲吵得要命。

她索性擡手展臂,召出描金流火的紅蓮長弓,弦上穩搭光矢,瞄準了那道不停翻湧的黑氣——其中被裹挾着跌落的小天狐。

“嗖——”光矢破空而出,一箭貫穿了那雪白綿軟的九尾毛團,帶出幾點血花。

以它為中心,眼前場景似琉璃鏡面迸開無數裂痕,再度碎成萬千光屑,無處不迷離。

雍卿立在原地呆看了一會子,頗乏味地打了個哈欠:“仙官,你再不出來,我就毀了這個流光幻境。”

“哎,別呀。你這小鳳凰,怎還是如此暴躁!”

書中仙人終于被逼得現身,一臉幽怨地立在雍卿身側。

這只暴躁鳳凰面無表情地摩挲着法器:“任誰剛剛經歷了一場家破人亡的前世,都會如此暴躁。”

書中仙人以袖掩口咳了咳,正色道:“其實,連同毗摩質多羅王與華鬘王後在內,阿素落在天火裏見到的所有阿修羅,皆已是中陰身。”

“聽聞中陰身留存于世,靠的是生前最後一縷執念。”雍卿語氣淡淡,仿佛只是在閑聊一些趣聞。

“确實如此,族群覆滅之後,他們也一直盼望着,迷失在千年前的公主能夠回家。”書中仙人目視前方,完全不敢看她,只搖頭輕嘆,“毗摩質多羅王和華鬘王後是為了保護‘她’,而被提婆神群所殺。正如仲淵與毗蓮年之死,皆是‘無畏施’。”

雍卿聽出她奇怪重音,便問道:“天人與阿修羅最終一戰時,阿素落已被送到千年之前的忉利天,心魔留在奢摩梨林苑的又是什麽東西?”

“無心之物,便是傀儡。”

“所以,覆娅也是個傀儡。”雍卿垂目沉思。

書中仙人一時沒忍住,開始嘴賤了:“啊呀,小鳳凰,看來你整個人倒被涅槃之火燒得更加聰慧靈光了嘛!”

雍卿眼簾微動,眸子緩慢轉到側面,凜冽殺意刺得書中仙人一激靈。

這一眼分明在說:“我連長生的幻相都能說滅就滅,何況是你。”

心知雍卿剛才一箭把當年的小天狐串成炙肉純粹是洩憤,書中仙人哪裏還敢再觸她黴頭,趕忙轉移話題:“須得一場戲,來作弄這天意。”

“何解?”

“雙魔皆已入彀,本仙正好借流光幻境與之鬥法,來個一網打盡。”

“甚好。”雍卿點點頭,但面上愉悅只浮在嘴角弧度,半點也未達眼底,“前世今生加起來,我和雙魔之間,也可謂血海深仇了。”

書中仙人拂塵一擺,萬千流光再次彙聚,顯出長生之夢:遠山有細雨飄來,竹林清翠如洗,淚滴石上,梨花落地。

紅蓮法器化作掌心一簇業火,雍卿将五指收攏握拳,垮着那張俊臉,擡步就要邁入幻境。卻又被書中仙人悠悠一句話攔住:“自你受雷劫而陷入沉眠,神魔戰場被毀之後,他等了你三千年。”

鳳凰依然垮着臉:“那又如何?”

“阿修羅衆被滅族後,提婆神群也亡于天火倒灌之劫。”見她反應不算激烈,書中仙人又道,“帝釋天與阿素落的夙願相抵,故此你二人生就‘無雙命格’,相愛即相殺。”

這回,雍卿翻了個白眼:“所以我才在神魔戰場被劈了一百六十二道天雷?”

“先前的一百六十二道天雷,不都劈到青丘了嘛。”那厮聳聳肩,“若非如此,你在丹穴又怎能平安無事?”

“他因此失怙,我不也從小就見不着父母雙親。”

“本質上那可大不相同了!”書中仙人簡直說得唾沫橫飛。

“小狐貍他生得美貌又柔弱,與前世的阿素落無異,你卻戰力強悍,成了年少有為的‘小戰神’。”

鳳凰一挑眉:“怎麽着,算是因果輪回?”

“沒錯!”書中仙人重重點頭,“算來算去,如今他虧欠你的,也只差一物了。”

“還欠我什麽?”雍卿捏了捏指節,漫不經心地問道。

“一個孩子。”

雍卿的識海頓時空白,腳下驀地一滑,整個人倒頭栽進了流光幻境之中。

接着她發現,自己好像又死了——

竹林梨花,青白相錯,是長生在雨落花臺上撫琴而泣,她上前要把他拽起來搖醒,下一刻,兩人卻雙雙被斐刺劍串在一起,正如當初雍卿一箭射穿《姽婳罪》中的心魔和畫外的情魔。

是長生動的手。

也顯然是雙魔存心報複。

“好一個同歸于盡。”被紮了個透心涼的雍卿,以神魂出竅之狀抱臂,惡狠狠地磨了磨牙。

但長生仍陷在夢魇中,眼前的一切又開始變幻了。

杻陽山風吹草低,鹿蜀仙人臉色凝重地将手裏一粒丸藥交給了愛徒:“此為西天界秘藥‘厭色丹’,服藥後所見之人,本心越喜愛就越是厭憎。倘若那位丹穴少主能抵擋厭色丹的藥效,便可破除你們的‘無雙命格’。”

“此丹的原料是靥花,能教人見美為醜。若是,若是她不能……”長生那張燦若芙蕖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

“那就是你二人,命該如此。”

雍卿的臉色忽地多雲轉晴:你吃了厭面花,對我因愛生惡;我吃了厭色丹,對你日漸厭憎——這倒是扯平了。

鬥轉星移,花開又落。

這次她看見的是再竹寺。

佛殿須彌座上團着一叢佛手橘,乍開口就晦氣到不行:“舍脂公主不過身死,鳳凰少主她卻是被天雷劈得神隕魂消。”

“又被雷劈?”雍卿整個呆若木雞。

足以見得,長生這三千年是等出了多少怨念,夢裏都恨不得她死到不能再死。

正琢磨着出了幻境必須把那只天狐抓來拔毛,雍卿就見他在須彌座下方長跪不起,連聲音都嘶啞顫抖:“峙先生,只要能救她,我願付出任何代價,哪怕是一命換一命。”

這話有點耳熟。

撓了撓下巴,雍卿終于想起,原是灌愁海畔向阿落剎娑求取厭面花的時候,阿素落也曾說過這樣的話。

“——只求您将厭面花賜予我,哪怕再壞的結果,我也願意承擔。”

許久,那位峙先生嘆道:“經業火煉化,‘那落迦’這朵紅蓮已是死物,若它能在即翼澤中發芽複生,或許鳳凰少主亦能重聚魂魄。只是,昊座三萬年證道歷劫,巽尊四萬年情夢作繭,我也不知你們這一段因果,要何時才能了結。”

旋即有流光傾瀉,将再竹寺的景致盡數抹去。

一說起即翼澤,雍卿很難不想起那個叫什麽芬的桃花仙。

還有她自己遭非梧暗算而涅槃失敗,以那般落魄的模樣與長生重逢——哦,還有他三天兩頭冒出來的那些紅粉知己。

越是細想,鳳凰的心火就越有複燃的苗頭。

“難怪凡人有‘死不瞑目’這一說法。”雍卿做了個深深吐納。

忽然,她聽得身後有另一人話音低低響起:“阿素落,我看見你,就知道自己又做夢了。”

難道是帝釋天?

雍卿正要轉身,面前又現出廣袖素衣的一道伶仃身影。

“你終于來了。”長生面容清減,眼瞳卻亮得驚人,“雍卿,夢裏有你,我便不願清醒。”

他才剛擡起手,立刻又收回,怕驚擾了她似的。

換來的是鳳凰一聲冷笑。

她猛地抓住長生的手,擰身之餘也把他往後一拽。

後方那人一身珠光寶氣的衮服,千百色錦繡是為吉祥海雲紋與寶相花。他眼中映入了雍卿與長生兩人的模樣,一時間滿臉錯愕。

當然,長生和他面面相觑,倒也沒淡定到哪裏去。

只有鳳凰直勾勾地望着帝釋天,臉上笑意悚然,仿佛下一刻就要生吞了他:“你倒是說說,我和他,哪個才是你的阿素落?”

帝釋天如見惡鬼,竟忍不住後退了兩步,随後便被一股強風攝去,不見蹤影。

餘下兩人的鬓發被風掠得微亂,雍卿撒開長生的手,随意捋了捋頭發,忽想起那峙先生所說的“巽尊四萬年情夢作繭”。

“阿落剎娑,你竟也如此糊塗。”她心裏驟生感慨,轉頭見那狐貍正一臉難以置信地盯着他自己的手,後又擡起頭,泫然欲泣地看她。

雍卿最受不了他這副要哭不哭的樣子,搓了搓胳膊,趕緊轉移話題:“業火紅蓮在即翼澤裏長出來了?”

未曾想,長生竟含淚點了點頭。

接着雍卿就發現自己的兩只翅膀沒了知覺。

“長生!”鳳凰全身每一根羽毛都炸得豎直,這下子是真想把他生吞了,“你竟敢折我雙翼,以為這樣就能困住我嗎?”

“不止如此,整座丹穴山都被我放入陣法之中,一令即毀。”

眼前的長生還是穿着件白衣,眉眼卻豔麗而桀骜,周身氣勢已然變得鋒芒畢露:“即便是天帝賜婚,你也休想嫁給敖摩昂。”

什麽玩意兒?!

你個神界雙恥之一何時有這麽大能耐???

天帝是不是被敖蓬萊給奪舍了,讓她跟敖摩昂那海參湊一對兒???

雍卿好不震驚,嘴裏倒沒忘繼續放狠話:“再敢動我羽族血脈,定将你挫骨揚灰——”

誰知她狠話放到一半,幻境再度變化:春日裏桃花遍野,飛紅随流水,這回是真到了即翼澤畔。

水邊立着一人,望着桃林輕嘆道:“若愛我之人不是你,縱三千桃花,也十分寂寞。”

雍卿默默捂了下腮幫子,頗覺牙酸。

幸好那個桃花仙沒再出現,畢竟這是在長生夢裏,萬一不小心把他的人做掉了,那可不太好。

再次做了個深深吐納,自認為調整好心态的雍卿看向了長生,很好奇他到底要怎麽還自己一個“孩子”。

“以汝之名,為吾之姓。”那白衣美人臨水照花,滿臉虔誠地對着一朵紅蓮花苞喃喃自語,“此後,我永生永世都是你的人了。”

鳳凰眼前一黑,也終于被他這混亂夢境搞得識海崩潰了。

“仙官,你到底是要把雙魔一網打盡,還是要把我困死在他夢裏?”

書中仙人那把懶洋洋的聲音不知從何處傳來,道:“小鳳凰你莫急,本仙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

“壞消息。”雍卿毫不客氣地打斷她。

“其實你真的死了,被第三次天雷給劈的。”

又被雷劈了的倒黴鳳凰點點頭,表情很是麻木:“哦,好消息呢?”

“幻境裏的你還活着,只要即翼紅蓮開花,你就有一線生機。”

書中仙人故作高深的語氣沒能吓到雍卿,并且成功地讓她抓錯重點:“它真是那落迦?”

“真的,比你死了還真。”

“我謝謝你。”雍卿一聲怒吼,差點跳起來。

那厮慢悠悠說了三個字:“不客氣。”

被噎住之後,雍卿安靜了很久,才低聲問道:“這裏,也并不是流光幻境?”

“哇!小鳳凰,你果然被天雷劈得更加聰慧靈光了呀!”她原以為那厮定會這樣嗷嗷大叫,然而作答的,卻并非是書中仙人。

“似之而非之地,即為‘混沌’。”

整片黑暗深處,忽有繁星明滅。

星夜下是一片波光幽綠的深海,像灌愁海,也像器世間,海底隐隐可見人間億萬燈火。

一葉小船從海上劃來,有神祇端坐船頭。

“可是永神冕下?”雍卿又問道。

那尊神祇未答,只說:“雙魔因我而生,害你二人前世今生皆不得善終,現下你将入輪回,可有未了的心願?”

上輩子被火燒,這輩子又被雷劈的雍卿将“不得善終”這四個字在心裏翻來覆去地掂量着,好似全身勁力都被抽幹了,有點茫然無措。

想了又想,她小心翼翼地問道:“丹穴帝後,可還安康否?”

“尋訪天外天,其路迢迢,倒也無恙。”

牽挂之事有了着落,雍卿釋然一笑:“我願長生,從此無憂無怖。”

倏而天地颠倒,她似飄飄轉蓬,落入了那片星海。

“——天.衣有縫,終得相逢。”

“——你曾在長生的眉心間放入一支鳳翎,後來他以此為引,給你打下了神魂烙印。”

“——而今,他自斷八尾,封印神力,已入了凡塵三千世界中,輾轉去尋你。”

永神的聲音與無邊混沌一同散盡。

“你是?”

“你叫什麽?”

她睜開眼,面前的小美人正呆呆地抱着一壇青梅酒,身後那條狐貍尾巴蓬松又雪白,顯然又忘了收起來。

“申屠雍。”

“卿長生。”

【正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小鳳凰的梗,萌生于七年前。

原本的書名似乎是《女俠請饒命》,因為雍卿的原型是《聊齋奇女子》中的“俠女”(我的童年白月光),設定是斬妖除魔的女捕快。

但之後我聽了阿蘭的《阡陌》,雍卿的前世忽然變成了阿素落,美麗柔弱又迷茫。

那時我十八歲,年紀小,特別多愁善感,熱愛不着邊際的幻想,總有很多很多亂七八糟的腦洞,連生活和學業也難以兼顧。

于是小鳳凰這篇文一拖再拖,卡在第十二章寫不動,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捋大綱。

期間我寫完了《佛不知》和《夐山有風》兩個短篇,又開了《總有外星人在腦袋裏面講話》這個新坑。

還順便畢了個業,無縫對接地成了個園丁。

幾乎是等到去年疫情爆發的時候,大半年沒出門,才靜下心開始突破瓶頸。

結局很倉促,因為只寫完了大綱裏第一卷的內容。

這是一個很現實的問題:斷更時間太長,我寫的東西還很老派,結果文就沒人看。

寫不動了,只能腰斬。

當初想寫的梗,好像都還沒來得及完整地寫出來。比如小狐貍黑化,對雍卿實施囚.禁.play,還有我的女俠“申屠雍”和狐貍精“卿長生”,都只能在隔壁文裏出場了。

但說到底,小鳳凰依然是我寫完的第一個長篇,必須給自己鼓鼓掌!

倘若有讀者朋友能看到這裏,期待今年8月1日,新文再會。

長生還欠着雍卿一個“孩子”,他會還給她的,以一種讓人很難預料到的方式。

☆、引子

夐者,古山名也,玄黃初始時已有之。長年岚雨不散,山色空濛。——《丘陵記》

夐有山君,以山雀為侍,取名“栖枝”。

“阿栖,今日天氣好,随本君到蟬辭渡去,釣上幾尾魚兒給你打打牙祭。”

“不要!要去你自己去,我去巡山!”

蟬辭渡口只在夐山前,一道流水兩岸花,花香鳥不語。

身着皎白羽衣的小少年生得伶俐可愛,只是臉色比垂肩的發更黑,頗有幾分吓人的氣勢。他抱臂表立柳梢頭,使之臉黑的罪魁禍首則安坐于柳樹下,一丈絲綸一直鈎,一竿細竹一樽酒。時而呷酒一口,好不自在也。

日頭被裹在夐山的雲霧缭繞中,透出些微光襯着岸上柳色花姿,映在水面別有一番意趣。

夐山君扶着頭上青箬笠,仰首去看自己的小寵物,咋舌道:“小小孩兒,恁地乖張至此?不如下來,本君分你一副漁具,一塊兒來修身養性——”

阿栖冷哼一聲,再不作理會。他一貫愛與夐山君作對,方才又是這厮硬拘了他來,怎能不惱不氣?

夐山君還待勸(dòu)他,忽地魚竿一抖,再抖。

“哎哎,天地作證,願者上鈎。”

原本是歡喜地收了線,提起來一瞧,夐山君便焉了笑臉,又垂頭喪氣地将那尾咬了鈎的小青魚拎下來放到身邊草地上。

阿栖畢竟年紀小,心中好奇,飛下柳枝正待細看,青魚搖身一變,化作個窈窕娘子。沒見過世面的小山雀唬得一跳:“啊呀!美,美人魚!!”

“阿栖莫怕,她只是化形為魚入我夐山的一縷殘魂罷了。”夐山君笑眯眯地火上澆油。

“什麽?鬼啊!!!”這會子阿栖直接炸毛,變作原身一溜煙撞進了壞心眼的主人懷中。夐山君暗喜,順了順毛後将瑟瑟發抖的他籠入袖中。

那所謂的殘魂定了定神,見眼前之人結薄荷草為衣,佩紫荊花為飾,雖是個豆蔻少女模樣,一十二股辮發卻皆盡雪白,眉眼間仿佛蘊藏了滄海桑田幾變遷的淡然。

夐山景致無他,遍地薄荷草,漫山紫荊花,大小竹林如籬笆。

她目中一時淚珠盈盈,便往夐山君跟前伏身一拜,五體投地的那種。

夐山君立刻尖叫道:“夭壽喲!這可使不得哩!小娘子有鳳命在身,本君不過小小一山神爾,怎敢受你一拜?”

那女子泣道:“跪求山君垂憐,奴已走投無路,幸得地藏菩薩指點,苦溯九九八十一道黃泉,這才入得仙山。”

“噗!地藏老兒?”夐山君一口氣噎得不上不下,打起了嗝兒,忙灌了幾口花果酒,“也罷,呃…你且說說,不入輪回,求見…呃…本君所為何事?”

“奴竟不知自個兒姓甚名誰,只道一朝身死,便蕩蕩悠悠入了忘川,也不知過了幾時幾日,經過那岩海骨山,忽見秦廣王殿前懸着轉輪鏡,奴在其中瞧着……”說到此處,她哭得不能自已,歇了好一會兒方緩過來,“瞧着了我那苦命的冤家,竟不知是哪一方神佛入世受劫,他這最後一世本應坐化飛升,卻因奴而出了變數,以致身困塵間淪為地縛。”

夐山君掐指一算,嘆道:“哎,‘偏情字入骨深’!無怪乎是個劫數,你忘卻姓名卻不忘此人,想來命中早已注定。既是如此有何所求?”

“他于奴是救命之恩無以為報,求山君助我重回當年與其初遇之時。奴只求,只求能教他這一生終了,自去做他的逍遙天人,莫再留戀紅塵了。”話至最後,她已哽咽不成聲。

“然。”夐山君點頭,複又有所擔憂,“只是,溯世之術反噬極大,你若重生,只怕命薄如紙。”

“奴亦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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