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阿德勒送飯來的時候,遞上了一個吱吱叫的小錢袋。羅伊問:“這是什麽?”
阿德勒說:“我答應你的。可是冬天的樹林裏,蟲子都躲起來了,我找了好幾天,只找到一只。你看看,這只行嗎?”
羅伊張大了嘴巴,而後捂住臉,羞愧得恨不得狠狠跺腳。他居然光顧着研究那只怪物,卻讓這麽美麗的姑娘在這大冬天去林子裏抓蟲。而且他居然還忘了這件事!
羅伊抱歉地說:“天哪……你的手都凍紅了。”
阿德勒縮縮手指,羞澀地笑了笑:“教教我接下來怎麽做。”
“不,接下來我自己來。”羅伊趕緊說着,打開那只小錢袋,看到裏頭是只蟬,很難得的,到冬天還活着。他誇張地說:“太好了,這只蟬,它,完美!我……呃,我待會兒吃了它,用燭火烤它。”
阿德勒咯咯笑起來:“好奇怪,是你們村裏的習慣嗎?”
羅伊被她的笑容迷倒,說:“是的,我以為大家都吃。以後有機會你可以嘗嘗,等我出去,我做給你吃。”
阿德勒:“那我得做好長時間的心理準備。”
年輕的男女在調情中歡笑不斷,直到阿德勒提醒他的食物快冷了,羅伊才依依不舍地與她道別。
羅伊回到桌前,低頭看了看,自從阿德勒來了,就連怪物的食物終于也不再是變質的面糊。
吱吱——吱吱——
那只蟬發出了聲響。羅伊把它從布袋裏倒了出來,看着它,想象可愛的阿德勒拿着長枝條敲蟬的樣子。她的臉被冬風吹得紅撲撲的,小卷發随着踮腳一顫一顫的。羅伊想,我到底在幹什麽。這麽善良又能幹的姑娘,我竟想不起她來,日日夜夜沉迷于那只怪物的秘密,對我有什麽好處?
那天夜裏,羅伊沒有那麽早地睡去,而是趴在桌上,看着那只蟬的一舉一動。和阿德勒來時的熱鬧相比,這石窟裏的生活愈發寂寞,哪怕是一只蟬的翅膀也無比的好看。
孤獨的蟬發出了單調的叫聲,沒有任何同伴會回應它,就像現在的羅伊一樣。他又憶起了那個秋季,他随着隊伍經過瓦力族人的領地,那片山上漫山遍野都是蟬,蟬鳴聲叫得人頭痛。那時他們已經步行了兩天一夜,被疲憊和炎熱折磨着,隊伍裏沒人說話。不透氣的铠甲将渾身悶出汗,汗蒸發後留下的鹽分留在了衣服上,每走一步都磨得生疼。
羅伊只是這支大軍蜿蜒幾裏長的隊伍裏最普通的一員。他跟着前面的人走在難走的樹林裏,忽然,在嘈雜的蟬鳴聲中,他聽到有歌聲飄過來。他側過頭,迷茫地望向樹林深處。
Advertisement
他看到了一匹高大的灰白的馬,馬壯實的身軀另一側隐約看得到一個女人。是她在唱歌,輕盈得仿佛清晨的露珠。那一刻,他的世界就安靜了。
仿佛感受到他的視線,頭帶花冠的女人轉過了頭。那雙顏色特別的眼睛他永遠不會忘記,就像紫水晶一樣美麗。
羅伊輕輕哼起歌——
天色漸晚,凜冬将至
秋日的火花如此美麗
美如一首秋天的歌
啊——
美如一首秋天的歌
搖曳燈光中,蟬鳴叫着,低沉的歌聲溫柔而寂寞。
“你,你從哪,哪裏聽來這首歌?”
羅伊回過頭,困惑地看着石壁。樹人對他說話了。
“瓦力族人的領地裏,說起來你可能不信,我在一座山上,聽到一個精靈唱的。”羅伊說。
樹人停頓了一會兒,似乎掙紮再三,說:“再唱,唱一會兒好嗎?”他聽起來羞澀而又卑微,對他的守門人提要求不像是一件容易的事。
羅伊有些意外,說:“……我只記得這麽幾句。”
他又輕輕吟唱起來。
在那永夜的黑暗裏啊
你無恙地歸來
在那秋日的火花裏啊
你無恙地歸來
歌聲止住,連蟬都不鳴叫了,只剩下石壁裏的呼吸聲。
羅伊聽着那細微的呼吸聲,心裏有什麽在撓。有聲音對他說,多了解他一點。
羅伊問:“有人對你唱過這首歌嗎?”
樹人嗯了一聲。
羅伊:“是誰?”
樹人低聲說:“我,我的……老師。”
老師……他竟有老師。
羅伊:“你的老師呢?”
樹人說:“去,去世了。”
羅伊又問:“你有老師?你是貴族嗎?”
“不……不是。”
對話很難進行下去。明明是樹人自己挑起的話題,他又似乎沒什麽交談欲望。問一句才簡短地答一句,弄得和拷問似的。
羅伊捂住了嘴,他希望自己清醒思考的時候總是這麽做。他發現自己漸漸無法把牆背後的家夥想象成一棵樹,或者一只兔子。因為他的情感太像人類了。就算他極力阻止自己,但現在他眼睛裏看到的,是蜷縮在黑暗中的“人”。他在吃了太久的變質食物後,第一次吃到了新鮮的面包,哭着對他說了謝謝。他說話結巴,不怎麽會交談,但是會因為一首歌想起老師。
我這是在幹什麽……
我到底在看守着什麽……
我為什麽要問他是不是貴族,真的當他是人類了嗎……羅伊一直記着懷力的警告:不要相信它說的任何話,它很會騙人。
我是不是已經被迷惑了,可以從他說的細節裏确認。謊言多了總會有漏洞,只要讓他多說話,就能确認……
羅伊在遲疑後,直接問出了他最在意的問題:“你是人類嗎?”
牆後又沒了聲音。
為什麽?羅伊焦慮地想,他到底為什麽不回答?
他果然不是人類……
一股惱怒的情緒突然湧上羅伊的腦袋,他覺得自己一直在被耍得團團轉,受夠了這猜來猜去的氣了。他大聲問:“那麽,你到底是什麽?”
然而換來的還是安靜。羅伊頓時感覺自己就要被這死氣沉沉的安靜逼瘋了,也要被這四周一成不變的石壁逼瘋了。他他媽的想曬太陽,想奔跑,想親手抱起喜歡的女孩,而不是在這該死的,破爛房子裏聽一棵草說話!他舉起凳子就想砸個稀爛,在凳子脫手的那一剎那,他又重新抓緊了凳子,把它用力放到地上。他蹲下來,趴在凳子上,埋着臉,深呼吸着,讓自己的情緒崩潰一點點褪去。
然而他的情緒波動沒能影響到石壁裏的那一位。裏面的聲音依舊輕微,但是十分确定。
“我是,是只怪物。”
羅伊甚至覺得好笑。他當然是怪物,沒人說過他不是。
我到底在發什麽瘋,他想着,抱住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