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羅伊将自己餐盤裏的小胡蘿蔔,紫甘藍和豌豆分了一半,整整齊齊地擺在怪物的幹面包旁邊。與平時不同的是,這次在最邊上多了一支沒有點燃的蠟燭。

塞進地縫的時候,他故意側過身擋住餐盤,确保不會被人恰巧看見。這一切做得冷靜且熟練。

羅伊:“用完打火石記得給我遞出來。”

他聽到怪物靠近,摸索,最後停住。他本來期待聽到一聲謝謝,但等來的卻是:“……為什麽?”

羅伊:“沒為什麽。大概……我覺得這是個男人該做的。但我只能把晚上的蠟燭分給你,只夠你用半天的。”心想半天也夠了吧,又不是不睡覺。

忽然,他第一次聽到了怪物在裏面跑動的聲音。是赤腳。

咣當!

“哎……”

——還撞到了什麽,是椅子嗎?

咔嚓!咔嚓!

是打火的聲音,非常笨拙地打了好一會兒,燈光終于從地縫裏透了出來。羅伊可算松了口氣。

燈亮起來後,怪物跑向了另一面牆,走來走去地踟躇着。是在找什麽嗎?羅伊想。過了一會兒,他拿了什麽,回到“椅子”前——現在羅伊能确認那是只椅子——翻開了。又是一本書。

果然,羅伊想,之前就知道牆後的屋子裏有三面都是木架,現在看來,難道都是書架……

那麽,這間屋子根本就不像普通牢房那樣四面都是牆。裏面有水閘,桌椅,書架……

“羅伊……”

怪物第一次叫他的名字,羅伊一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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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要……墨水。”怪物說。

羅伊心想,好家夥,他就這樣對我提出要求?他聽到阿德勒給了我墨水,觊觎好幾天了吧?

他回頭看了看自己桌上,擺在那裏完全是擺設的墨水。他走過去拿起它,再次注意到了這張桌子上的陳年墨跡。是使用筆沾墨後,沿着瓶口流下來的墨水,最後順着墨水瓶的外殼,形成了一個長方形的墨跡,滲透進了桌子的木材裏。

羅伊心裏隐隐有個猜測,又覺得太荒唐。他盯着那攤墨跡,說:“你要筆嗎?”

怪物說:“不……我有。”

裏面有書,還有筆……這不就是個書房嗎?

這聽起來不像把人強行抓過來塞進去,倒像是把人騙進去,關上門,用石頭封住,就被封閉在裏面再也沒出來。

羅伊端着墨水瓶回到地縫前,蹲下來。無端的猜測令他頭腦有些亂。他楞了一會兒,聽到怪物在另一頭安靜地等待,回過了神。他說:“作為交換,沒事就和我聊聊天吧。”

怪物似乎感到意外:“聊……?我,我不擅長……”

羅伊失笑:“這還需要聊天特長嗎?你答應我就把墨水送進來了。”

怪物:“……好。”

那之後的一整天,羅伊一直在房間裏晃悠——光是坐着一會兒就手腳冰冷了。每次都狀似無意地經過石壁,湊近仔細聽。除了沙沙的書寫聲,和偶爾哈氣暖手的聲音,怪物再也沒有發出任何動靜。就連塞進去的食物都沒動過。

羅伊不想打擾一個讀書人,也保持着安靜,沉浸在他自己的思考裏。

“那是什麽?”阿德勒指着羅伊的床,“我能看看嗎?”

阿德勒歪着頭請求的樣子非常的可愛,羅伊便把自己扔在床上的木雕拿了過來。阿德勒接過來端詳,贊嘆:“真可怕,是牛頭蜘蛛人嗎?”

“這是兔子頭,這是樹的身體……”羅伊虛弱地争辯,“如果我有一把小刀會做得更好……”

阿德勒好奇:“為什麽是這麽奇怪的組合,有什麽講究嗎?”

羅伊想了想,說:“是個童話人物,主角。”

阿德勒覺得這木雕很有趣,羅伊便不在意地送給她了。

當懷力把那枚木雕放在領主格斯·坎貝羅的桌上時,格斯不禁放下茶杯贊嘆:“這是什麽垃圾,是牛頭蜘蛛人嗎?”

懷力:“這是羅伊刻的,他說是樹人,他還給樹人安了一顆兔子頭。”

格斯恍然大悟地點點頭:“這麽說,他已經察覺到了一些事。可為什麽有顆兔子頭呢?”

懷力:“為什麽是兔子頭呢。”

懷力接着說:“還有一點,領主大人。給羅伊送飯的侍女彙報,羅伊最近在偷偷與怪物分享蠟燭。”

“哦?是怎麽發現的呢?”

“侍女說,每天送餐的時候,她都能聞到蠟燭焚燒的味道。但是最近送早上那頓餐的時候,房間裏沒有了那股味道。如果說羅伊晚上不再點蠟燭了,可蠟燭的消耗量卻沒有變。”

格斯欣賞地說:“聰慧。這件事結束後,我倒是願意見見這位侍女。嘶——這位羅伊到底在想什麽呢?他不是怕怪物怕得要死嗎?什麽時候關系變得這麽好了……”他的指尖在桌上磕了幾下。

懷力陰森地說:“我這就去幹掉他。”

格斯趕忙擡手,示意別打擾自己思考。

“不,不是這樣,”他過了一會兒說,“我們該改變策略。羅伊守門兩個多月了,還好好活着。這一年多來,他是第一個。他或許會幫我們達成我們長久以來的目标。”

懷力:“這位守門人的确有點聰明……”

“你錯了,懷力叔叔。”格斯說,“不是因為羅伊聰明,是‘他’學會控制了。”

當提到那個“他”時,懷力的表情變了。

“可是,它最近才差點殺死羅伊。”懷力小心地表達意見。

“我想,現在我們該改變稱呼了。不是‘它’,而是他,他有名字,叫葡萄,是人類與木精靈的混血。既然他學會了控制,他也會是我們将來的夥伴。”

懷力擰着眉頭,但看着格斯那十分有把握的表情,他沒有把自己的顧慮說出來。那只怪物的危險性,他的領主曾經親身體會,親眼見證,又怎麽會不清楚?

“第二,關于上次的事,”格斯接着說,“不是他差點殺死羅伊,是他差點殺死他自己。他在試圖殺死那只怪物,連着他自己一起。”

“什麽……”懷力聽得越來越糊塗。

格斯拿出了那張羊皮,上面畫着羅伊從牆上臨摹下來的圖案:“這幾天,我拿着這張圖去了一趟木精靈的領地。要知道這個種族是多麽的膽小怕生,他們藏在樹洞裏,我在那裏游蕩了整整一晚上,才有那麽一只願意上前和我交談。結果如預期那般,木精靈們沒有見過這種紋樣,更想象不到它會吸人的血。但他們說,很多年前,有人試過将力量注入一定的軌跡,讓力量增幅,或者完成一些原本不可能完成的事。這種軌跡,或者說紋樣,被稱為咒印——一個很不祥的名字。但他們最終沒有成功,因為他們本身的力量不足以啓動咒印。仔細想想,雖然普通的木精靈不行,但是葡萄可以,畢竟他這麽特殊。”

懷力不可思議地盯着那張羊皮,心想這世上真的有咒印這種東西嗎。

“羅伊說他聽到葡萄在裏面刻畫圖案,所以才在牆壁外把圖案按原樣描繪了出來對嗎。那葡萄知道他在外面幹了這個嗎?”

懷力說:“它……呃,他應該不知道。”

格斯:“那就對了。葡萄并不想殺死這位守門人。如果啓動咒印真的能吸血,那他也是想利用這個咒印把自己的血吸幹。他想殺死自己血液裏的它。至于為什麽最終沒有成功,也許是死亡讓他害怕了,也可能是他中途發現羅伊也被吸在咒印上。以葡萄的性格,他很可能因此而中斷計劃。”

懷力用力咽了口唾沫,心想,讓這只怪物和領主大人的野心一起死去該多好。

格斯:“總的來說,在這兩個月裏他都沒有襲擊守門人,可以得到結論,葡萄已經知道怎樣控制它了。”他站起身,顯然想起了令他煩躁的事,他把羊皮一扔,插着腰,“接下來才是最讓人頭痛的問題。”

懷力嘆了口氣,擔心着與主人完全不同的問題。他對這個計劃沒有一絲的贊成。

格斯說:“讓那位侍女好好觀察。等适合的時候到了,我親自去一趟地下,去見見我的老朋友。看看那只毫不通情達理的混血木精靈每天都在搞些什麽鬼。”

石壁後的燈光熄滅了。

羅伊這屋裏的燭火也已經燒完,整個石窟裏現在一絲光都不透。他已經躺下準備睡去,聽到石壁後傳來怪物的聲音:“羅伊……蠟,蠟燭燒完了。”

羅伊枕着腦袋,無情地說:“蠟燭總得燒完,就算你告訴我真的只差兩行字,我也不會給你更多的蠟燭。”

怪物:“……”

怪物遲疑了一會兒,嘗試讨價還價:“只,只差四個詞……我寫完就會把蠟燭掐,掐滅。”

羅伊氣得翻了個身側躺過來:“你就算上街買顆蘑菇,你也得給個說得過去的價。你如果一定要說遍地都是蘑菇,那你大可自己去采,何必來問我買呢。買人的力氣就更是一樣,你要雇人給你造房子,你就得給個那人接受得了的價,你要是給不了,大不了他去別人家造房子。”

怪物:“羅伊,我……我聽不太懂你在說什麽。”

羅伊坐起來:“我在說,你用了我的蠟燭,但你一聲不吭地用了,還時不時問我多要幾根,但你從來不考慮我在這黑咕隆咚的地方,連個唠嗑的人都沒有。”

“啊……”

羅伊說:“來,你過來,到我的旁邊來。”

他聽到怪物在牆後窸窸窣窣摸索的聲音。

“再靠近一點,來這裏。”羅伊敲敲牆壁,也在床上挪了挪,挪到了牆邊。他靠上牆,聽到那個呼吸聲就在厚厚的石壁另一邊,與他一牆之隔了。

“你有兄弟姐妹嗎?”雖然是個很突兀的開場,好歹是正兒八經的唠嗑了。

“有,”怪物也認真地回答,“我有很多,很多鄰居。”

羅伊:“我是問兄弟姐妹。”

怪物:“這……和鄰居不是一,一樣的意思嗎?”

羅伊:“……好。”羅伊心想,怪物的世界真奇妙啊。

怪物:“我的鄰居一族都,都叫松蘿。松蘿是一種苔藓,他們的洞,洞口有一大片松蘿覆蓋,像綠色的瀑布一樣。”

羅伊:“全家都叫松蘿?他們全家有幾個人?”

怪物低聲數:“一二三四五六……也就十來個吧。”

羅伊:“那你叫一聲松蘿所有人都會回頭?”

怪物:“嗯,就,就很方便。”

羅伊叫起來:“這根本分不清吧!……那你呢,你全家叫什麽?”

怪物羞澀地說:“只有我,我是在葡萄藤下誕生的。我叫,叫葡萄。”

羅伊琢磨地低聲念:“葡萄……”為什麽一只怪物會叫這樣的名字。葡萄……“甜嗎?你出生的那株葡萄。”

那只叫葡萄的怪物嗯了一聲:“後來跟老師,去了遠方,就沒再嘗到了。”

羅伊想念起了家裏的葡萄園。調侃:“起名這麽随意。那你幸好不是在雞屎藤下出生的。”

“雞屎藤是另外一族的名字……”

羅伊哈地大笑一聲:“你們也太奇怪了!”

趁着羅伊高興,葡萄支支吾吾地說:“羅伊,聊,聊完了嗎?我可以,可以有蠟燭了嗎?”

羅伊差點把床拍碎。

那晚,羅伊夢到了家鄉的葡萄園,有父親,母親,弟弟,還有個沒見過的年輕人。他站在葡萄架下,在那熟悉的植物香氣裏,對他青澀地笑笑。羅伊朝他走過去,他攤開手,手裏有兩顆熟透的葡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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