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什麽聲音?在搞什麽鬼?”一個粗魯的男聲突然冒出來,把羅伊吓了一跳。但他很快聽出來,腳步聲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停下來,沒有繼續靠近了——那裏有牆,是牆外的守門人在說話。

糟糕,剛才挖掘的聲音肯定被聽到了!布魯挖掘的聲音不大,她的爪子劈開石頭就像切開奶酪那樣容易。但石頭掉落是有聲音的。

羅伊緊張地咽了口口水。他把油燈舉到洞口,小心地探了半個頭進去。眼睛露到洞外,從洞口漫溢的光線只能照亮一個很小的範圍。光線拼命地延伸,越來越淡,最終被吞沒在黑暗中。在那光與暗的邊界,他看到了一雙赤足,在他目光經過的時候,往黑暗裏縮了縮。

“說話!是不是你搞出來的聲音!啊?你要是再不說話,我可就扯鈴了!”守門人暴躁的斥責伴随着踹牆的聲音傳來,但說到“扯鈴”,又仿佛帶着股得意勁。那雙腳又縮了縮,徹底躲進了黑暗裏。羅伊看着那團黑暗,心髒在狂跳。

“呵。”外面傳來一聲冷笑,“看來你還沒學會教訓。”腳步聲移動到了另一邊,羅伊聽出來,是鈴铛所在的位置。他還記得這裏的房間布局。羅伊正着急,黑暗中傳出了一個怯懦的聲音:“我……我打……打翻……打翻了……”結巴地試圖扯謊。

聽到那個聲音,羅伊被回憶擊中,脊柱一陣發麻。他終于抛去了所有的顧慮,将油燈提到了地面,兩手一撐,跳進了那個房間裏。油燈照亮了整個房間。

那真的是個書房,羅伊來不及看任何細節。他看到了那個蜷縮在一團被子裏的人,羅伊認得那被子,是自己離開前從地縫裏塞過來給葡萄的。被子底下,露出了亂糟糟的頭發。他對上了一雙恐懼的眼睛。可以看出藏在下面的身體在不斷發抖。被子太小了,不足以把雙足蓋住。腳趾在恐懼中蜷了起來,成了非常畸形的形狀。

“打翻了什麽,狗娘養的,你最好把你那結巴的舌頭捋直了!”

羅伊憤怒地看了一眼那面牆。他在那面牆上看到了葡萄當年刻下的,占據了整面牆的神秘紋樣。牆後就是守門人的房間,從那裏傳來了讓人惡心的話語。羅伊第一次站在這個角度聽守門人的聲音,而葡萄已經在這裏那麽久,天天在黑暗中生活,唯一與外界的接觸就是守門人。

“架……架子上的……”

羅伊脫掉鞋,無聲且快速地走到葡萄面前,向他伸出手,示意他跟自己走。他的樣子和人們想象中的英雄真的千差萬別。他挖了半個月的土,渾身又髒又狼狽,只有那雙眼睛是清澈的。

他伸出來的手上滿是塵土和勇氣,葡萄的目光從那雙手移到那雙眼睛,羅伊在他眼裏看到了對未知的害怕。

羅伊渾身摸了摸,突然想到了自己的耳墜,從耳朵上摘下來給葡萄看。那磨掉了尖頭的貓乳牙耳墜看起來又破又舊,葡萄小心翼翼地湊近一點,看看它,再次擡眼時,眼裏有了光,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他認出我了!羅伊激動地想。他返身走到洞口,回頭等葡萄。葡萄掙紮着一點點站起來,身上還裹着那條舊被子。門外的守門人因為等不到回應而開始說難聽的話,威脅要拉鈴,還讓葡萄吃掉他送進來的飯。羅伊胸口升起了一團火,他快速瞥了一眼那條石縫,那裏放着一盤不可名狀的算不上食物的東西,面包已經發綠長毛,上面放着半只死老鼠。

突然,從石縫那邊透過來的光暗了。羅伊詫異了一瞬間,就聽到守門人的尖叫從石縫傳來:“好啊!有人,有人闖進來了!”

他看到了!被發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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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守門人的大叫,鈴铛聲響了起來,震蕩着他們的腦殼,響徹了整個地下空洞。外面的聲音變得雜亂了起來。

“快!”羅伊對葡萄叫。

葡萄裹着被子,踉跄着走過來,腳步虛浮得像個紙人。羅伊快速跳進洞裏,把燈挂在布魯身上。洞口太小,葡萄不得不放下舊被子,自己鑽進來。羅伊在下面接住他,驚訝地發現有人居然會這麽輕,抱在懷裏瘦瘦小小,就像沒有分量。

葡萄落地後,仍擡頭去扯被子。羅伊說:“不要了!”但葡萄仍然堅持,羅伊便用力把那條破爛的被子也扯下來。葡萄笨拙地把它裹在身上,裹成滑稽臃腫的樣子。兩個人與一只嗜石獸于是在鈴聲的威脅下,開始了亡命的奔逃。

一路上,羅伊在不斷回頭等葡萄。葡萄因為體力不支,甚至跪在地上幹嘔起來,羅伊幹脆背起他往前跑。他已經能聽見身後的動靜。他們肯定砸開了守門人的牆,從洞裏鑽過來追捕他們。洞沒有那麽寬敞,又是一路上坡,羅伊保持着弓背的姿勢狂奔,對他的體力是個極大的挑戰。這一路的奔逃仿佛無窮無盡,前方沒有希望,後方有看不見的敵人。你不知道他們在哪兒,有多少人,是不是已經在自己背後。而且體力在一點點消失,他們離絕望越來越近。

然而,在羅伊體力即将耗盡之際,他終于看到了前方的亮點,是地道的出口。

近了!近了!

他咬着牙,完全顧不上汗水混着塵土跑進他的眼睛。他們最後一頭鑽出了地道,大量的陽光鋪面而來,新鮮的山花與青草的味道洋溢在四周。是自由的味道!

羅伊雙腿跪下來,疾喘着放下葡萄。他膝蓋發着抖,立刻爬起來,把準備在旁邊的巨大石塊推過來。石塊比地道的寬度恰好窄了一些,順着地道推入,圓形的石塊就這樣轟隆隆地順勢滾了下去。羅伊又推了兩塊石頭進去。

羅伊在洞口聽了一會兒,沒有人接近的聲音,他總算舒了口氣。石頭能徹底阻擋住了追兵的步伐,剩下的人要找到這裏,必須得搜整個林子才行,可能得是半天後了。

他回過頭,看到葡萄靠着一棵樹蜷坐着,身上裹着那條被子。羅伊精疲力盡地朝他走過去,注意到葡萄往後縮了縮,回避着他的目光,于是腳步遲疑起來。

羅伊腦子裏不停地想到那盤長毛的面包,被剖開的半個死老鼠,還有守門人逼着他吃掉那些東西的聲音。不吃他就會拉響鈴铛,又會換來怎樣可惡的懲罰。他離開了那裏這麽久了,這一天一天,葡萄都在過着怎樣的日子,羅伊光是想想,心中就怒火翻滾。他慢慢朝葡萄走過去,在離他不遠處蹲了下來。

“葡萄,我是羅伊。”他說。嗓子都幹啞了。

葡萄用力盯着羅伊身邊的小花看,仿佛只要不看他,他就不存在似的。

羅伊看着他的樣子,捏緊了拳頭。他沒有時間了,他不得不又靠近了一點,他能明顯感覺被子下,葡萄的身體緊繃了一些。

“我得走了,”羅伊說,“他們抓走了我的弟弟。我得去救他。”

他輕輕撥開被子,手放在了葡萄撐在地上的手上。葡萄抖了一下,但是沒縮手。羅伊于是緩慢,輕柔地将那只手覆蓋住。

“你要自己逃跑。你要去一個我不知道的地方。他們肯定會用我弟弟的性命威脅我說出你的行蹤。而我,我只是個普通人,我沒法放棄我的弟弟。所以,逃跑吧,逃到我不知道的地方。把布魯也帶上,它能幫你。”

“我……”葡萄突然開口了,但還是不敢看羅伊,“我也去……去……幫你……”

那是羅伊十分熟悉的聲音。他才剛剛從囚禁中出來,才剛剛離開那樣的地獄啊,到底是怎樣的勇氣,又是怎樣善良的心,竟讓他說要和他一起去。羅伊心中酸澀,說:“不。我和弟弟拼了這條命,就是為了讓你重獲自由。知道你在這世界某個角落好好活着,我們就覺得值得了。剩下的事我自己來。我也沒辦法和你約定在哪裏再相見,因為我一定會被迫說出那個地方。雖然我很想和你再多呆一會兒,但……我們得這樣說再見了。”

他站起來,仍忍不住看着葡萄,期望他能擡頭至少看自己一眼。但他沒有等到。他垂下目光,轉過身,向着進城的方向走去。然而他走不出兩步,就聽到身後有動靜。他回過頭,被迎面撲過來的葡萄抱了個滿懷。葡萄的破被子都掉在了原地,而他緊緊地抱着羅伊。

羅伊花了好一會兒才抑制住這悲傷的情緒。他隔着薄薄的單衣抱住那個瘦小的身形,他想着過去的一年發生的一切,想着內心所有過的掙紮與感慨,它們都在這一刻,使羅伊放棄身為人類的膽小本能,做一個偉大的選擇。他低下頭,悄悄地在葡萄的頸窩落下一個灼熱的輕吻。

“再見,葡萄。”他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在葡萄的肩上,但沒有馬上放下手。他依依不舍地抓着他的雙肩,忍不住近距離地看着他,兩人臉上都髒兮兮,頭發亂糟糟,是此生最狼狽的時刻,卻試圖把對方印在記憶裏。

羅伊感到內心那股脆弱在緩緩升起,他不得不放開葡萄,逼迫自己轉身,大步向那座城堡走去。

葡萄在原地踟躇許久。慢慢攏起他帶體溫的外套,赤着的腳趾時不時蜷縮一下,面對突然到來的自由,有些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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