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羅伊感到有亮光透過眼皮。他皺起眉頭,意識被拉了回來。他費勁地睜開眼,映入那道睜開的眼縫的,是模糊的窗的輪廓。
有那麽一會兒,他以為自己回到家了。是個沒有戰争,也沒有怪物的平靜舒适的地方。等到他完全恢複了視覺,才看清窗外景象。他仍然在山裏,好像被轉移到地面的房間了。他躺在一張軟榻上。
他試圖坐起來,居然坐不起來。渾身沉重得像浸了水的海綿。聽到他的呻吟,房裏的人向他走過來。
“你看到它了?”懷力問。
羅伊愣看着懷力,點了點頭。他有點頭痛,慢慢才想起了在石窟裏見到的一切。
他看到“它”了!
沒錯,那絕不會是個“他”,而是實打實的“它”。那種令人震顫的惡感又湧上喉頭,他一輩子也不想再見到它了。
懷力說:“那你的命真大。”
羅伊說:“你們來得及時……”
懷力:“不僅是這樣。”他指指羅伊胸口。羅伊低頭看看,他赤裸着上身,胸口的傷被重新包紮了。
懷力:“你差點就因為傷口感染而死了。怪物吸你的血的時候,正好把傷口的毒膿也吸出來了。所以才說你命大。”
羅伊突然想起來:“下面沒人要緊嗎?”
懷力:“就你這樣,就算在下面守着也沒用吧。”
羅伊嘆了口氣,心想,完了。這下可能真的會失去這個工作……
懷力:“放心吧,我們整過它了,它好幾天醒不過來的。”
好幾天?他怎麽知道?羅伊隐約想起鈴铛響起時,一大幫全副武裝的人從外面沖進來。原來他們有能力對付怪物……為什麽不把對付怪物的方法告訴他這個守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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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力拖了個椅子,坐在羅伊邊上。
“都告訴我,你看到了些什麽?”
羅伊努力回憶,皺起眉頭:“它……很醜,像一團黑霧,聞起來很惡心。讓人……不想見到它第二次。”
懷力:“這毋庸置疑。”
羅伊彙報了從發現盤子少了一個,到他被牆上的圖案吸住的全過程。懷力展開一張羊皮:“你指的是這個圖嗎?”正是羅伊臨摹下來的那一張。原來他們已經搜查過羅伊的房間了。
懷力把那張羊皮收到了自己的衣服裏:“我會派一個女仆守在這裏,有需要就告訴她。任何需要都可以。”
羅伊想,他說“任何”的口吻似乎微妙。沒來得及多想,懷力接着說:“等到你覺得可以回到下面了,你就回去。在上面不要超過兩天。我知道你血差點被抽幹,傷也沒好,很辛苦。可是,我們只能靠你了,你是唯一一個受到它正面攻擊,還活下來的守門人。”
羅伊一時心情複雜。既為保住了工作而高興,想到又要回去那個地方,又想大罵一聲“操”。他點頭。
“小心點,”懷力站了起來,頭一次這麽認真嚴肅地忠告他,“還記得你們這次向南征伐,路過了一片墳地嗎?”
羅伊費勁地回憶:“在瓦力族人的村莊後面,是的。地圖上說那裏是個小鎮,叫……”
懷力:“綠薔薇鎮。”
羅伊:“是的,但是我們過去的時候,那裏是一片廢墟。和怪物有關系嗎?”
懷力:“這個鎮已經被從地圖上抹去了。就是一年前的事。”
羅伊慢慢睜大了眼:“被怪物?”
在綠薔薇鎮看到的景象絕不是羅伊會在短時間內忘記的。那裏就像直接成為了戰場一般凄慘,沒有一座完整的房子,沒有一絲生命的氣息,地上連雜草都長不出一根。亂墳到處都是,還有沒來得及被埋葬的遺骨從土裏冒出來,昔日生活的餐盤,陶罐,商販的小車,都碎裂地零落在各處。甚至有房子被平平地削去一半。這裏就像被一只巨人從上方踩了一腳,還來回碾壓,踩碎了所有生命,每一寸土地都沒有幸免。
而這一切,是地下室裏那只怪物幹的。
懷力:“我再說一遍,羅伊,你頭腦還不錯,但是不要好奇。好奇容易害死你。”
羅伊無力地點頭。
懷力:“也不要相信怪物。它說的任何東西,都不要信。”
懷力走後,羅伊躺在長榻上,想着發生的一切。門外,一位漂亮的女仆守在門口。懷力出來後,将她拉到另一個房間,上下打量她:“你就是奧桑雷夫人家的女仆。”
“是的,閣下。我叫阿德勒。”她乖巧地說。
懷力低聲對她說:“好的,奧桑雷夫人很信任你,阿德勒,你一定是個聰明的姑娘。記住,好好和他調情,但別急着問他任何事。男人一旦信任了你,什麽都會對你說的。”
阿德勒笑笑,點頭。
“放心,他會需要你的。”懷力親切地捏捏阿德勒的肩膀,“孤獨的男人最需要安慰了。”
看着阿德勒聰慧的樣子,懷力想,奧桑雷夫人,可真有她的。
“羅伊在想女人,”奧桑雷夫人曾在彙報的時候這樣說,“作為女人,能看出來他在想什麽。有些我做不到的事,可以讓她代勞。”
當然,懷力想,剛下戰場,又轉戰了地下,這年輕小夥該有多久沒見過女人了?奧桑雷夫人可真是好手段。
阿德勒安靜地穿過走廊,走到羅伊的門前。她撣了撣懷力那個老男人碰過的肩膀,輕輕推開了門。她看到那個年輕的戰士躺在長榻上,面容還挺英俊,讨人喜歡。阿德勒輕輕絞幹布,在長榻邊跪下來,說:“請讓我為你擦拭身體。”
羅伊吓得差點跳起來,然後趕緊捂住了傷口。他現在根本跳不起來。
“不……呃……”他尴尬地說着,但沒什麽力氣反抗,像條砧板上的魚,任由漂亮的女仆在他的腹肌上擦來擦去。
“請放松,交給我。”阿德勒說,聲音是貴族家的女仆慣有的輕柔。讓人感到親切,放心,能把一切交給她。
羅伊注意到這個姑娘很漂亮。又想起懷力說的“任何需求”。
原來指的是這個……懷力這個老狐貍……
阿德勒一邊為羅伊擦拭身體,一邊偷偷觀察他。羅伊若有所思地盯着空氣,在思考着什麽,并不像夫人說的那樣會對她感興趣。
阿德勒于是什麽也沒說,替羅伊擦完身,為他泡好了茶,就站在屋子不起眼的角落裏察言觀色,準備随時在羅伊有需要的時候出現。
而此時,的确有比美貌的女仆更占據羅伊注意力的事。是一件羅伊怎麽也沒有想明白的事。
在羅伊不願回憶起的那個晚上,他遭到怪物襲擊,被吸在一個古怪的圖形上無法動彈,他的血液從他的身體離開,被吸進那個圖案。那時候,他為了救自己一命,曾奮力用自己的腳去夠那根連着鈴铛的細繩。但是直到鈴聲響徹了石窟,他都沒能成功。
是誰拉響了鈴?是外面的人聽到了裏面的打鬥聲所以拉響了鈴铛嗎?理智告訴羅伊相信這個分析,不要再做更多的猜測。但他無法忘記那天自己看到和聽到的。
在混亂的掙紮中,他似乎聽到牆後驚訝的聲音:“你……怎……怎麽也在!”
是那個平時對他說“謝謝”的聲音。在怪物說了那句話以後,他看到一抹細細的綠影竄過來扯動了繩索,然後又很快消失不見。只剩下鈴聲震蕩着整個石窟。
什麽叫我怎麽也在?羅伊回想這句話,想不明白是什麽意思。是聽錯了嗎?有我沒想通的地方嗎?在那危險境況下,他甚至不能确定這聲音和綠影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羅伊将這件事隐瞞了懷力。他不确定這是不是正确,而他正想去确認。
那只怪物……掃蕩了整個綠薔薇鎮的怪物……究竟想要什麽……
“羅伊,”溫柔的聲音在近處響起,羅伊回過神,“喝點水吧,我來喂你。”
羅伊的目光重新聚焦,美麗的阿德勒正跪在他的軟塌邊,手裏捧着溫熱的花茶,對他暖心地笑着,舀了一勺花茶送進他的嘴裏。羅伊這才注意到自己的嘴有多焦渴。
玫瑰花香的溫水滋潤了他幹涸的嘴唇,阿德勒轉過頭,望向窗戶。
“看呀,外面的陽光多美。”她說,“守門人先生,偶爾也松開眉頭,看看窗外,會不會讓你放松下來呢。”
羅伊望向了窗外。
該死啊……
他想,這僅僅是普通的陽光,普通的山和樹而已。但在一個多月的暗無天日的生活後,再次看到它們,竟覺得這麽美麗。他再想起那和怪物同處一室的地下,心裏又多了一分厭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