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那人已緩步來到她身邊坐下,溫暖的手指覆在她冰涼的手上,兩人同樣漂亮的手上戴了一對一模一樣的鴛戒,鑲着光彩耀目的芙蓉石和月光石,造型極致華美精貴。是夫家吩咐務必要帶着的。
“裛琖,你一定覺得很突然,不過,你還是嫁過來了。”
那人似是含笑感嘆,聽到這聲音,銮鈴只覺得六月的悶熱消盡,一股冷寒從心底幽幽泛起,瞬時凍結了她的全身。她就在這一刻,希望世界末日就這樣來臨,他千萬不要,千萬不要掀起她頭上這塊紅布。
“你不要驚訝,我說我是禦林軍的侍衛,說我叫李绛,都是騙你的,我不想你知道我的身份,是不想你知道我和你妹妹之間的過往後,對我有偏見,然後疏遠我,并不是有意的。”
以為新娘子是害怕了,那個從來冷冷淡淡的聲音竟破天荒溫柔起來,“你放心,我會好好對你,給你我擁有的最好的。”
原來,和蕭裛琖約會的人,竟是他。銮鈴說不出心裏的苦澀,他為了避開她,竟然不惜捏造一個身份和她姐姐交往,她聽着他難得的溫聲細語,整個人就那麽僵冷在那兒。
“其實那晚我溜到菊花臺上,聽到你彈的那首曲子……”李墨兮的話語一緩,“聽你說你是蕭家的女兒,我不是沒有遲疑,可,也許你不知道,我也是一個很喜歡彈琵琶的人。”
原來……這樣,李墨兮把那晚在菊花臺彈琵琶的人當成蕭裛琖,所以才會喜歡上了蕭裛琖。可偏偏他又沒有告訴蕭裛琖他到底是誰,讓蕭裛琖拒婚不肯嫁,所以……就有了今日這個荒唐的場面!
銮鈴杵在那兒,幾乎窒息,李墨兮後來的話她再也聽不進去。
只不知何時,面前陡然一亮,空氣似乎通暢不少,還未等銮鈴心裏準備好,她頭上的蓋頭被一把掀開,那大紅的蓋頭便飄飄然飄落在燭光搖曳的深處。
銮鈴的身子一下繃緊,周圍原本的情意綿綿,燭光紅朦,陡然結了一層嚴霜,陡然暗淡,陡然凝固。陡然,銮鈴生生打了一個激靈,沒有勇氣迎上眼前人驚詫地難以置信地犀利地恨不得殺人的眼神。
銮鈴閉了閉眼,剛想擡起臉來解釋,下巴上一緊,已被人用力捏住,那捏着她下巴的人,手指冰涼,再無半分暖意,也再無半分溫柔情意。
冷冷把她一扯,讓她擡起臉看見他如霜如雪的眼神。
“怎麽會是你!怎麽又是你!”
李墨兮一張俊臉看見她,氣得脫了色,恨不得把她生生撕裂一般。銮鈴說不出話,她頭上繁重的發式揪着頭頂發麻,身上繁複的衣飾束縛着她,左頰上那愈合的劍痕仿佛又重新劃開,一切都讓她動彈不得,很難受。手上耀着寶石光芒的戒指刺得她眼睛生生疼。
好半響,銮鈴才勉強露出一個笑,艱難而低微地吐出一句話:“我……想來服侍你。”
既然所有人都以為她為了這個子夜侯可以付出一切,她為什麽不成全了自己這個名聲,好歹是個癡情女,反正,等他再去找姐姐一打聽,他們之間的誤會也就解釋清楚,再與她無關。
李墨兮冷哼一聲,手指下滑已扼住銮鈴的脖子,手上用力,恨恨道:“我真想殺了你!”
他手上愈來愈用力,銮鈴漸漸呼吸不過來,臉色青紫,意識也迷糊,一時不知道她到底是誰,到底在哪裏,到底要做什麽,迷蒙中看見眼前這個少年郎,才恍然清醒一些,這就是她在這大唐初見的那個,迎着朝陽,仿佛人人都要向他匍匐。而明明有這樣震懾人心的氣勢,他的眼眸卻又清冽,說不出的孤寂,仿佛總有雪靜靜飄落。
也罷,死在他手裏,也不枉大唐走這一遭。想着,她知足地閉上眼。李墨兮卻是看見她這莫名的笑容,手猛地一甩,把她甩在床上,銮鈴得了空隙,伏在床上本能地大口喘息。
李墨兮滿腔怒火,一把抽出長劍,回手用力一劈,擺滿果品的大紅桌子從中間生生裂開,成了兩半,剛剛他們喝過的交杯酒還放在桌上,也從金盤中間裂開。大紅桌子搖晃一下,滿桌寓意吉祥的果品和桌子一起倒下,兩只合歡酒杯掉在地上,各自向不同的方向滾落。屋子裏一時噼裏啪啦,一片狼藉。
屋外候着的侍女聽得不對,忙地推門進來,李墨兮眼神冰涼,低斥:“都滾出去!”那些人不解何意,但一個個吓得乖乖滾了出去,倒是銮鈴眼睜睜看着那碎裂的桌子,碎裂的大紅色,覺得她自己整個人也在那一劍之下,徹底碎裂了。她怔怔的,終于垂下眼眸,緩緩露出一個笑,明明知道李墨兮這樣恨她,蕭家的人還是把她嫁過來。
“蕭家好大的膽子!”李墨兮冷冷一笑,把劍往地上一扔,便甩手走了出去。
門也未關,夜色慢悠悠湧進來,一絲一縷,透入心底。門外匍匐着的侍女等了半響,裏面沒人傳喚,才小心地擡起臉,只見那個美麗絕色的王妃正抱膝坐在床上,靜靜望着那對龍鳳紅燭在發呆,不知在想什麽,王爺走了,她竟在笑,莫不是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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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宮太液池南岸上,有一處含涼殿,當此炎炎夏日,正是祛暑納涼的絕佳地方。晨風細細的窗下,遠遠望着太液池上盛開的荷花,一身華衣的武惠妃,臉上驟然有了笑容。
“荔枝剝好了?”她問。身邊的宮人低聲說“是。”
“皇上可下朝了?”她又問。那宮人再次說“是。”然後又恭順道:“回娘娘,皇上下朝後,請了都夏王到紫宸殿。”
武惠妃輕撫着窗棂,都夏王,其實就是子夜侯,唐玄宗下旨賜婚那日,把他封了王,從此就和這個王朝的其他皇子地位徹底相同了。不過是個不知來自哪裏的孩子,竟然有這樣的待遇。
武惠妃秀麗的眼眸一深,嘴角笑意卻愈深愈豔麗,悠悠道:“是該找他談談話了,由着他這麽鬧下去,還了得。”
沒多久,唐玄宗果然過來,看到窗下那一盤剝好的荔枝,還未吃,已幾分陶醉。武惠妃見唐玄宗心情頗好,也笑着迎上來:“陛下先別忙着荔枝,還是先把這朝服換下了,涼快涼快,這天越發熱了。”
唐玄宗不置可否,任由武惠妃親自替他寬衣,武惠妃忽而道:“昨日香盈來,說墨兮在王府裏兩天納了三房侍妾,把所有人都吓壞了,陛下可知道?”
“朕倒是知道,不過看來整個長安城都知道了。”
“聽說那晚大鬧洞房,一甩手走了,把個新娘子孤零零留在那兒,這兩天也不聞不問,新娘子可是他親自挑的,難道也不滿意?”武惠妃說着秀眉一凝,輕嘆一聲:“臣妾好歹看着他長大,可不能由着他這麽胡鬧下去。”
聽說,唐玄宗原本沉思的神色一醒,笑道:“哦,你有什麽辦法?”武惠妃臉上一窘,嗔道:“臣妾有什麽辦法?臣妾只是想,好歹墨兮也該領着他的王妃來讓陛下和臣妾瞧一眼,再看看他們倆哪裏不對盤,好調解一番。好歹蕭家的女兒也不能随便被欺負。”
“惠妃好像很喜歡蕭家的女兒?”唐玄宗又問。武惠妃從容笑道:“臣妾對蕭家的女兒好奇,不過也因墨兮而起,他不肯要臣妾的香盈,執意娶那蕭裛琖,臣妾倒想看看這蕭家的女兒怎麽個好法。”
唐玄宗随意地笑了笑:“這次你倒不用好奇,蕭家擅自把墨兮的王妃給換了,他忙碌一通,最後娶得還是那位蕭銮鈴。”
“什麽?!”武惠妃雙眸一怔,詫異地望着唐玄宗。唐玄宗低嘆一聲:“昨兒一大早蕭嵩帶着他一家老小親自來請罪,連新昌都抱着複兒來了,整整在紫宸殿外跪了一上午。朕看着不忍,廢了蕭嵩左相,罰奉半年,就讓他們回去了。”
“他們怎麽敢——”
“墨兮倒是一聲不吭,不是朕今日把他留下,怕還是不準備說話。”唐玄宗說着,無奈地搖搖頭:“墨兮和這個丫頭也算是……孽緣。”
“那墨兮他怎麽辦?”武惠妃把朝服疊的平展,小心地放到宮人捧着的金盤裏,又從另一個盤子裏拿起明黃夏衫,卻是一件輕便的六團龍袍。
唐玄宗伸出胳膊,武惠妃賢惠地替他穿上,手指靈巧地系着衣帶。他淡淡道:“不過是一個女人,若不喜歡,不理會也就罷了。”說着有幾分欣慰:“這次,墨兒倒是想明白了不少。”
武惠妃面上依然笑容,沒有做聲,卻是殿外遙遙傳來一個歡悅的聲音:“母親!”很快,一個緋紅色靓麗的身影飄然進來,俏媚的臉上還挂着如花笑容,下一刻,她看到唐玄宗,看到武惠妃正在幫唐玄宗系衣帶,臉騰地紅了,忙地垂頭下跪:“兒臣不知父皇在此,兒臣失禮,請父皇原諒。”
武惠妃把最後幾根帶子系好,又熟練地為唐玄宗扣上腰帶,才微笑着站定。唐玄宗也整了整衣衫,看一眼面前一臉忐忑的王纁兒,也沒有追究:“起來吧,以後不要再這麽冒失。”
“……是。”王纁兒嘴裏應了,還是偷偷擡眸,見唐玄宗衣服穿好,才紅着臉站起身。唐玄宗見她窘迫,又問:“怎麽一個人進宮來?瑁兒呢?”
“母親說宮裏有新鮮的荔枝讓兒臣來嘗鮮。十八郎和太子哥哥去了馬球場。”王纁兒乖乖道。
“瞧你們兩個愛荔枝的人。”武惠妃适時地笑了句,上前拉住王纁兒,卻是回眸望着唐玄宗:“陛下,請吧。”